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比胡桂扬多活的年头差不多相当于赵瑛的岁数,对他来说,这世上的新鲜事比皇帝身上的虱子还要罕见,没什么能让他感到惊讶或意外。
“变妖?”袁彬一字一顿地反问,随后笑道:“在赵瑛面前,你也经常这么撒娇?”
“撒娇?我这不是……”
袁彬摆摆手,慢慢起身,随从立刻过来搀扶。
“赵瑛曾是我的得力部下。”袁彬老了,面对一切问题,都能从过去的经验中找到答案,“老实说,我不喜欢他,赵瑛太固执,往往不知变通,时常令我在陛下和同僚面前难堪,有时候他也跟你一样,直接跑到我的面前,要这个要那个,说些奇怪的话,完全不顾及我愿不愿意听、是不是能办到。”
袁彬在随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向门口走去,胡桂扬只好跟在后面,没明白袁彬提起义父是什么意思。
“这些不算什么,有一件事最让我受不了,赵瑛不想升官,他到死都只是一名百户,你们都以为朝廷不识人,不肯升他的官吧?”
“呃,我们都以为义父没找到真实的妖仙,令南司尴尬,所以……”
“那是胡扯,南司的人又不是傻瓜,真正感兴趣的线索根本不会交到赵瑛手中。慢点儿,去把轿子叫过来。”后一句话是对随从说的,袁彬已经走出门外,站在廊下,就这么几步路、几句话,已经让他喘粗气了。
随从去唤轿子,胡桂扬只好走过来,扶住袁大人。
袁彬继续道:“赵瑛这些年来立过的功劳足够升任指挥使,我若干次想为他请官,可他竟然拒绝,宁肯要赏金,我说把功劳分给你们这些义子,他也不愿意,你们当中的几名锦衣卫,还是我坚持要来的,按赵瑛的意思,一个也不会有。”
“义父没对我们说过这些。”
“当然,你们是普通人,想要升官,赵瑛却是怪人,只想抓贼,不想升官,令我无从掌控,只好保持客气。”轿子抬来了,袁彬示意随从和轿夫等一会,挪开手臂,不用胡桂扬搀扶,“即便如此,我与赵瑛仍然配合无间,他在外面抓捕妖贼,我在陛下面前保他没有后顾之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义父立过许多大功?”
袁彬点头,“赵瑛的功劳就是南司、就是锦衣卫的功劳,也是我的功劳,足以盖过他带给我的一切难堪。我不在乎猎犬叫得有多凶,只要它能带回来猎物,赵瑛是我的爪牙,越锋利越好,他若是懂得见机行事,我反而不敢信任他。”
袁彬招来随从,搭着随从的肩膀准备上轿,最后说了一句:“你带来了什么?赵瑛的死因仍是谜案,如今连尸体都没了,唉。”
袁大人上轿走了,胡桂扬当然不能停留,急忙跟出衙门。
在大门外,轿子扬长而去,袁彬的随从留下,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打开之后让胡桂扬看了一眼,马上又收起来。
虽然只是一瞥,胡桂扬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张委任状,任命他为燕山前卫试百户。
“十天之内,今天不算,从明天开始,十天之内,拿着它去燕山前卫报到,你就是试百户,拿不到,你什么都不是。”
前几天第一次见面时,随从就不喜欢胡桂扬这个人,现在更是毫不掩饰,“赵瑛再不想升官,也要做一名百户,你可没资格犯他的错误。”
胡桂扬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抬起手臂在随从肩上拍了一下,“未请教……”
随从像是被剑刺到一样,向后跳出一步,用力在肩上掸了两下,愤怒地瞪了胡桂扬一眼,转身去追主人的轿子。
胡桂扬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没发现脏东西,耸下肩,自嘲道:“我这就开始变妖了?”
从袁彬这里什么都没得到,连曾经许诺的试百户也变成了空中楼阁,可胡桂扬一点也不失望,走在路上甚至哼起了小曲,他本没抱有希望,只是想来这里试探一下虚实。
天快要黑了,他加快脚步,何家住在城外,得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去。
时间刚刚好,胡桂扬跟着最后一拨人出城,走出不远,身后传来清晰的闭关喊声。
城外街巷狭窄混乱,住户众多,到了晚上反而更热闹,虽然也有官兵巡逻,多是睁一眼闭一眼,除非上司严查,谁也不会阻止居民夜出。
胡桂扬不常出城,立刻喜欢上了这里的热闹气氛,信步闲逛,还特意绕了一点弯路,只为追逐人群。
保庆胡同住户多,店铺少,到了夜里比较冷清,没有灯光,街道不平,胡桂扬来过一次,还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整条胡同里,只有何家的大门前挂着灯笼,远远望去,像是一团飘在空中的鬼火。
“这么晚了,不是登门拜访的好时候。”胡桂扬说完这句话,举起拳头砸门。
“谁啊,半夜敲门,诈尸啦,不想活啦?”里面的声音极易辨识,正是何五疯子。
大门打开,何五疯子举着拳头出来,看到胡桂扬,愣了一下,“你来干嘛?”
