西厂焕然一新,比第一次“开张”时更显用心,连大门口的石阶都给换了。
樊大坚没太在意西厂,而是望向斜对面的灵济宫,那里人来人往,香火依旧旺盛,他的离开显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忘恩负义……我给他们做过多少事啊。”樊大坚愤愤不平。
没人理他,胡桂扬带头,四人由守门者引领,进入西厂。
汪直人不在,但是留过话,四人被安置在一间小厅里,里面供奉着关公像,墙壁画着怪兽捕食恶鬼的场景,显然刚刚完工没有多久,颜色极其艳丽。
衙门口的人最敬重关公,袁茂和赖望喜一见到神像,立刻上前拜了三拜,胡桂扬跟着点头,樊大坚自恃身份不同,昂首立在一边。
赖望喜拜完之后向老道招手,“过来拜关公。”
“我乃二徐真君座下弟子……”
“你就算是玉皇大帝的徒弟,现在也是锦衣卫南司癸房的番子手,只要吃公门饭,就得请关二爷保佑,这一摊不归二徐真人管辖。”
樊大坚没办法,走过来拜了两拜,“在下灵济宫真人樊大坚,初入贵宝地,请多多关照,关二爷生前义薄云天,升天之后想必也是人缘极佳的,请你有空对二徐真君说说,灵济宫如今被一奸诈之辈占据……”
樊大坚唠唠叨叨地诉起了冤,其他人都找地方坐下。
一名中年小吏进来,将胡桂扬请到外面,“厂公有过吩咐,说是有个人胡校尉肯定要见一见,不必等厂公回来,随时可见。”
胡桂扬立刻猜到了是谁,没料到汪直竟然提前安排好了,笑道:“厂公真是善解人意,请带路。”
这是一名犯人。
西厂最先改建好的地方就是监狱,在小厅的后面,三间厢房,墙壁、房顶全都加厚加固,里面再分成若干小间。
由于此前被裁撤过一段时间,所以关押的犯人不多,眼下只有一位。
云丹本来就老,如今更是形销骨立,听到声音猛一回头,惊慌失措,像是一具会动的人形木偶。
中年小吏退出去,只剩胡桂扬与犯人隔栅见面。
“是你!”云丹恶狠狠地说,这些天他受过不少苦,心中充满怨毒。
“可不是我,你说过要将李子龙带出来见我,怎么把自己‘带’来了?”胡桂扬明知故问,对这个老太监没有同情。
云丹披枷带锁,坐在地上起不来,只能抬头看着胡桂扬,“已经审过我好几遍了,你还有什么可问的?”
胡桂扬摇头,“没有。”停顿一下,补充道:“在整个骗局当中,你不过是个小角色,说不出什么。”
“这不是骗局!”云丹晃动身上的锁链,哗啦啦地响,“早晚有一天,真相将会大白于天下,所有人都会看到,你就是那个人!”
胡桂扬不关心自己是什么人,“既然不是骗局,那你们就是真想弑君刺驾了?”
云丹将锁链晃得更剧烈,“陛下乃是真神,理应居于天上……”
“我明白了,陛下升天,而你们留在下方,辅佐太子主宰人间,对不对?”
云丹不吱声了,只是目光更显恶毒。
胡桂扬往牢里看了看,“新铺的地板,你的待遇不错嘛。”
云丹冷冷地说:“你就是那个人,你会暴露的,你就是那个人……”
胡桂扬笑道:“这么说来我是‘人’,不是‘妖’,也不是‘神’,你让我踏实不少。”
“你究竟为何来见我?”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个问题肯定被提过多次了,我还得再问一次,何百万跑哪去了?”
“嘿,你有无数次机会抓到他,可你没有动手,因为你相信他的话,以为他只是一名被奇迹蒙憋双眼的笨蛋。这不怨你,你相信他,我也相信他,见过他的人都相信他,可大家相信的并不是同一个人,截然不同。”云丹露出嘲笑的神情。
“我懂了,谢谢。估计你活不了多久,咱们以后大概没有见面的机会,所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会抓到他,不管他叫何百万,还是梁铁公。”
胡桂扬转身就走,云丹一愣,随后疯狂地大叫:“没有我帮忙,你找不到他!必须有我!必须有我!”
胡桂扬没有回头,更没有转身,出了房门,向守在外面的小吏笑道:“监狱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我差点以为自己出不来。”
小吏也笑道:“是啊,一门之隔,我站在外面,却看不出这是一座监狱。”
两人大笑,胡桂扬回小厅,小吏安排人看守牢门。
厅里,樊大坚还在向关公诉冤,讲述自己历年来为灵济宫做过的事、立过的功,赖望喜和袁茂坐在一边闲聊,根本不听,一见到胡桂扬,两人都站起来。
胡桂扬示意两人坐下,向樊大坚喝道:“老道!”
“嗯?什么事?”樊大坚吓了一跳,转身问道。
“钦犯云丹想要见你。”
樊大坚脸色骤变,“为、为什么?我们……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
“不对吧,灵济宫与云丹交往多年,极为熟悉,怎么会无话可说呢?”
