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烨走后,帝梓元照旧厉兵秣马,照旧会在同一个时辰回城主府,照旧坐在书房的窗下推演兵法,照旧不时抬头望向梅树后的屋檐下,就像韩烨仍在时一般。
直到三日后,归西的一纸密信送到她手里。
“太子出潼关了?”帝梓元眉一皱,眼扫向送信的侍卫。
“是,侯君。太子殿下昨日已过潼关,一路未停向北而去。”将士被扫得心底一怵,木着脸回。
潼关以北是军献城,乃北秦重兵把守之地,韩烨怎会突然出了潼关?
“军献城出了何事?”帝梓元合上密信,摩挲着边角,淡淡问。
密信只写韩烨出了潼关,却不言原因。归西受姑祖母之令保她平安,任何险地都不会主动让她介入,可他和韩烨七年君臣,同样担心韩烨安危,若不是韩烨此行涉险,他不会无缘无故送密信来青南城。
传令将士一怔,不想帝梓元猜得如此通透,立马回:“侯君,五日后是北秦霜露节,连澜清十日前在军献城贴下告示,说他会在军献城举办祭祀大会,把北秦战死士兵和……”这将士顿了顿,才干涩着声音把话说完:“施老将军的骨灰一齐置于城墙上供大靖的百姓和北秦将士瞻仰,等祭祀完后一同运回北秦王城安葬,以示他北秦敬重施老将军、体恤军献城子民之谊……”
连澜清是近几年北秦军中崛起的新秀,用兵狡猾如狐,恶毒如蛇,深受北秦王器重。
他话音还未落,砰地一声巨响,帝梓元身前的木桌连着她掌中的密信一齐碎成粉末。
将士神色一重,抿紧嘴不再言语。即便他只是个小将,也知一年前被破的军献城是何等惨况,五万将士守城而亡,三万百姓被坑杀,守护西北二十余年的老将军战死在城头。
北秦之罪,罄竹难书!
如今他们竟将施老将军骨灰置于城墙上任人观赏,还要带回北秦王城,若真如此,施老将军的骨灰永远都难归故土!
“回潼关告诉归西,就说这件事本侯知道了。”
良久,传讯的将士只听到这么一句过于平静的吩咐。他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书房里归于安静,帝梓元起身,跨过一地碎末,行到窗边。
停歇了战歌号角,一年后的青南山重回安乐,可这和平之景是安宁用命换来的。
安宁在青南城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这一生若还有遗憾,必只有施诤言。
“梓元,诤言向我求亲了,他说要带我回西北过日子,我没有答应。”
那时帝家冤案昭雪,安宁身为长公主知冤情而不报,受京城百姓口诛笔伐,却未应下施诤言的求婚,只一心留在京城缓和她和韩烨的心结。
帝梓元走出书房,踩着积雪停在梅树前,透过满枝梅花,神情渐渐恍惚。
“梓元,刚才送走他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一年前三国大战,入潼关前,安宁望着施诤言领军远走的背影,只说了这么一句。
一语成鉴,潼关一别,等着他们的竟是生离死别。
帝梓元回过头,望向书房正中殷红血迹未散的银白盔甲,缓缓闭上眼。
“梓元,答应我,无论将来如何,你和皇兄,都要好好的。”
“替我告诉诤言,如有来生,我不为大靖公主,必与他相携一生。”
我不为大靖公主,必与他相携一生!相携一生!
安宁离世一年,施诤言驻守东骞战场未离半步,如今他亡父尸骨难安,九泉下的安宁何以安息!
