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邺城平原上的交战已经进入最后关头,反复交锋上百次的大靖和北秦都只剩下一万残兵。
夺城之战,迫在眉睫。
又是一轮短暂休战,北秦中军大帐内,鲜于焕一身戎装,盔甲上拼杀的血迹亦未干。他麾下的十员大将经此一战,仍能安然坐在帐中的,只剩三人。
鲜于焕神情早已不见平日的沉稳,眼底隐有焦躁,短短几日时间,头发已近花白。
北秦最精锐的十二万大军几乎尽数折于云景城,饶是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也觉得心有戚戚,被苑书用相同的兵力始终拦在邺城外,更让他挫败无比。如今他所期望的便是达赤能将云景山上的韩烨活捉回城,否则他亦无颜再回北秦王城。
可三日时间已过,三万铁兵至今毫无消息,云景山上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以鲜于焕的心智,已经猜到韩烨独守云景山是为了引他大军上山以牵制山下之战。只是无论他如何作想,也猜不出韩烨如何凭区区数人之力来拦住他的三万大军?
帐外大靖的战鼓重新擂起,鲜于焕神情一正,下令升起大旗,走出大帐准备迎战。
“元帅!”恰在此时,一匹快马从营地外冲进,朝鲜于焕而来。
鲜于焕面容一肃,停住了脚步。马上之人是随达赤入云景山的副将洪显。
见他一人归来,鲜于焕面沉似水。
洪显跌跌撞撞从马上落下,满脸是血跪在鲜于焕面前。
鲜于焕蹲下抓住他的肩膀,“洪显,达赤呢?云景山上如何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元帅。”洪显抬起头,声音都带着颤抖。这时众人才从那满是血迹的脸上看到他眼底深深的恐惧。
“达赤将军死了,都死了……元帅,都死了。”
听见洪显的话,所有人面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都死了是什么意思?大靖太子不过区区百人,他们三万大军上山,居然只一个人活着下来?
鲜于焕抓住洪显肩膀的手猛地用力,怒吼道:“什么叫都死了,本帅三万铁军交给达赤,他这个蠢货,还捉不回一个韩烨?”
洪显像是丝毫感觉不到肩膀上的疼痛,只一个劲地摇头,他抬手朝百米外的云景山顶指去,“不只是大靖太子,那山上有七位大靖的准宗师!”
此言一出,满场俱惊。即便是北秦一国也难寻出七位准宗师,一个小小的云景山,怎么会出现七位?可除了武力强横的准宗师,又有什么可以留得住北秦三万铁军?
“达赤将军就是死在他们的准宗师手里。”洪显声音嘶哑,满是悲意,“准宗师太可怕了,我们几万将士都死绝了,才诛杀了五位,重伤其他两人,整个云景山顶上,大靖那一方,只剩下一个重伤的大靖太子……元帅,三万人啊,到最后只剩下我们一百个,到处都是咱们将士的尸骨。”
“那大靖太子呢?”鲜于焕声音拔高,问出了所有人关心的问题。
折了三万人在云景山上,大靖的准宗师都快死绝了,那个大靖的太子难道还不能活捉?为什么只有洪显一个人下山?那最后的一百个大靖士兵又去了哪?
洪显被问得一怔,他神情虚无,像是回忆起了山上的惨状,猛地一抖,声音都颤了起来。
“元帅……”他眼底露出丝丝恐惧,缓缓回答:“大靖太子韩烨,死了。”
两个时辰前,云景山顶。
又激战了一日,七位准宗师接连折损了两位,如今只剩下龙老和朱老身受重伤躺在大帐旁,若不是韩烨让身边仅剩的两名亲卫护在他们身旁,这唯二剩下的两位准宗师早已成了北秦士兵的刀下亡魂。
韩烨的长剑早已断裂丢在一旁,他如今手中所持的不过随手从尸骨里捡起的一把长戟。
而北秦八千将士,亦只剩下最后一百之数。
云景山巅一帐一枯树。深冬,山巅的枯树纵十丈之高,却繁叶落尽,尽显凋凉之势。
此时,韩烨退战到枯树旁,他脸色苍白,银白的盔甲几乎尽数破碎,难见一处完好,十来道刀剑伤痕在他身上隐隐可见,甚有几处深可见骨。他嘴角溢出鲜血,手中长戟杵地,虽重伤,却始终不倒。
他身后,是万丈悬崖,他对面,五米之远的地方,洪显领着最后一百北秦军,将他的生路死死堵住。
中军大帐在两方身侧十来米远,韩烨下了死命让两名亲卫守在两位准宗师旁,两位准宗师内力散尽,只能眼睁睁看着韩烨被堵在了万丈悬崖前。
况且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洪显身后的这一百人是北秦大军里最精锐的长弩营将士,此时,十支长弩对着韩烨,冰冷的长箭泛着森寒的光芒。
若不是要活捉韩烨,这一百人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将长弩抬出。
“太子,你没有退路了,跟我们下山,你还有一条活路!”达赤死了,洪显就是这只北秦军的将领,尽管这一战早已不是他能承受,但他别无选择。
“孤要走,还用等到此时?”韩烨冷冷扫了洪显一眼,他即便被逼进了死地,身受重伤,但神情依然淡然清冽,凛不可犯。
“别不知好歹,你活着跟我们下山,我们北秦还会将你奉为上宾,你若死在这里,谁还管你是不是大靖太子,到时候,本将必将你悬尸城下,给天下人看看你这个大靖太子死后落得个什么田地!”
