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住他的时候其实我很想说,你教南素墨潇弹琴,教子蔻唱曲,教莱樱管账目,教我下棋。她们每个人都做得很好,你对所有那八个姑娘都说过这样的话吧。
所谓“以你为傲”。
所以你不会明白我等着有人跟我说这句话,等了多少年。很多很多年过去,等到我希望对我说这句话的人都不在了。
直到听到你嘴里说出这一句话,我才想起来我在等。
虽然你不明白,但是我还是很感动。因为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还活着的我珍爱的人,我希望你能觉得我可贵。
“小玉要是吃了鲤鱼该怎么办?”
秦禹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我正坐在庭院的长廊里喂鲤鱼,秦禹抱着小玉坐在我身侧一脸担忧。
“你把它喂饱了,它就不会吃了。”
秦禹点点头,他抚摸着怀里的狸花猫,小玉已经被养胖了不少,乖乖地敞开肚皮任他摸。
他说起来官府提审了他父亲的案子,调查出那位老伯的死另有蹊跷,很可能是他的儿子们为了争夺财产害人之后栽赃给了他父亲,为此正在查证。他欢欣雀跃地夸主审官大人明察秋毫,又对我们十分感激。我一直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声。
秦禹说完了他的事情,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有些迟疑地问:“夫人,你好像没有很开心哎。”
“我自然是为你开心的。”
“不是……我不是说我父亲的事情,夫人你赢了吕小姐啊!我听说吕小姐很厉害的,你赢了她三局呢。”
“是啊,我赢了她。”我趴在栏杆上,轻笑着对秦禹说:“可是我输了更多。”
他迷惑了。
“夫人您输了?”
“现在还没有,以后会的。”我摸摸他的头:“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不疾不徐伴着玉片撞击的清脆声响,我转头望过去便看到姬玉向我走来,他眉眼弯弯地对我说:“晚饭做好了,一起吃吧?”
我点点头,起身熟稔地挽着他的胳膊,他也照常把我冰冷的手揣进袖口里,说道:“你不会挑鱼刺吧?我看你不碰刺多的鲫鱼但鲈鱼就吃很多,今天方妈买了鳜鱼,鳜鱼刺少你可要多吃些啊。”
他还在执着地探索我的喜好,他说我们棋逢对手所以总是想要赢我。
我为什么要喜欢上这种人呢?原本所向披靡的我却要去打一场必输的仗。
秦禹的父亲没过多久就被证实无罪释放了,他来我们府上道谢并领走秦禹,我才见到秦禹口中的父亲——秦沐。
他是个年近四十的男子,瘦削精干留着胡须,一双眼睛锐利得不似大夫。秦沐脾气有些大,即便是跟姬玉和我道谢也是硬邦邦的没有笑容,看得出不是习惯说谢谢的人。
他坚持说秦禹住在我们府上不能白住,要付给我们银子,说什么也不肯让步。我们瞧着他也不像是有钱的,便说让秦禹有空来叶府帮工抵债,秦沐才勉强答应了。
后来我跟着秦禹拜访过秦沐的临时医馆,秦禹曾说他父亲医术精湛,在家乡是很有名的大夫,只是脾气不太好,常常和病人吵架。几次接触下来确实如此,虽然秦沐用药奇特但是都药到病除,来他医馆的人越来越多络绎不绝。他也是个心高气傲不肯低头的人,若是有人质疑他的医术或者不听医嘱,我觉得他是不介意吵一架甚至打一架的。
秦禹看起来也很怕他。
没过几天,一场意外打破了看似平静的生活。
我当时和莫澜在杨府里试着做菜,突然一阵地动山摇,房上纷纷落灰下来碗橱倾覆碗碟碎落一地。我在晕眩中拉着没反应过来的莫澜往外面跑,幸而她回过神来后跑得飞快,我们和一众仆从纷纷逃出来。房子虽然摇晃却尚且稳固,莫澜的孩子们也都毫发无损。
跑出来之后地面仍不算平稳,我们眼看着远处的一座在建的高阁轰然倒塌,面面相觑。莫澜怔怔地说:“这是……地震了?”
“是吧。”我也有些没缓过神来。
莫澜看向那座倒塌的高阁,突然目光一凝:“杨即今天去巡视修建情况的……是那座阁子吗?”
她的声音是抖着的,张嬷嬷脸色惨白地抱住她的胳膊安抚道:“夫人冷静啊。”
莫澜的眼睛立刻就红了,她对张嬷嬷说:“照顾好孩子们。”然后抱起裙子就往外面冲,身后无数的丫鬟婆子们喊着——夫人,危险啊!
