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赵宅里,只住着两个人和一条狗,早晨睁眼之后,胡桂扬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要招几名真正的仆人。
何五疯子不知在哪间屋子里呼呼大睡,黄狗大饼一直守在胡桂扬门外,一见他出屋就扑过来,使劲摇晃尾巴,献宝似地将嘴里的木牌送上。
胡桂扬接过木牌,一眼不看,直接扔向院子另一头,大饼立刻追上去,在木牌落地之前将它一口叼住。
昨晚的酒肉还剩一些,胡桂扬吃了几口,将剩下的都扔到地上,大饼跑来,趴在地上大吃,两只前爪中间仍然护着木牌。
胡桂扬将一把椅子搬到前厅门外的台阶上,坐等客人到来。
赵瑛生前经常这样做,那时候人多,四十名义子,加上若干外围番子,院子里挤满了人,其中只有极少数人有资格回话,大多数人只是过来表示尊重。
赵瑛抓的人多,救的人更多,背靠锦衣卫南司,虽然官职卑微,权势却不小,因此能吸引不少三教九流之人。
胡桂扬要接待的却只有三个人。
第一个赶来的是十三哥胡桂兼,代表东厂。
“大哥和五哥知情吗?同意吗?”胡桂扬起身问道。
“大哥、五哥虽然投向西厂,但是绝不想因此得罪东厂,所以他们支持我为东厂效力。”胡桂兼笑道,上前施礼,“我是奉命来协助你查案的,你对我这么客气,对其他人怎么办?”
胡桂扬坐下,“也对,咱们现在不是兄弟了。”
“重新来过吧,此案完结之后,或许咱们还能再次兄弟相称。”
胡桂兼个子不高,相貌却极英俊,是赵家义子里当之无愧的美男子,做事、说话从无瑕疵,没人能讨厌他,胡桂扬也不能。
“等着瞧吧。”胡桂扬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没将十三哥当成敌人。
人还没到齐,胡桂兼不问查案的事情,只是闲聊,进前厅看了一眼,出来笑道:“义父的空棺还在,你竟然在厅里面养一条狗。”
“只是空棺而已,就算义父还躺在里面,他也不会在意。”
“的确,义父从不在意这种事,别人的看法对他好像没有任何影响。”
说起义父赵瑛,两人可聊的话题更多了。
西厂的人第二个到来。
老太监云丹换上一身蓝布长衫,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可是目光阴郁,腰背微驼,好像久试不第,因而满腹怨气,还像是讨债失败的老掌柜。
胡桂扬没有起身,冷淡地说:“汪厂公派你来的?”
“是。”云丹从嗓子眼里吐出一个字,不得不拱手作揖,“胡百户需要西厂做什么,请随时告诉我,我会安排。”
“现在就有一件事。”
“请示下。”云丹低头不看人。
“赵宅最近死了不少人,得请一批和尚、道士过来超度亡灵,你负责吧。”
云丹的头垂得更低了,七名义子、两名丫环、二十多位道士的死亡,都与他有关,明知胡桂扬是在讽刺,却不敢发作,回道:“法事已经做过了,胡百户还要再来一次?”
“那就算了。”胡桂扬并非真心想做法事,“这几天我总觉得宅子里鬼影幢幢,你说做过法事了,那可能是我想多了。”
云丹老脸一红,咳了两声,没有接话。
有外人在,胡桂扬、胡桂兼不方便闲聊,三人都不说话,就像是进行一场比赛,看谁最先承受不住这尴尬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黄狗大饼,它已经吃饱了,叼着木牌跑到胡桂扬脚边,放下牌子,就像知道主人心意似的,对胡桂兼不声不响,唯独冲云丹连叫几声。
云丹全当没听见,胡桂扬呵呵地笑,伸手摸摸狗头,以示鼓励。
袁彬的随从袁茂最后一个赶到,总算化解了云丹的难堪。
袁茂年纪不大,与胡桂扬相仿,个子不高不矮,在大人身边时毕恭毕敬,今天独自前来,却是昂首挺胸,远远地站住,略一拱手,说:“见过胡百户。”
人算是齐了。
胡桂扬坐在椅子上打量三人,挪了挪屁股,嘴唇左右动来动去,像是在思考一项极其重要、极其为难的事情,最后起身道:“快到中午了,咱们先去吃饭吧。”
胡桂扬喜欢坐在茶馆里,泡一壶好茶,让跑堂去旁边的面馆要一大碗面,多加钱,臊子要厚厚一层,油汪汪的,看一眼就能增加食欲。
今天,他要四碗面。
胡桂兼对这家茶馆以及这种吃法很熟悉,与胡桂扬同时拿起筷子,竖起来在桌上掂了两下,随后埋头大吃,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专门训练过,其实是因为兄弟太多,吃饭时必须你争我抢。
吃下小半碗之后,胡桂扬抬起头,有些惊讶地说:“你们怎么不吃?不饿吗?”
