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到了科尔多瓦。十月十九日,到了马拉加。
我们一路南行,终于到了西班牙的最南端。站在马拉加金黄的沙滩上,隔海相望,似乎可以望见摩洛哥。
科尔多瓦的记忆,是参观世界上最大还是第二、第三大的清真寺,那个正方形的巨形建筑,意义并不在清真寺中森林般的墙柱、彩绘和信徒在那儿留下的最为虔诚的滴血故事和记载,也不是说这个清真寺怀念着穆斯林在他们的聚集地,把它们的宗教信仰主导延续了八百年。至于大清真寺所体味吸收的流行于当年大马士革的建筑理念和经验,把拱门整建成叶形或者马蹄形,加之砖瓦装饰、文字和花卉的艳丽图案,繁复的泥灰粉饰,安宁平静的内院和钟乳石的天花板等等,都只是一种年代、历史、文化和风格。而位于科尔多瓦的大清真寺,其根本的意义随着战乱和历史的更替,当穆斯林被犹太教或者基督位移替代时,而大清真寺没有被战乱和宗教争夺所破坏,而在大清真寺内辟设了教堂区,保留了伊斯兰的宗教存在和信仰,使不同信仰的基督徒和穆斯林可以和平、亲近地从一个门洞走进去,同时在一个不同信仰的大厅内,去跪拜各自不同的主和神。
大清真寺告诉我们,不同的宗教都共有一颗博大包容的心。没有这颗心,宗教的灵魂就没有那么大。
还有科尔多瓦的弗拉门戈舞,在半含着伊斯兰忧伤的音乐中,张扬的却是欢愉、幸福和快乐。舞者的踏脚之快和来之击掌震耳的音乐节奏,把听众、观者在火热激烈的情绪中,从一个城市送到了另一个城市去,让你目不暇接地感受西班牙的人文文化和内心。可在我,随着作家团最后行程的到来,关于死,关于生,关于生命的活着和快乐,忧伤、奋斗和堕落,沉闷、阴郁与选择,在我的内心黑黑白白、冷冷热热地混搅与翻腾,使我再次彻夜失眠,不知所措,人已经疲惫到连走路、视物的力气几乎都没了。
然而,如同大家说的没有偶然和戏剧性,就没有人和人类的历史一模一样,从科尔多瓦到了马拉加,我在西班牙求死求生的剧情在看似偶然的情节里,有了意外的转折和演进。作家团从马拉加起飞返回中国的机票里,他们也替我订了一席座。他们说,我们只能这样了。你的生与死,都不能再由我们决定了。我们只是希望你同我们回到中国去。就在我似乎只有跟着他们回去活着或者留下死去的非此即彼的选择中,西班牙这个充满戏剧与浪漫的国家,让我在马拉加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剧情与发展。
这段剧情给了我新的选择和可能。我随着作家团去参观了毕加索的博物馆。在毕加索的故乡看到了毕加索生平的许多用物和我未曾见过的一张画——那张毕加索在十二岁时画的差不多和他同龄的小姑娘。她朴素、天真,满脸都是一个儿童对美好的向往和渴望。小姑娘的头发带着田野的风声和草气,脸上的粉淡如同正在阳光下欲开欲绽的花。戈雅的画是让我从他年轻的欲望看到他年衰的绝望,这正是一个正常的生死逻辑和不可更改的命运。而毕加索的画,我从巴塞罗那看到马德里,从马德里又看到马拉加,却是让我从他的老年看到童年的,这一线路和毕加索画史的颠倒,让我心中有着蠕动的曙暖和柔美,这也似乎预示着我人生剧情虽为庸俗却充满人间烟火的好。
参观完毕加索的博物馆,是下午四点多,我不知道这个时间对我有那么的巧合与偶然,只是想着毕加索十二岁的美好与纯净,然在走出博物馆的那一刻,那一偶然、意外的剧情到来了。一个故事或剧本进展到了新的一章或一幕。它的背景如果是在中国或东方的任何国家里,就都显出了虚假与做作。
可它发生在了西班牙。发生在了西班牙最南部的马拉加。
从博物馆里出来时,在飞机上和我并排邻座的那个亭亭玉立的西班牙姑娘站在大门口。下午西去的落日,在她满是光亮的脸上仿佛油彩般。她就立在博物馆的正门前,穿一身更为火红的裙子和平跟鞋,如机场、车站接人那样盯着从博物馆出来的每一个人。看见我们后,她风吹火起地飘过来,脸上的惊喜和灿然,仿佛她导演的一部戏剧在掌声中终于拉开了幕,而后她笑着登场了,到了台前介绍这部戏的创作经过。
她依着中国礼节在惊讶中和大家一一握了手。对作家团也好似对我声惊语异地大声说,她自马德里碰到同机的作家团但是没有找到我,她就相信她一定可以在马拉加的毕加索博物馆或者老城旧居的“一线天”胡同碰到这个最终要到马拉加的作家团。她说她相信,作家团会把我从马德里的哪儿带到马拉加。所以,她连续几天都在马拉加最负盛名的博物馆和游人必去的那些马拉加最独特的一线天的胡同口。