“借用你家的茅厕。”胡桂扬捂着肚子,“快点。”
何五疯子急忙让开,“没有茅厕,只有净桶。”
“什么都行,就是要快。”
何宅比胡桂扬家大多了,何五疯子将他带到东南的一间小屋外,“进去左手边,看清楚了,用完之后盖好,明天有人来收。”
胡桂扬进去之后终得轻松,觉得整个人都飘起来了,“草纸!”
“边上有,自己摸,别用太多,有数的。”何五疯子在门口答道,在自己家里,他变得吝啬许多。
胡桂扬出来了,“抱歉,路上突然就有了感觉。”
何五疯子十分理解,“你坚持得够久了,我白天蹲过了。”
两人惺惺相惜,彼此点头。
何五疯子变脸快,突然一把揪住胡桂扬的衣襟,恶狠狠地说:“你来我家到底有何目的?”
“礼尚往来,你到过我家,我自然也要到你家看看。”
“你不是来过了吗?让我爹给你算了一命,还不肯透露姓名,我爹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对啊,所以上一次的拜访不够正式,这回我是以胡桂扬的身份来的。”
“空手来的?”
胡桂扬回头看了一眼净桶房,“空手。”
“不对吧,上门求亲没有你这样的。”
“这要看谁求谁,现在是你们何家想招我当女婿,所以得由你们准备礼物,白天那一顿算是开始,接下来还有什么?”
“还要?”何五疯子抓住衣襟的手已经放松,这时又攥紧了,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这个要不要?揍一个时辰我也不累。”
何五疯子长得矮小,胡桂扬却扭不动他,干脆不反抗,“不如先问问令尊,听听他是怎么说的,或者你姐姐,你们何家谁做主。”
“令尊是谁?”
“你爹何百万。”
何五疯子仍不松手,扯着嗓子喊道:“爹,揍还是不揍?”
“请进来!”远处的堂屋里传出一声。
何五疯子扯着胡桂扬往堂屋走,那边又传来一声,“我说‘请进来’。”
何五疯子这才松开手,低声道:“老实说,每次见到你,我都手痒痒,哪天我非得揍你一顿不可,要不然心里不痛快。”
“机会很多,别着急。”
何五疯子在街坊眼里是个怪人,这时却正常得摸不着头脑,“没准你真是妖怪。”
胡桂扬上次来的时候在一间小屋里算命,这是第一次进入堂屋。
与一般人家的堂屋不同,何家更像是一座供神的小殿,摆着香案,供着道教三清,墙壁上挂满了一幅幅神像,胡桂扬只能认出极少一部分。
屋中点灯,香烟缭绕,何家的主人何百万正站在案前上香,拜了三拜,插香之后转身,向胡桂扬笑了笑。
两人见过一次面,交谈不多,胡桂扬没怎么说话,何百万则危言耸听,声称算命人能“梦中杀人”,再次见面,才算正式一些。
“在下何泰,人称何百万,虽叫百万,却没有百万之资,见笑见笑。”
“在下胡桂扬,人称……胡桂扬,家里没有桂树、桂花,更没有值得宣扬的宝物,可笑可笑。”
“哈哈,请坐。”
胡桂扬不客气地坐在香案的一边,何百万坐在另一边,向儿子道:“看茶。”
“爹,别这么客气,这小子好吃懒做,而且脸皮很厚,你一客气,他就住在这里不走了。”
“求之不得。”何百万向胡桂扬笑了笑,随后瞪了儿子一眼,“还不快去,顺便把你姐姐请来。”
“事情还没说妥呢,姐姐怎么能出来见他?”
“快去。”
何五疯子对父亲多少有些忌惮,只得退下,嘴里兀自嘀嘀咕咕。
何百万拱手道:“何氏卑微之家,行事鲁莽,不知礼仪,如有惊扰,万望胡公子海涵。”
“没关系,你们鲁莽,我就能随意了。”
“好,随意最好。”何百万满脸堆笑,似乎对这个未来女婿很满意。
何五疯子捧着茶盘进来,“姐姐不来,她说了,现在见也无益。”
何百万先取一杯茶,“抱歉,小女一向娇惯,我也没法勉强。”
胡桂扬取另一杯茶,看到何五疯子的神情,立刻决定一口也不碰,“没关系,我找的人不是令爱,而是阁下。”
“哦,找我何事?”
“我想你认得我义父。”
何百万笑而不语。
“我觉得你很像义父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刚才听你介绍之后,更加肯定阁下就是当年在断藤峡自焚的梁铁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