帝梓元猛地睁开眼,折断一枝寒梅朝书房走去,停在那副银白的盔甲前,将花放在盔甲面前。半晌,她拿起一旁悬挂的佩剑朝外走去。
韩烨或许要全施老将军教导之恩,施诤言兄弟之情。可她为的,只有一个安宁。
这一生,只要是安宁所愿,就是她帝梓元所愿。
军献城是西北重城,城池坚厚,兵甲凛冽,拥五万大军,八万百姓。大靖立国二十年,此城得施元朗镇守,御北秦大军于国外不计其数,得“大靖第一铁城”的美名。
云夏曾有言,军献不破,大靖永安。
可惜一年前,北秦东骞以两国皇室子嗣丧命大靖都城之名讨伐大靖,二十万北秦铁骑一夜突袭军献城,城中副将叛变,于深夜大开城门迎敌。施老将军匆促迎敌,只来得及在城破之际布兵御敌护送一部分妇孺幼童离开,三日后军献城破,五万将士战死城头,尸骨埋了城外三尺高,七万百姓除却一万幼童,四万壮年被坑杀,昔日繁盛向荣的军献城,如今只存活不足两万老者妇孺,以及那气势汹汹占据满城的数万北秦铁骑。
只是倒也奇怪,两个月前军献城守将连澜清大开城门,开始允许临近村庄逃亡的大靖子民回城寻亲,并贴出告示不再屠杀大靖子民。到底血脉连心,这些日子不断有牵挂家人的百姓从其他地方赶回军献城寻找亲人,只要能说出曾住在军献城何处,且有亲族来接,守城的北秦副将并不为难,一律放行。
是以最近军献城百姓脸上多了不少笑容,连带着整座城池都焕发起生机。直到八日前连澜清决定将施老将军的骨灰放在城墙上祭拜并要带回北秦王城的告示贴出,留在城内的百姓欢喜之心顿时灭得一点不剩。但北秦五万铁骑守城,城内的百姓除了愤怒,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一年军献城被北秦占领,城内着异族服饰从漠北而来的北秦人也多了不少。站在街上放眼看去,沉默颓丧行色匆匆的大多是被困围城的大靖百姓,嚣张狂妄横行霸道的皆是北秦子民。
两国积怨已久,血仇难解,除非一者亡国,否则世代难相容。
军献城内有一家君子楼,掌柜姓君,祖传的君子茶清香飘百米,乃西北一宝,往年这家茶楼吸引云夏之上的访客不知凡几。连澜清好茶,对此楼手艺独独欣赏,城破之际下令不得为难君家人和君子楼,是以君子楼得保,并在森严萧条的军献城还能经营下去。
此时,君子楼二楼。一布衣男子在厢房内临窗而坐,望着街上稀落的大靖百姓和不时挥着马鞭扬长而过的北秦人,眉微微拧住,摩挲茶杯的手一直未停。
这人模样普通,衣饰简单,却偏生生了一双威仪深邃的眼,只这么随便一坐,便令人心生忌惮,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为。
厢房门被推开,一侍从悄然走进,朝坐着的男子低声回禀。
“殿下,暗卫传来消息,连澜清把老将军的骨灰置于施府大堂,只留下五个侍卫把守。”
“施府怕是早就布满重兵,只等孤自投罗网。”男子将瓷杯放下,碰出清脆的响声。说这话的人正是带了面具的韩烨,他只带了一个侍卫,三日前星夜兼程赶至军献城。
韩烨眯着眼,心有所想。三国交战已近一年,连澜清若想把施老将军的骨灰带回北秦王城多的是机会,根本不必拖到这个时候。漠北局势大变,三个月内这场战争必出胜负,否则只有议和一途,这不是韩烨和帝梓元乐于见到的结果,也不是一心逐鹿中原的北秦大将所想的结局。连澜清想扭转战局,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将他这个大靖太子生擒军献城,进则摧毁大靖士气,继续南下,退也可手握他的性命增加两国谈判的筹码。
连澜清有这个打算非一日之计,数月前允许大靖百姓入城寻亲便是第一步,韩烨比谁都清楚,可他却不能不来。
施老将军待他,如子侄。施诤言于他,是兄弟。还有安宁……
连澜清设下一个天下人都能瞧明白的棋局引他入瓮,怕是任谁都以为他不会来。
韩烨站起身,望向城北施府的方向,手负于身后,眉峰凛冽。
他有什么不敢的,这是大靖的国土,他是大靖太子,有何不敢踏进这座城池,带他的师长回故土!
这时,二楼大堂临窗处,一男子饮下一杯清茶,看向一旁笑道:“阿清,果然是好茶,不枉你心心念念这么些年,破城之际还想着保下这座茶楼。”
他身旁立着的青年长身如玉,面容俊秀,一双眼极为内敛,一观便不是常人,听到这话神情未有波动,只对着坐下的人恭谨行礼。
“陛下,军献城虽有重兵把守,但这些日子不太平,您身份贵重,还是先回王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