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作家团的三男二女中,学者陈众议先生是个极为优雅的人,他研究、翻译拉美文学,西班牙语的流畅通达,如马德里从不拥堵的街巷与河流。然而,在我们坐进CaféGijon的咖啡屋里时,面对我堆积如山的沉郁,他有些语言被哽了。
一阵死寒后,他才方方正正、齐齐码码说了这样一句话:“马德里是个让人愿意永远好好活着而不愿死去的地方呀,你对马德里太不熟悉了。”作家劳马是东北人。东北人来自血液与土地的幽默被他带到了马德里:“咳,你连死都不惧还惧活着吗?”还有那两个才华、名声和胆怯都远远大于她们年龄的女作家,一个叫张悦然,一个叫周嘉宁,我们坐在咖啡厅的窗口,她们坐在大家身边靠里面的椅子上,似乎从初见的惊愕中挣脱出来了,望着我如望着她们的一个普通熟人般,在大家一阵谨慎的劝解后,她们对我笑着说:
“西班牙太传奇了,你就像阿尔莫多瓦电影中的一个四处寻求自杀的人物样。”
这个咖啡厅坐落在马德里的萨拉曼哈区中轴线卡斯特亚大街上,有一百二十多年的营业史。一百二十多年来,每天都营业二十四小时。因为当年毕加索曾一次又一次地到这儿喝咖啡,构思他的画,因为还有当代的许多画家、作家都到这儿思考和享受,讨论和闲扯,所以这家咖啡厅如深巷酿造的老酒样,悠久并且声誉好。居于马德里的大作家略萨常到这儿来,他在那印刷留言本上写了很普通的一句话,而另一位普通的作家却写了很不普通的一句话:
“走在大街上,我们是个普通人;坐在这里我们才是一个作家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那天黄昏最终要去时,作家们为了寻找一个说话的落座处,把我带到了这家咖啡厅。欧洲人对咖啡的热爱如他们的男人对女人的热爱样,从而使所有咖啡厅的暖香里,都有女人的脂粉味,都有男人的书卷味,更何况这家有一百多年营业史和无数名人光顾的咖啡厅,其实也正是马德里成千上万的咖啡屋被文化与浪漫情怀滋养起来的一部分,是西班牙人对生活酷情痴恋的写照与演绎。然而,在那充满慵懒、享乐和悠闲、淡静的落处里,由几个东方人坐下来,喝着咖啡,谈论生死,显得是那样的不伦不类、扭曲怪异,就像在幽静的图书馆中不卖茶水而专卖糊涂稀饭样,就像在声光现代的舞台上,演出最为民间的皮影戏,所以那个叫阎连科的小说家,他一直没开口,却隔桌给我塞了一张纸条儿。纸条上写了那样一句话:
和我们一道到西班牙的南部走走吧。就是我们离开西班牙后你重新留下来,哪怕你重新选择死,我们也算尽过同种同族之责了,不需要再背负中国人的道义之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