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义的事从不着手,无意义的话从不出口,陆显切实实践这真理。
未出三天,温妍便收到律师信,秦赟秦四爷生前欠下巨额债务到期未还,如今债主联合,向无偿受赠人追讨三千四百五十万债款。
温妍成长至二十二岁,未尝与路人吵嘴,更何况要对薄公堂,承受对方律师层层盘问,言语凌迟。想一想那场景,法官穿红袍,顶住个大假发,冰冷寡言,律师着黑衣,舌灿莲花,步步为营。旁听席小报记者拿纸笔,热切仰望今日花边新闻,写完三百字通稿,当即一千五百块薪资入账,管你原告被告,是赢是输。
社会版小小边框,她会被写成拜金女或是黑寡妇?都不要紧,最可悲是人财两空,负资产回,被人看低被人笑。
难道要再去写字楼求一份工,忍受主管更年期的刻薄多变?
多少不甘心都在此,未有足够勇气同自己说一句,不要紧,从头来,勾男未必一击即中,先广撒网,才能精益求精。
温玉拍她肩膀,悉心安慰,“等我去联系律师,细节还未讨论,谁也不能下定论。”
温妍望住细妹,握住她的手,如同抓住救生圈,全部希望通通下注,狂热地令人恐惧。
“阿玉,阿玉,你去求陆生,求他帮帮我,我不能没有这些钱,败诉还款,一无所有,还不如烧炭自杀。”
真是奇怪,明明最惜命不过的人,却要开口闭口将自杀放嘴边,就怕身边人不知道她精通自杀这一高等技能。要大声喊,“喂,我警告你,我有权利烧炭死!”
“你不去烧饭我就死——”
“什么?纯水卖十块?不降价我就死。”
有没有意义?
这一时,陆显在书房开圆桌会议,听汇报,颇具气势。
顾少掸一掸烟灰,靠着椅背说:“四个大佬一个比一个难搞,火牛是孤寒佬,紧盯三毛五毛利,要抬价,九块一颗的糖丸卖到十三十四。肥关老糊涂白日发梦,居然喊分账,还有个双番东,食炸药长大,斩死德安又同新义连开战,要代表我们龙兴吞掉新义连,独霸尖沙咀,让我说,干脆叫他去选港督啦,日日满街喊口号。”
“让他们吵,也不过横行一两年。肥关还想两年后,推他细佬出来选?白痴,都无脑?我未选上时当然主张搞民主,到我做话事人,谁喊民主谁要反,造反还不死?”陆显叼着烟,四方四证一张檀木椅,他坐得歪歪斜斜,将装潢典雅书房变作歌舞升平夜总会,写的是底层法则,即是——既无法也无天。
“鹏翔如何?还在逃?”
从前德安同鹏翔紧跟秦四爷,如今大树都被铲去根茎,枝枝叶叶怎会有活路,德安死在双番东手下,鹏翔无音讯,不必问,只会一个比一个惨(今夜离港47章)。
一间屋五个男人,一人一支烟,若浓雾袭城,看不清彼此变幻莫测脸孔。
书房烟雾报警器一定是被陆显封死,不然怎会迟钝到这个程度。
依然是顾少答话,“双番东立志要找到他,传出话,他要抓鹏翔家中大肚婆,逼他现身。”
陆显道:“双番东最热心杀人,一动手要对方全家性命。”
顾少嗤笑道:“冚家铲三个字怎么来?(注)规矩不就这样,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人同双番东一样,杀人为乐啦。”看陆显神情,斟酌着出声劝,“喂,d哥你不是吧,这个时候心软?我巴不得有双番东扫尾,省事省时。再说双番东神经病的,d哥你刚上位,没必要沾他的事。”
陆显舒朗眉心,转轻松话题,“怎样,你们几个都还好?钱够不够,不够只管开口,我贴给你们。”
汕尾仔第一个讲,“钱多得花不完,好像做梦——”
大平说:“不是发梦啦,早说跟住d哥,要金山银山都有。”
三五句调侃,为凸显此处兄弟与别处不同,更发出邀约,描绘未来宏伟蓝图,末尾陆显作结,“好好做,放胆做,万事有我撑你们。”
他应当去评杰出领导,优秀雇主,年底政府登报表彰。
几人出门时,温玉已在客厅等过一杯茶时间,顾少眉目清秀,带副眼睛书生相,大平头顶天花板,超过一百九十公分,汕尾仔瘦兮兮身无四两肉,富生皮肤黝黑,夜晚隐形。一个个异常知礼,远远点头喊阿嫂,一声接一声,最大效用是令陆显阴转晴,捡到机会得意。
等人散,温玉径直入正题,“有人上门要债,要我阿姊还三千万巨款。我猜陆生早收到通知?”
陆显避开她最后问题,反而说:“我早说不义之财难长久,你记得劝她看开,财去人安乐。”
“我以为捞偏门,做最多是你,你的不义之财却仿佛很安稳?”