云丹和袁茂连筷子都没拿起来。
“呃……不太饿。”云丹勉强道,不愿意费力编造更合理、更复杂的理由。
相比之下,袁茂就直接多了,“看着就脏,吃不下。”
胡桂扬向来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笑着问道:“比你见过的官场还脏?”
袁茂面露怒容,胡桂兼开口道:“街边的面,吃惯了自有一番味道,吃不惯的确实会觉得过于油腻。胡百户,还能再吃吗?”
“能。”胡桂扬欠身将袁茂的面端到自己这边,云丹主动将面碗推过去,胡桂兼起身接过来,点头致谢。
两个人吃了四碗面,胡桂扬喝口茶,擦下嘴,说:“吃饱了才好做事,我这就分派任务啦。”
云丹眉毛一挑,没吱声,袁茂左右看了看,“就在这里?”
茶馆里不只他们这一桌客人,还有七八位,坐在不同的位置上,茶馆不大,声音稍高一点,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没事,都是熟人。”胡桂扬不在乎。
见别人都不反对,袁茂于是嗯了一声。
胡桂扬先摸摸肚子,正要开口,外面传来一个公鸭嗓,“胡桂扬,出来吃饭为什么不叫上我?”
何五疯子一瘸一拐地进来,怒气冲冲地站在胡桂扬面前。
“坐那边去。”胡桂扬指着旁边的一张空桌子,然后向刘四掌柜道:“再来四碗面。”
何五疯子神情缓和,“只有面?”
“只有面。”
“那我要多加臊子。”
“多加。”
何五疯子这才走开,向刘四掌柜道:“昨天你选的菜都不错,今天晚上照样再来一顿。”
刘四掌柜笑着点头,目光却看向胡桂扬,又点下头。
胡桂扬转向同桌几位,“我说到哪了?”
云丹和袁茂不好发问,胡桂兼道:“这位是?”
“赢来的仆人,能吃能睡,不会干活儿,还好,明天就到期。”
隔壁桌的何五疯子笑道:“明天到期,后天我就能揍你了。”
胡桂扬没理他,向胡桂兼道:“想起来了。我需要一批看家护院的保镖,值得信赖,武功高强,能挡住妖狐以及无关人等。”
“没问题,今晚我就能找来。”胡桂兼道,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小事。
云丹咳了一声,插口道:“妖狐是妖,凡人挡不住的。”
此言一出,除了焦急等臊子面的何五疯子,整个茶馆里的人都看过来。
胡桂扬盯着老太监,过了一会说:“什么人适合防妖?和尚还是道士?”
“道士。”云丹肯定地说。
胡桂扬的目光转向胡桂兼,“那就再找几名道士,一要法力高强,二要讲道义,那种连自己人都出卖的家伙,一个不要。”
胡桂兼笑着点点头,云丹老脸又一红,扭头看向别处。
胡桂扬却偏偏要对老太监说话,“云老公,我有不少重要的事情要交待给你。”
“老公”是对太监的尊称,云丹客气地道:“请说,只要是西厂能做的,我们绝不推辞。”
“好,第一件事,妖狐去年七月初七夜出,妖人李子龙被抓之后,妖狐消失,我要提审相关人犯,尤其是李子龙。”
“李子龙被关在宫里。”云丹提醒道。
“我知道,所以才找西厂帮忙,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
“好吧,我回去问问,或许可以,但我不敢保证。”
“第二件事,明天我要提审灵济宫所有道士……”
云丹拍案而起,怒道:“不行!”
茶馆里的其他客人吓了一跳,悄悄溜走了几位。
胡桂扬抬头看着老太监,“所以西厂不是全力协助我查案,而是派你监督我查案?看来我与汪厂公沟通有误。”
提起汪直,云丹怒气顿消,慢慢坐下,“灵济宫……你想见谁,告诉我名字,用不着所有人吧?”
“必须是所有人。”胡桂扬变得更严肃,“灵济宫已经来过赵宅,又是施法,又是杀人,我总得回访一次。”
两人互视,最后是云丹退让,“好,我会安排。”
胡桂扬露出笑容,“还有第三件事。”
云丹强按怒火,“请说。”
“我现在只是燕山前卫试百户,位卑言轻,何以查案?请西厂给我在锦衣卫安排一个位置,不要实授,临时的就行。”
胡桂扬若是一开始就说这件事,云丹自有一堆理由拒绝,现在却只是冷淡地回了一个字:“好。”
胡桂扬也说了一个“好”,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进展顺利,离查明妖狐真相已经不远了。”
胡桂兼和云丹都起身告辞,袁茂也站起身,却没有离开,“我呢?没我的事情,是吧?”
“不,有你的事情。”
“嗯。”袁茂显得极不情愿。
“我的临时仆人要到期了,你就留下给我当几天随从吧。”
“欺人太甚!”袁茂先是一愣,随后厉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