我追上去拉住她,说道:“夫人!一会儿可能还有余震,你不能……”
她一把拉过我的领子,眼里含着泪一字一顿地说:“他是我的夫君,我们说好了,生死与共。”
我看着她血红的眼睛,叹息着说:“我陪你一起去。”
“妹子,你不必……”
“叶郎也在那里。”
今天杨即去巡视,也给工匠们发过年的福米,所以是带着姬玉一起去的。
也就是说,那座倒塌的楼阁下或许压着姬玉。
街上早就乱做一团,人们呼喊着四散奔逃求救,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跟着我们,我和莫澜飞快地向那阁子跑过去。莫澜已经慌了手脚,几次转错了方向被我拽回来,她苦笑着说:“妹子,我还不如你坚强。”
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她说:“你就不怕叶老板……”
“我相信他。”我轻声说。
说来滑稽,这个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唯一相信的是他的强大和狡猾,他即便是进了地府也能骗阎王放他回来,我信他。
到了楼阁倒塌的现场,我便说不出来刚刚的话了。
整座建了五层的楼从二楼处腰斩倾塌,巨大的木桩被折断,砖块四散尘土飞扬,巨大的废墟中有不知来处的痛呼求救声,无数血肉模糊的□□着的躯体被抬出去,草席上没了呼吸的尸体甚至无法辨认面目。幸存的人混乱地来来去去,这里如无间地狱。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到这一幕的莫澜快疯了,她大喊着杨即的名字,哭着拉着搜救的人问讯。我的身边全是巨大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的人名,凄厉又痛苦的嘶吼,灰尘和鲜血。
他在哪里?那些被抬出去的躯体?废墟里面呼救的人?冰冷无声的尸体?
我该叫他吗?我能叫他吗?我叫他什么?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就已经冲口而出。
“阿夭!”
我走向那座巨大的废墟,用生平从来没有过的高声喊着:“阿夭!阿夭!”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配着我的行动,我踏上那些残木砖砾,低头搬开堆积的石板木块,毫无头绪地喊着阿夭的名字。
突然有人拉住我,我下意识地甩掉,然后他从身后拦腰抱住我,在我耳边说着:“我在这里。”
我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所有的声音都归于冷静,横冲直撞的感情和思绪猝然稳定下来,从热烈到冰凉。我闭上眼再睁开,缓缓转身过去,看向姬玉琥珀色的眼睛。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和迷惑。
我微微一笑,问道:“你没事?”
他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睛像是想要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似的,他说:“你……”
姬玉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又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袭来。我们脚下的瓦砾残木又开始崩塌,他下意识地抱住我护住我的后脑,我在黑暗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伴随着楼阁倾塌的轰鸣声,整个身体不可抑制地坠落下去。
在那个瞬间我居然感到轻松,因为有时间在他发出疑问前隐藏好自己。
等一切稳定下来的时候,我被灰尘呛得不停咳嗽,就算睁着眼睛也是一片浓重的黑暗。我腿上压着沉重的东西动弹不得,只能用手不停地在一边摸索,然后我摸到了一只熟悉的温暖的手。
那只手也抓住我,黑暗里传来咳嗽声,有个声音说道:“楼阁又塌了一部分,我们被埋住了。我被木头压住动不了,你怎么样?”
我没有回应,他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九九?”
我仍然没有回音。
“九九!”
那只抓住我的手就用了力气,还有点颤抖,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提高声音:“姜酒卿!你醒醒!”
“哎。”我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他那边安静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故意不回我话?”
我只是突然想如果他以为我出事了会怎么样?会不会和我一样担心。但是我不会告诉他。
“我就是愣了一会儿神,我也被压住了,应该没受伤。”我说道。
抓着我的手顿了顿,平日里他绝没有这么容易被我糊弄过去,但是此刻他有更在意的问题。
“我从没见你像刚刚这么慌张,你很担心我?”
他还是问了。
“那是自然,我们是恩爱夫妻,按常理说我该哭成莫澜那样,可是我哭不出来。再者说我身上的毒只有你知道解药,若是你死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条。”
我用寻常那般平淡坦然的口气说着。
“你叫我阿夭。”他仍不打算放过我。
“莫澜叫的是杨即的小名,我想或许我也该喊个更亲昵的名字才显得真实,可我不知道该对你用什么爱称,便想起来顾零曾经叫过你‘阿夭’。想来这个小名,没有多少人知道。”
他那边安静片刻,再响起来的声音就有些冷酷:“那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我知道,对不起。”如果他可以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我是很乐意道歉的。
我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在一片黑暗里我感觉到他的脉搏越跳越快,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于是我叹息一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弹琴了宋长均说你以前爱琴如命,只弹你自己写的琴谱。”
这是个突兀的话题,我看不到姬玉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懒懒的声音。
“那宋长均也应该告诉过你,我写的琴谱技法都非常难,我平日里疏于练琴自然弹不好,也就不想弹了。”
“那你为何不练琴?”
“没兴趣,也没空。”
“好可惜。”我轻声说道:“你的琴真的很好听。”
他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你想说的不是这个吧,这话题开始的也太过生硬,你直接说你想说的就好。”
“其实我没什么想说的。”我很诚实地回答。
“我不信。”
“我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想说的却强行说话,才会这么生硬。”
“那你为何要强行说话?”
“太安静的话你会怕黑。”
我本不想说出来,奈何他打破沙锅问到底。
那边他沉默了一会儿,就笑了起来,我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轻蔑的意味。
“看来你自认为很了解我。”
“其实不算了解,只知道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哦?你都知道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道:“……韩伯是聆裳的父亲,他们是燕国韩氏族人。你怕黑,你不喝酒,你百毒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