“我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有关二爷照看。”说完,他自己都笑出声。
温玉去看墙上挂钟,圆盘面,时时刻刻奔走,提醒你,人生就在一分一秒钟溜走。
她放软语气,“秦四爷已死,陆生,你何不高抬贵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陆显仍装不知情,“爱莫能助,我并不是债主。”
皮包握在手中,她须得忍耐再忍耐,才能忍住砸他头的冲动,转而负气,“对,你没理由帮忙!感谢陆生容留我们两姊妹,供吃供用,零房租,你才是本港第一大善人。”
“多谢多谢,温小姐过奖。”言辞交锋,他历尽千难万险,扳回一城。
温玉转过身,往大门走。
“去哪?”陆显在身后问。
“三点钟见律师,我需准时赴约。”
陆显拉住她,“叫司机送你去,三点见面,五点回。”
温玉简直瞠目结舌,人身自由、个人这类话冲到嘴边,最终下咽,她决定节省时间,不再对牛弹琴。
显而易见,跟着她一同去的不仅仅是司机,还有忠心耿耿,将陆显奉若神灵的汕尾仔,看她亦热切,对待衣食父母一般。
通常与律师谈案情都是同一结果——温小姐,此案可在可行限度内减轻、减免,甚至规避,但耗时耗力…………
接下来要等事主自动割肉,自主放血。
温玉提十五,王大状喊百分之三十,即三分之一,债款至多不超过温妍无偿所得,即是说两千五百万赢回,他要拿八百万抽成,难怪人家讲律师如恶鬼,贪得无厌,一贯在最悲惨时吸你血。
温妍听后大怒,“输便输,我宁愿烧给四叔都不给他!”
但官司不打,便要一分钱不剩,最终仍需妥协。
但愿王大状真如传闻犀利。
网越收越紧,温玉将要窒息。
厄运从来不甘心做单行本,它立志成为连续剧,一播三百九十集,每晚七点半准时催泪,把生活最丑陋一面翻出来逼你看。
无人想过尤美贤会以如此华美优雅姿态出现,在属于暴发户的富人区,撑住腰与空气对骂,哭天抢地,三十五度高温下坚持浪费身体盐分水份,指着天,恨老天不公。
“要死要死,我辛辛苦苦二十几年养两个女,未喊过一声苦,抱怨一句累,眼看她两个住大屋——还是‘无敌海景房’呀,都没一个肯管一管亲生母,我做错什么,亲生女儿要这样对我?我不求名不求利,只求阿妍阿玉你两个,出来见一见阿妈,阿妈便心知足,再也不来打扰…………”
越想越委屈,越哭越亢奋,入戏太深,真当自己是无私伟大好母亲,为儿女前途牺牲自我。
温妍以头痛避难,没悬念,出来受路人指指点点的还是温玉。
好在她绷住面,抿紧唇,自有威慑力,是冰山美人,眼神中写明“生人勿进”。
“哭够没有?”
尤美贤根本不理她,自顾自继续哭,向路人讲述辛酸历史,千万恨尽在其中。
温玉态度审慎,双手抱胸,似乎根本不认识眼前行迹疯癫的女人,“起来,我带你拿你家当,十五万,我一分钱未动,就等你回来这一天。”
对症下药,尤美贤的疯病立刻见效,站起身拍拍土,再正常不过的一个人,跟在温玉身后进屋。
两千尺豪宅,帝王级景观,尤美贤多年未见如此金碧辉煌堆金砌玉独栋小楼,满心满眼都是羡慕,啧啧啧感叹,“阿玉,我就知道你最犀利,比你阿姊有用,找个男人都不一般,几多有钱,又几多舍得花钱——”她一瞬间开朗和善,只因前途光明,便没心情再去睚眦必报,有钱,一切都好。
她两只眼放金光,终于肯正眼看一看温玉。内心打量,细妹亭亭玉立青春无敌,正适时高价拍卖。
温玉拿一只文件袋递到尤美贤面前,“你的,十五万,连同外婆留给你的翡翠项链。拿稳它,继续去追逐你的伟大爱情。”
尤美贤不肯接,她受高人指点,温玉如今飞上枝头,这十五万又算得什么?要懂得放长线钓大鱼。
“你发达了,就嫌阿妈是负累?想拿十五万甩脱我?”
温玉冷眼看,等她演高氵朝、重头戏,“嫌弃三太,我怎么敢?三太不是嫁给鬼佬跻身上流社会,怎么有空来看我?放心,我同阿姊都没有饿死,不会有警察敲你门,叫你为遗弃罪负责。”
“你还是一贯的牙尖嘴利,尖酸刻薄。”才三句话不到就破功,尤美贤女士排戏也不够称职,下次派差再不要找她。
“师承三太,不敢疏忽。不过三太,不如我们开门见山,你不远万里从白金汉宫飞来,大概不止见一面闹一场这样简单,鬼佬另结新欢,还是三太及时醒悟?”
尤美贤从温玉手中抢过那一整袋千元大钞,紧紧攥在胸口,喃喃道:“我欠赌债…………”
温玉立刻召来女佣,“送这位太太出门。”
尤美贤此时异常矫健,上前一步抓住财神爷,“我是你阿妈,温玉,你不能这么狠心,你帮我,不过举手之劳…………”
“什么叫举手之劳?”
“不过是陪人上床…………”
要生气,仿佛也没得力气,温玉甩开这位伟大且天真母亲,“送客!再不走我便报警,告你私闯民宅。”
尤美贤不放弃,叫嚣道:“谁的宅?你以为是你的?不知进退,这个客恐怕难长久。”
温玉想,她这一生再不要遇见尤美贤,管她是谁的母亲,谁的妻,都与她没有关系。
然而恰当时刻,温妍终于肯迈出步,探出头,同尤美贤上演一出母女会面,抱头痛哭场面。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间屋,只剩温玉是外人,呆呆看眼前二位伤心伤怀,互诉心事。其实她早该习惯,被排斥于家人之外,做一个无感情的边缘人物,只有自己记得自己。
她略微的,莫名的,在这样热闹嘈杂时刻,为自己难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