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的澳门文学节上有一场活动,是与爱尔兰的作家克莱尔·吉根对谈。
吉根是我一直喜欢的小说家,《南极》和《走在蓝色田野上》两本小说集都读过不止一遍。
毫无准备地开始发言,我就谈起了这篇叫做《大乔小乔》的小说。也是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它和吉根的一篇小说存在某种关联。李翊云说,她会用小说去和那些她喜欢的作家的作品对话。比如她喜欢威廉·特雷弗,喜欢他的《三人行》,于是写了《金童玉女》。《三人行》是个相当神秘和黑暗的小说,讲的是一个老人和他的女儿,以及一个爱慕他女儿的年轻男人之间的故事。三个人形成了稳定的三角形。因为种种原因(我认为剧透那个精彩的小说里包藏的秘密是不道德的),老人的存在,成为两个年轻人交往得以维系的前提,如果有一天老人死去,这对男女将无法面对彼此。在《金童玉女》里,李翊云也写了一组三角形的关系:一个老年女人和她的儿子,以及一个闯入他们生活的女孩。但是背景是九十年代的中国,人物的性格和困境也不同,小说呈现出迥然相异的气息和质地。如果不是她自己提及,没有人会在读《金童玉女》的时候想到《三人行》。但是如果知道了再去读,就会觉得《金童玉女》和《三人行》犹如镜像一般存在,很有趣。
吉根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姐妹》。在那个小说里,有一对出生于爱尔兰乡下的姐妹。妹妹嫁到城里,过上了中产阶级的奢侈生活。姐姐则留下照顾年迈的父母,耽误了婚事,多年来孑然一身,父母死后,她继承了田地。妹妹每年夏天带着孩子回来,在姐姐这里住一段。但是这一年不一样。她来了就一直赖在这里,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姐姐忍耐着,每天伺候她和她的孩子,直到最后一刻,姐姐爆发了,她揭穿了真相.没有缎子窗帘,没有洗碗机,一切都是捏造的,妹妹已经被丈夫抛弃了,她回来是想侵占姐姐的土地。但是姐姐告诉她,这里的一切是我用三十年的时光换得的,我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把它夺走。故事的最后,姐姐站在镜子前面为妹妹梳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妹妹有一头姐姐一直羡慕的金色长发,忽然姐姐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掉了妹妹的头发。妹妹惊恐地尖叫起来。小说结束于此。女孩之间,因为妒忌而剪发的情节,并非吉根原创,菲茨杰拉德写过一篇《伯妮斯剪发》,好看女孩的头发也这样被恶狠狠地剪掉了。《姐妹》是不是在与《伯妮斯剪发》对话,不得而知。但这丝毫不妨碍《姐妹》成为一篇出色的小说。我喜欢那个孤独、隐忍和倔强的姐姐,她捍卫着她手里仅有的一点东西,那是她的存在于世的凭借。
《姐妹》收录在短篇小说集《南极》里,我大概是在2011年读到的。虽然重读过,但也早已忘掉了。我把自己称作是挥发型的阅读者(这个领悟来自喝酒,我喝了酒会脸红,酒气浓重,但是几小时后就完全散尽了,好像根本没有喝过一样)——我记不住任何书里的句子,想要在写文章的时候援引它们几乎没可能。大概过一年,我就会忘记小说里的大部分情节,记住的可能只有零星细节,三年后再被问起某本书,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读过,因为——,嗯,了无痕迹。
这样倒是也有好处,从来不用担心所谓“影响的焦虑”,只要时间够久,不怕有什么大师的杰作是不能忘记的。
2017-2《收获》刊载张悦然中篇《大乔小乔》