她说她终于等到了我和这个作家代表团。说她在飞机上,看见我神色忧郁,拿出很厚的一封信看着竟然掉了泪,然后见我把信慢慢放在她起身去和作家团聊天后留下的空位上,自己擦了泪,躺在那儿闭上了眼。说她聊天回来后,我已经睡着了,她是跨过我的双腿回到自己靠窗那个座位的。说为了不把我惊醒来,她把她座位上我的信件收起来,把她的书报和她到中国游览时胡乱写在纸上的感受日记也一一收起来。把她的放到了面前椅背后的物夹中,把我的放到了两座之间的那块扶手上的几台上,然后她也闭眼睡去了。
再后就是睡醒下飞机。不记得彼此说过什么话。可是待她到了巴塞多她姨妈家里那一夜,收拾自己东西时,她发现我看着流泪不止的那封信,竟然夹在她的一本时尚杂志里,而她胡乱写的那几页中国旅行感受的日记却不知哪儿去了。说赶巧她的表弟是因爱好而学习中文的,便从那封信上看出了惊疑和愕然。又把那信拿到学校给他的中文老师看,才知道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人要死在西班牙的前因与后果。
是一个要死在马德里的中国人写给生活的最后一封信。说她为了找到我,她找遍了马德里中、高档的宾馆和酒店,而在近乎绝望时,在马德里阿尔古埃区的HOEELTIROL酒店门前碰到了作家代表团。她说她家住在马拉加的城中心。回到了马拉加,她总有一种预感觉得我不会把生命结束在马德里。说西班牙的城市、文化、饮食、男女和红酒与咖啡,是最不适宜一个人死前享用的,因为那些东西看了经受了,人就不想死,而只愿意生。所以她相信我不会把生命结束在马德里,而是会从马德里向北经过塞哥维亚、巴利亚多利德、莱昂,再到奥伦塞和圣地亚哥城;或者向南经过托雷多、科尔多瓦再到马拉加。说中国人从马德里选择南北旅行时,一般都会选择向南经过托雷多,最终到达马拉加,因为全世界的人都相信,西班牙的南部靠海气候好,更重要的是,这儿是伊斯兰文化走向西班牙的登陆处。还有一点——说到这儿她笑了。笑得洁净、爽朗,宛若天空的日光与雪白的云。笑后她停顿一下子,将目光望着作家团里的男性们说——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认为西班牙的美女在南部,美女中的美女在我们马拉加。
又看看大伙儿,她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我身上。说我知道,你们这个中国作家团的最后一站是我们马拉加,可我没想到,你会和作家团重逢一起来。我想到你们不会不看马拉加的毕加索博物馆,可没想到你们一到马拉加,就来参观博物馆。说她在飞机上阴差阳错地拿错了信,我想这不是我的错,一定是上帝有意这样让我错了的。既然上帝这样安排了,我想我就应该在马拉加等你来,带上你走遍马拉加,让你体会西班牙的快乐和文化,体会西班牙人的生活观、享乐观和生命观。
说无数的人都说西班牙人是为了享乐活着的,可他们却完全不知道,在西班牙任何一个大城小镇的街道上,你随便从哪儿来,随便朝哪去,你看到的都是艺术、激情和西班牙人面对人生的欢乐和愉快。说西班牙大街小巷的房屋、楼舍、墙壁、窗户、门框、人行道和南来北往的车流与行人,那些都不是植物、动物与游人,都是历史、哲学和文化。
说西班牙的生活就是活着的哲学和世界观。说西班牙的每一个人都是哲学家。他们对生活与生命哲学的理解超越了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人种与人群。西班牙人每一个都是激情艺术家,他们的日常细碎、吃喝拉撒中弥漫的无与伦比的艺术,让全世界的人都感到相形见绌、自愧弗如,仿佛一株小草被栽进了西班牙漫无边界的绿色中。
西班牙人的滔滔不绝、热情奔放,在面前这位叫索菲凯玛亚的马拉加姑娘身上得到了见证。她一字一句快捷的叙述,在组织作家团到来并一路担任翻译的北京小姐郭宇时紧随不舍的翻译中,让人感到她不仅是一个马拉加的美丽天使,还是马拉加或西班牙哪个电台、电视台的播音员。我们大家在毕加索博物馆门前空地的阳光下,围在索菲凯玛亚姑娘身边,听着马拉加情节的转换与叙述,听着郭宇时小姐声音如乐的翻译和赞叹,到了最后说代表团的下一个计划是去和马拉加的作家与诗人同桌座谈后,再回到毕加索博物馆,与从法国赶来参加一次画展揭幕的毕加索的孙子面见论谈时,索菲凯玛亚望着作家团和组织者,笑着请求说,如果王先生愿意,我能在这段时间单独带他到马拉加的街上走走吗?