活的捉不到,死的毫无作用,洪显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对着韩烨口不择言。
“混帐东西!居然敢口出狂言,侮辱我们殿下!”不远处的龙老神情激愤,起身就要飞来,却一个踉跄喷出一口鲜血,显然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再也不能运功。
“郑云、赵重,护着两位前辈!孤说过,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准离两位前辈左右!”韩烨怒喊一声,喝住了要冲上前的两名亲卫。
这一运功怒喊,韩烨身上的伤口流血更甚,他沉沉吸了口气,以内力点在周身大穴处,强行止住流血的伤口。
他转身,朝龙老和朱老的方向轻轻颔首,竟行了晚辈之礼。
“十位前辈入西北,是受君命而来,终究错不在诸位,因孤已亡八位在这西北之境上,孤,有愧!”韩烨的目光在其他几位准宗师的尸首上掠过,现出一抹沉痛,“诸位前辈,你们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无论孤是生是死,绝不会牵连到诸位前辈的氏族。”
龙老和朱老面色一变,心底猛地生出不安。
韩烨说完朝洪显的方向看去,凛冽之声响彻山巅。
“孤的命,岂是你能取,孤的尸骨,又岂是你能动!我云夏韩氏一族,纵死,不败,纵亡,不输!”
他话音落地,长戟猛然从手中脱落,带着不可阻挡的杀意直直朝洪显而去!
洪显面色大变,被韩烨的杀意牢牢锁住,骇得顿在原地忘了动弹。
“将军!小心!”他身旁的士兵一把将他推到在地,却被韩烨的长戟穿胸而过,口吐鲜血惨死当场!
“呼延浩!”洪显睁大眼,看着惨死的将士,眼底亦泛出血红之色,他失了理智朝韩烨指去,“给本将军杀了他,射箭,给我射箭!”
同袍的惨死刺激了还活着北秦士兵,随着洪显一声令下,十支长弩尽数开启,数十支长箭以不可阻挡之势朝韩烨射去!
“殿下!”千钧一发之际,龙老和朱老同时从地上跃起朝韩烨护去。
只可惜,终究是迟了。
两人尚还跃在半空,长箭射进身体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响起,整个云景山顶,突然安静了下来。
就连下达射箭命令的洪显和那尚存的百名秦军都愣愣的睁大了眼。
云景山颠,枯树下,十来支箭矢被扫落在地,但那仍不屈站着的人身上,依旧中了三箭。
一箭右膝,直断筋骨,一箭入腹,重创内腑,一箭左心,直毙心脉。
回天乏术,几乎所有人在看到这三箭的时候,都只想到这个词。
洪显神情复杂又惊慌,回过神来的他显然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三万人上云景山上就是为了活着的大靖太子,韩烨如死了,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龙老和朱老一落地就朝韩烨扑来,却被他一个眼神止在了原地。
“不用过来。”大口大口的鲜血从韩烨嘴中喷出,他脸上苍白得已经没有一点血色,“孤的情况,孤知道。”
“殿下,老朽带您回大靖。”龙老神情悲愤,眼底竟有了一点湿意。
“不用了。”韩烨摇头,“孤……不愿她看见孤这个样子。”
韩烨这话说得极低,却不知为何龙老竟在这一瞬明白了韩烨所说的她究竟是谁。
能做到这个地步,他们的太子殿下对帝家女的是何种感情,已无需再言。
重于国君,重于江山,重于性命。
韩烨每说一句话,嘴中的鲜血都大口涌出,龙老不再顾及韩烨的命令,就要走过来扶他。
韩烨朝他摇头,他望向山下的方向,瞳中的神采一点点消逝,终是开口:“他们不会放过孤的尸体,孤是大靖的储君,就算是死,也不能折了大靖的颜面。龙老前辈,若是她来,烦请前辈为孤带句话……”
龙老一怔,喃喃道:“殿下!”
韩烨抬头,望向中原的方向。
“孤毕生心愿就是大靖安宁百姓和乐,你告诉她,这万里江山,孤拜托给她了。”
清冷的声音戛然而止,还未等众人回过神,韩烨猛地抽出右膝中的长箭用尽全力插在了不远处的枯树上,然后转身朝身后的悬崖跳去。
“殿下!”龙老和朱老目眦欲裂,伸手去拦,却只来得及撕下韩烨衣角的布衫。
不过一瞬,韩烨的身影消失在万丈悬崖中,再也寻不到片缕。
云景山顶死一般的沉默和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