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猛想起自己成亲那天的场景,宾客盈门,车马一直排到胡同口,几十位兄弟跑前跑后,院内院外到处都是“某兄”、“某弟”的呼喝声,甚至比乐器还要嘹亮,客人看见这一幕,无不露出既羡慕又有些畏惧的神情。
大概就是那一天起,胡桂猛开始感到不满足。
婚礼足够热闹,但是缺了一些什么。
当天夜里,掀开盖头看到新娘子真容的一瞬间,胡桂猛明白了:佳人虽美,嫁妆也很丰厚,终归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缺的是身份与名望。
胡桂猛不能埋怨妻子,他自己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这桩婚事门当户对。
婚后不久,一名老僧恰好出现,那是名破衣烂衫的和尚,却总在道观的大门外出现,多数时候躺在地上抓跳蚤,偶尔表演一点小把戏:驾驭一柄木剑,让它像蛇一样在半空中飘浮,上下跳跃,左右摇摆,引来阵阵惊叹声,却从不伸手要钱。
对这种街头骗术,赵家义子从不过问,可是第三次遇见老僧之后,胡桂猛发现那柄木剑的剑尖,总是对准自己。
不记得是多久之后,胡桂猛与老僧逐渐有了交往,他听说了十多年前的往事,见识到了天机术的神秘与威力。
胡桂猛并没有一开始就相信,与其他兄弟一样,他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于是暗中做了调查,发现老僧所言句句属实,他还发现,义父赵瑛其实早就知情,大概是没当回事,所以从未对义子们提起。
事后回想起来,胡桂猛也知道自己上当了,他透露得太多,以至于被老僧看破,于是以“祖神之子”的种种好处相诱,胡桂猛立刻上钩。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胡桂猛默默地等待,直到义父过世之后,开始着手实现“神子”的梦想。
只有一件事他没料到,原来自认为是“神子”的人不只他一个。
但他已经陷进去了,无论如何也要争得这个名号,唯有如此,才能平步青云,才能成为人上之人。
一路杀来,他终于成为仅剩的三名赵家义子之一。
有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可说的。
有什么可做的?只有一件事。
胡桂猛抬起手臂,他已经暗中练习天机术很久,非常熟练,抬手就能击发。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
一个时辰以前,他遭到大哥和三九弟的偷袭,身负重伤,动作已经不能如平时一般利索。
胸口一痛,胡桂猛觉得全身的力气迅速流失,他看向三九弟胡桂大,努力吐出最后两个字:“蠢货。”
胡桂猛瞄准的是三六弟胡桂扬,以为三九弟的选择会跟自己一样。
胡桂大刚拿到机匣没几天,手法没那么纯熟,但是准备得更充分,事实上,他是第一个动手的人。
五哥倒下了,胡桂大立刻转动手臂,对准三六哥胡桂扬。
胡桂扬也动手了,却没有瞄准任何一个人,而是挽起袖子,解开绳索,将烟雨盒扔在地上。
它还剩一次发射机会,就这么被浪费了。
胡桂扬不看死掉的五哥,不看正用机匣对准自己的三九弟,只盯着看客汪直,“你若是还有一点聪明,就赶快回宫里救驾。”
“你还真是不死不闭嘴啊,又想出这么一招。”汪直笑道。
“神子就是太子,云丹等人想要从中获益,唯一的办法就是弑君,然后扶植年幼的太子登基,他们以看护者的身份辅佐新帝,地位无忧,而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汪直冷笑。
胡桂扬一点也不觉得可笑,连日来,他就在这一刻最为严肃,“皇帝此刻镇守中央土位,身边必有一位协助者,如果我没猜错,就是此人介绍李孜省等人进宫,而且此人必然与云丹是一伙。汪直,仔细想想,云丹跟随你之前,是不是此人的手下?”
汪直笑不出来了。
“留我们在这里对峙,你还是回宫看一眼吧,如果我说得对,那么你有可能立下救驾之功,失去的一切都能得回来,如果我说得不对,你不过是提前进宫通报一声而已。”
“通报什么?我总得说一下‘妖狐’是谁。”
胡桂扬指着对面的三九弟,“当然是他,胡桂大,我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兵器。”
“嘿,为什么我不等你们自相残杀之后再进宫呢?”