她说我是马拉加神学院的一位年轻老师,神让我在这儿等着一个准备死在西班牙的人,我等到了他,就应该把神让我转告给他的话在合适的时候全部告诉他。
终于的,我像一个瘿瘤一样被索菲凯玛亚从作家团的精神上摘除下来了。为了让神的话一字不落准确无误地从索菲凯玛亚嘴里传递到我的心里去,翻译郭宇时小姐也陪同我们离开了作家团。
离开作家团时,我看见那个姓阎的小说家和八零后的女作家,都因某种摆脱而长长出了一口气,而那位学者陈众议和作家劳马脸上倒是会意亲切的笑。
她们带着我由西向东走,坐了出租车,穿过一个教堂、一个广场和一段步行街,大约十五分钟后到了马拉加游人必至的老城区。那儿就是世人和中国人说的马拉加名胜一线天的胡同街景区。楼房尽皆为两个世纪前的旧建筑,不断修复整理的窗棂和墙壁,皆是岁月的灰黑和剥落脱离的潮润泥灰味。空气中有来自海边的淡腥淡鲜的生香和藻气。地面上是与建筑同生共荣的碎石板,流水系统不像东方那样都在路两边,而是设在路中央,是那路面在缓平中呈着浅浅的槽。一线天的胡同多则五尺宽,窄处不过一米宽,而其绝妙处不在这胡同的宽窄与长短,而在马拉加人因为对生活和生命的爱,在因为胡同只有“一线”无法种植花草时,他们都把盆景花草种植在半空的墙壁上——各家各户临了胡同的门窗和墙壁上,都一盆挨一盆地吊着、镶着花盆和景罐,种了各样的花草、植物和意蕴,有的生长向上开着大大小小红的、蓝的和艳黄的花,有的向下蔓藤结着圆的、长的小果物。无论三层楼或是两层屋,那些墙壁在一人高处都空荡下来供着行人的走,而在行人的头顶处,尽皆为一盆挤一盆的景物和镶嵌。墙壁有多高,物景就疏密有致地从一人高处悬到楼顶最高处。为了不使浇水时流在那素洁的墙面上,每一盆花景的后边都用木塞把花盆和墙壁分开来,使观众抬头仰花时,仿佛两面倒地的花圃从地面直竖起来把人的目光约束挤捆在了中间一线的空间里。就从这一线的窄处望出去,天空蔚蓝时,它便愈发的蓝到不可思议;天空灰暗时,它的灰暗里有着隐含不住的透亮与光色,如我们见到的夜光石,或如从暗处望那远方亮处的光带间突然出现的流星尾巴般。倘是一线天处刚好夹裹有一朵一朵的云,那云就已不再是云,而是天空中缀着的一粒一粒珠宝的扣。从那一线天的绝景处,你被这奇异迷惑了,疑虑自已是站在现实还是梦里时,会有花瓣从天空落下来,香味像女孩秀美的手绢撩在你的鼻尖上。你终于长长吸了一口气,捕捉着把那香味贪婪地吸进肚里去,想借此证明自己的身处是梦境还是现实时,却越发怀疑自己是在梦里而非现实之中了。想更进一步地设法弄明这些真伪时,索菲凯玛亚却在召唤你跟着她朝着前边走,示意说这胡同的绝景刚开始,还未到真正的盛处和绝处。于是间,你恋恋不舍地跟着走,惊愕中,从三三两两的行人里,看到的却是在胡同拐弯处的一棵说不出名的蓬绿树冠下,有两个乞食的西班牙中年人和老年人,一个四十岁或者五十岁;另一个,一定是七十岁或者八十岁。他们面前是由你的心情与心灵决定赐或不赐的收钱的陶碗和一块红色的布,而他们本人,则远远地闪在一边儿,老人坐在一把旧式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极烂极旧的西班牙语的《圣经》书;另一个中年人,他没有捧《圣经》,却是手里拿了一个不太时新的音乐机,耳塞堵在耳眼里,慢慢地在那儿踱步听音乐。
我被这奇异的一幕人生场景惊住了。
望了望那陶碗和红布上已经不少的欧元硬币和纸币,又望望那边各自沉没其中的中年和老年的两位乞食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望与品味。而我身边的索菲凯玛亚和郭宇时,彼此说了几句什么话,郭宇时扭头对我翻译说,我问她神让她向我转告一些什么话,她说神说见了我你什么也别说,只领着他在西班牙走走看看就行了,用无言告诉他一切。
于是,我就跟着索菲凯玛亚继续朝前走,在那一线天的胡同里,如走在中国的八卦迷阵里,除了抬头望天外,永远被困在那香味四溢的幽静和热情中。直到有些走累了,索菲凯玛亚才扭回头来透过翻译问到我,你愿意明天退掉机票让我陪你从马拉加到塞维利亚,再到萨拉曼卡,最后到西班牙北部的圣地亚哥、圣塞瓦斯蒂安和比利牛斯山脉吗?你在西班牙这短短的十天间,其实什么都还没看到,至多是把深埋在西班牙大街小巷和民间的关于生活、人生、命运与生命的哲学典籍刚刚打开了封面和第一页,只看到了目录、大纲和简要,要真正了解这些和西班牙,你就退掉机票跟我走,按照命运和神的旨意跟我一直走下去。
跟着我一直走下去。
2009年12月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