写《大乔小乔》的时候,我早已把《姐妹》忘得一干二净。我唯一记得是剪发的细节,那是读了菲茨杰拉德之后,产生的重叠印象。但是菲茨杰拉德和吉根已经纠缠到一起,到底是谁先写的,我已经搞不清。《大乔小乔》的源头,是我在豆瓣认识的一个朋友R,她在瑞典读经济学博士,到波士顿做交换学生一年。我们在冬天的波士顿碰面。她拘谨害羞,但又闪耀出某种深邃的智慧。她把玛丽莲·罗宾逊的《管家》推荐给我,带着我在下过雪的哈佛大学游逛,指给我看她平时看欧洲艺术电影的小剧场(当天有一部我忘记名字的大师的电影在上映,但我还是更乐于去附近的小店购买滑雪衫和马克杯)。后来她回国,我们又见了一面。她讲给我听一些她研究的课题,比如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以后,把土豆带到欧洲。而土豆的引入,对欧洲总体人口的增长和城市化有很大的影响。然后她随口说起刚从一个研究计划生育的学者那里听来的故事:一对姐妹,合法出生的姐姐终于不堪家庭压力,在多年后自杀,不合法的妹妹却好像没有受到影响,健康地活着。在她的引荐之下,我见了这位学者,他送给我两本无法公开出版的关于计划生育的书。我再次询问了那对姐妹的故事。我想知道妹妹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妹妹考取了大学,正在湖南读书。她现在过得开心吗,我问。学者耸耸肩说,哦,那孩子啊,有点没心没肺。
我并没有写,甚至没有做任何笔记。挥发性人格导致,我把这件事很快也忘记了。直到2016年春天,我生病在家,有了大把空闲的时间,于是想起了那对姐妹。我发现我一直惦记着那个妹妹。按照时间来说,她应该已经大学毕业,步入了社会。我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走到了阳光底下。当然,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她一直活在阴影底下,那只是我的想象。在我的想象里,她有在都市生活里渐渐强壮起来的身体和意志,也有不断妥协和失去的自我。她和城市生活搏斗,失去很多,流了不少血,但是她得活下去,因为她是她,她也是她全家。生病时候的白天总是很长,我就放任自己散漫地写下去。不知不觉写了四万多字。病好了,我抛弃了这个和我患难与共的小说,看都没再看它一眼。夏天以后变得忙碌起来,然后写了别的东西。直到年末,才又把它拿出来。
小说里有一段,姐姐和妹妹站在河边,看到一个放风筝的小孩掉到水里淹死了。姐姐感觉自己看到了水怪,拉着妹妹赶快跑。妹妹不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到人群都散去,妹妹爬到树上,把死掉的那个小孩的风筝摘下来,拿回家去了。很多年后,姐姐对妹妹的男朋友说,这就是我妹妹,她想要什么是不会说的。妹妹想要什么呢?想要代替姐姐,成为合法存在的、爸妈唯一的孩子。她一直站在阴影里,像所有照不到太阳的植物一样,心里长出幽曲的枝蔓。
如果说吉根的《姐妹》写的是姐姐的心事,那么《大乔小乔》写的是妹妹的心事。但是发生在爱尔兰乡间的故事,和发生在中国的故事,显然不会一样。我没有姐妹,我周围的朋友也没有。在我们的童年里,有姐姐妹妹是不对的事。就好像马蹄莲茎上开了两朵花,没人会觉得好看,只会觉得畸形。小说中,妹妹的内心有一场善恶的角力。说成是善恶也许有点粗暴,确切地说,是顾念亲情还是保护自己。童年里的资源匮乏,导致她格外小心翼翼地捍卫着自己赢得的那一点东西。但她最终发现,自己也许并没有真正赢得什么,她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无法把握。
回头去看,《大乔小乔》也和《姐妹》构成了某种镜像的关系。一如《姐妹》里妹妹的回归,扰乱了姐姐的生活,在《大乔小乔》里,姐姐的出现,打破了妹妹维系的平静,构成了某种威胁。而且非常诡异的是,这个小说里的姐姐也有一头美丽而傲慢的长头发,在夏天的夜晚飘啊飘,散出香波的气味。谢天谢地,妹妹最后没有去剪姐姐的头发。因为她不需要这么做了。残酷的现实就会铰去姐姐的长发,根本不用妹妹去做什么。她只要看着就好了。然而看着姐姐消失,就是与隐形的凶手合谋吧。这是中国和爱尔兰的不同。和女性处境的卑微相比,这里有更大的卑微存在。关于阶级,关于律法所决定的被诅咒的生命。同样的姐妹故事,发生在这片土地,绝对不可能结束于剪掉一缕秀发。
《大乔小乔》这个名字是后来取的,有个乐队就叫这个名字,我很喜欢他们的歌。在一首歌里,他们唱道,忘记的不会消失,它们躲在树后面。所以很多看似被忘记的东西,并不会真的消失。我们总会再次相逢,在春天里的某一棵大树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