“不不不,那不叫交往,就是……就是交易,我们献药,云丹帮我们……帮灵济宫在宫里说些好话,仅此而已。不对,云丹与大真人比较熟,你去灵济宫找大真人。”
胡桂扬皱眉,“不对吧,云丹说与你从小相识,情同手足……”
“不可能。”樊大坚急得脸都红了,“他多大岁数?我多大岁数?哪来的‘从小相识’?一听就是胡说八道。”
“云丹五六十岁,你多大岁数?”
“我才三十……”樊大坚突然闭嘴,他一直对外宣称自己七十一岁,须发皆白,别人都不怀疑,反而赞他驻颜有术,这时却不小心说漏嘴了。
赖望喜恍然大悟,“我就说嘛,听你讲述往事,好像也没有多少年头,怎么就有七十多岁呢?原来才过三十,哈哈,比我还年轻吧?以后你就是樊老弟了。”
樊大坚脸更红了,“云丹真要见我?”
“他若是知道你来了,肯定愿意见你。”胡桂扬笑道。
樊大坚恨得牙直痒痒,“胡桂扬,像你这样可留不住人。”
“抱歉抱歉,你乃有道之士,心中清风霁月,别跟我这种凡夫俗子见识。”
樊大坚也不拜关公了,哼哼唧唧了半天,“仙人计算年纪的方式,跟你们凡人不一样,我小从修行,两年压缩成一年,说是三十五岁半,其实正好是七十一……”
没人反驳,也没人相信。
临近傍晚,汪直来了,前呼后拥,排场比之前还大,站在庭院里指手画脚一通,然后才进入正堂,召见南司来的胡校尉。
“在宫里,人家都说我年轻气盛好折腾,你年纪不小了,怎么比我还能折腾?”一见面,汪直就怒气冲冲地发问。
“宫里宫外死气沉沉,不折腾不做事,你说是不是?”胡桂扬在汪直面前虽然不守礼节,但他知道什么话能讨好这名少年太监。
汪直绷了一会脸,果然笑了,“你这个家伙……折腾出什么了?拿出来我看看。”
“拿出来”,而不是“说出来”,胡桂扬立刻明白自己之前猜测得没错,汪直在南司有眼线,比镇抚梁秀还要更了解司内大事小情。
胡桂扬于是不装糊涂,从怀里取出那只他从己房里找到的小木匣,放到公案上。
汪直看了一会,“这跟赵家义子身上的匣子一样吧?”
“更小、更轻便,而且更复杂,瞧坏掉的这一角,能看到里面。”
“那又怎样?”
“天机术的匣子有两种,一种比较普通,用来发射暗器,赵家义子拿到的都是此类,论威力,远远比不上弓弩,更比不上鸟铳,胜在隐蔽,随时可用。另一种比较复杂,能够御剑、搬物,如同仙术、妖法,极能迷惑外人。这一类匣子极少,不仅需要精巧的设计,还要一种特殊的玉佩。”
“你说过的那种?”
“对。”
“你觉得这就是第二种匣子?”
“在火神庙捉拿闻秀才的时候,我见过一只破损的普通机匣,里面的结构远远不如这一只复杂精巧,所以我猜这肯定是南司早年间得到的特殊机匣。”
“有多早?”
“机匣存放在己房,文书则藏于戊房,我还没来得及查找,镇抚大人就到了。”
汪直想了一会,“南司好像不太重视这东西。”
“嗯,它被随便放在角落里,显然不受关注。”
汪直又想一会,“你说的玉佩真有那么重要?”
胡桂扬藏着一个,但他不说,“整个妖狐案,方方面面几乎都有了解释,只剩玉佩是个谜,想找妖仙,必从难解、不解之处着手。”
汪直骂了一句,站起身,“我在陛下面前给你打了包票,你可别让我丢脸。”
“南司镇抚给我一年时间。”
“一年?他向宫里交了一份计划,或妖或仙,必在三年之内找出一个来,居然只给你一年?好吧,那就一年,记住,你的上司是我,不是梁秀那个痨病鬼。”
“当然,机匣和玉佩一事,我只对你说过。”
汪直受用这种话,脸上露出笑容,“在南司折腾吧,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能给你兜着,别人怕东厂,我不怕。”
“东厂?梁秀不是内侍梁芳的人吗?”
“跟梁芳有什么关系?就因为都姓梁?你……胡桂扬,你这个乱猜的毛病可得改改,梁秀是东厂太监尚铭的小舅子。”
“太监的小舅子?”
“宫里的乱事,你别管了,反正梁秀是东厂的人,你记住就行了,有我在,他不敢再动你。”
胡桂扬要的就是这句话,“西厂的寻仙队伍,除了我这一支,还有别人吧?”
汪直脸上的笑容没了,“有,你的义弟石桂大就是其中一队的头目,我还告诉你,你们各司其职,是竞争对手,若是私下里互通信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胡桂扬抓起案上的机匣,笑道:“兄弟相争?我们赵家义子最擅长了。”
“那就好。你见过云丹了?”
“嗯。”
“有帮助吗?”
“大有帮助。”
汪直一愣,宫中各派人轮番审问过云丹,谁也没榨出有价值的线索,胡桂扬只是闲谈几句,竟然就说“大有帮助”。
他可有点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