“因为你要等很久,因为陛下身边的人要等这边的结果出来之后才动手,我们两个人留在这里,就是结果未定,万一需要的话,你还有机会回旋。”
汪直沉默。
胡桂扬等了一会,“凶器必然藏在法器当中,把它找出来,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用不着你告诉我这些。”汪直冷冷地说,还是没动。
站在一边的胡桂大开口了,“我一时半会不会动手。”
“嘿嘿,你们两个倒是兄弟情深……”汪直上前一步,对胡桂大说:“我会对陛下说,幸存的人是你。无论宫里发生什么,杀死胡桂扬对你都没有坏处。”
汪直说完,大步出亭,留下大部分弓弩手,只带两人匆匆离去,袁茂等人让到路边的树丛里,没敢让汪直看到。
亭子里只剩两个人。
胡桂大慢慢放下手臂,他没什么可担心的,三六哥如今赤手空拳,绝不是他的对手。
“你真相信你说过的那些话?”
“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神子也能解释这一切。”
“不对,神子能解释咱们兄弟为何要自相残杀,却解释不了为什么有人一定要帮皇帝找出神子。而且——”胡桂扬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你注意到没有,汪直刚才说的是‘妖狐’,不是‘神子’。”
胡桂大勉强点头,“或许他是一时口误,或许他对神子的了解太少。”
“或许他等的就是妖狐,然后杀妖祭神,唤醒真正的神子,这正是谷中仙等人曾在祭神峰上做过的事情。”
胡桂大想了一会,“你真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一点儿,闻天王、谷中仙这些名字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但祭神是真的,祭神失败也是真的,谷中仙号称‘祖神之子’降临也是真的。”
“可你不信。”
“我当然不信,因为我记得清清楚楚,闻天王当时快要气疯了,马上就要杀死所有人,包括那些司祭,谷中仙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编造故事,好躲过那一劫。”
“死了这么多人,只是因为一个谎言?”
“那未必是谎言,谷中仙或许真的相信那一套,咱们都见过这种人,骗着骗着连自己也给骗了进去,死心塌地相信自己真看到了鬼神。”
夜风逐渐弱了下去,胡桂扬说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只觉得应该过去很久了。
这一夜实在是太过漫长。
“最后还是因为贪婪。”胡桂扬必须说下去,对面的人已经不是单纯的三九弟,任何时候都可能突然抬臂射出暗器,“义父早就看破了这一切,所以他拒绝所有升官的机会,只当一名普通的百户,以免被贪念俘获。”
“咱们都比不上义父。”
“比不上,因为咱们还年轻,还有野心,当然也会有贪念。”
“你就没有,所以一直不相信‘神子’。”
“哈哈,我不是没有贪念,是一直没有机会,大哥、五哥一两年前就遇到‘奇人’,十三哥是几个月前,我是被临时拉来凑数的,除了几句漏洞百出的谎言,根本没人认真地引诱我,我想贪,却无从贪起。”
胡桂大笑了两声,“我受到引诱比你还晚,可我相信了。”
“如果你真相信‘神子’,就不会犹豫到现在,一早就动手杀我了。你参与杀戮,不是想当‘神子’,而是不想自己被杀。”
“嘿,三六哥真会说话,之前说服了汪直,现在又说服了我。”胡桂大突然抬起左臂,“没错,我不想死,管它什么‘神子’、‘妖狐’,也不管这是谁的阴谋,只要我能活下去就行。”
“你随时都可以杀我,我不会跟你争。”
胡桂大又慢慢放下手臂,“等汪直回来,如果根本就没有弑君阴谋,你的死期就到了。”
“当然。能死在万岁山上,也是一种荣幸吧,五哥千辛万苦地爬上来,或许就是为了这个。”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能开玩笑,三六哥,我佩服你。”
“又能怎么办?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两人陷入沉默。
胡桂扬正努力寻找话题,胡桂大开口了,他看着地上的尸体,语速很慢,“大哥、五哥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太相信自己是神子了,他们早就受到‘奇人’的蛊惑,暗中练习天机术,自以为必是神子,其他兄弟的死亡不过是最后一步证明。他们没料到你总是不死,更没料到我会先下手为强,尤其没料到自己也会被杀死。”
“嗯。”胡桂扬突然感到既疲惫又厌倦,生性懒散的他,从来没有绷得这么紧、这么久,“我要看看皇宫的景色,如果你要动手,最好一招毙命,别给我回头的机会。”
胡桂扬慢慢转身,看向南边的皇宫,夜色正深,除了几点灯光,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心情却慢慢平静,万千景象仿佛俱在眼底。
原来这只是最后的黑暗,不知不觉间,东方泛亮,胡桂扬真的看到了晨曦中的皇宫,却不如想象中美妙,“我跟你说过何三姐儿吗?那真是一个美女,她要是多花点心思,我肯定也相信‘神子’了。”
胡桂扬心生感慨,转身看向一直没动手的三九弟,“汪直回来了,人在山下,很快就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