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这天二嫂来得很早,主要是想和大嫂聊会儿。大嫂比她大两岁,说话办事都是最稳妥和周全的。
孙竟飞也没比她们小哪儿去,但她说话欠妥当,嘴也不严。她怀孕还没三个月,叮嘱过她不要说出去,事后她就告诉了孙母。
这事真不赖人孙竟飞,是孙母看她面色和爱吃酸东西自己琢磨出来的。为了套她话,说已经有人告诉她了。二嫂自然想到了孙竟飞。
也许最重要的一点是孙竟飞的性情吧,有些事儿跟她说了,她也不太能理解。她和大嫂的出身经历最相似,都是婚后要贴补娘家,所以很多事不言自明。
孙竟飞怎么说呢,简单总结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哪怕她也曾吃过苦,但骨子里依然是我行我素的大小姐。只有大小姐在嫂子们面前说话才肆无忌惮,才会婚后回娘家偷懒耍滑地不做家务,才会在都快四十岁的年纪还朝着父母撒娇,疯疯癫癫地逗他们乐。
而孙母也时常替她揽,说她就是性子真,在自家人面前说话没心眼。
她可不这么认为。她跟大嫂早年就私下闲聊,说孙竟飞和孙竟成这种性格就是情商低,就是被娇惯了。一个人从她的性情和说话办事,就能折射出她的家庭氛围,窥探出她是否在家里受宠。孙竟飞姐弟俩明显就是受尽父母宠爱,有什么说什么,万事绝不让自己受委屈。自己感受大过天。典型的活出自我的人。但人呢,就是这样子,自己活痛快了别人就很难痛快。
而周渔……她就是另一种。家庭出身什么都好,哥哥又早夭,按说她最应该是一个娇娇女,但恰恰相反,她很会照顾别人感受,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永远都稳稳妥妥。很多时候她的面面俱到和举重若轻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也正因如此,她不太愿意和周渔聊重要的私事,不知道有些话当不当说,说出来她会怎么看?而且私心里……她本能就排斥比自己心思更深的人。相对比较她倒更愿意同心直口快的孙竟飞聊一些拿不上台面的事儿。
大嫂就不认为周渔的面面俱到有什么,毕竟十来岁父亲就去世,这种性情已经很难得了。以前她看法和二嫂一样,认为周渔心思太深,但自从丈夫离世后,她亲眼目睹了女儿的变化,对一切都能理解了。
俩人正避开她们小聊着,孙竟飞来了,自然也参与了话题。她听了始末,说二嫂,“我是不建议你生。这个年龄是高龄产妇,风险大不说……”说着,看见大嫂朝她使眼色,硬生生改了口,“你跟二哥想清楚就行。”
这不啥也没说?
她就是拿不了主意才问她们,她担心的有很多。不要吧……她内心还是想要。万一是个女儿呢?要吧……产后身材大走形,也许还有潜在的并发症。
孙母买菜回来听见,撇得干干净净,“你要生,我就帮你带。不生,我也不劝。我可听说如今彩超也不准,那谁家七个月前检查都说是儿子,七个月后才查出来是闺女……”
二嫂被她们母女俩一搅和,心里更乱了。
打心里说,孙母是不想她要的,要那么多干啥?而且老四也在计划了,回头俩人都生了,她帮谁带?但她作为婆婆也不好说什么。
大嫂还是那句话,“先安心养胎,等月份到了查了再说。”
“那等查出来都有胳膊有腿了,不想要了多造孽啊!”孙母说。
“那有啥,万一再生个儿子……多吓人。”孙竟飞说。
孙母推她,“哪儿都有你,去一边吧!”
“干脆就生吧。”大嫂看她,“顺其自然,生啥是啥,你又不是养不起。”
孙母附和,“我也是你大嫂意思。既然想要就生!”说完又问,“老二啥意思?”
“他、他当然想要!”二嫂没好气,“他就吭哧两下,出个子就行了。”
“二哥……”孙竟飞震惊,“二哥只能吭哧两下了?”
……
“什么吭哧两下?”孙竟成上来,扒冰箱找吃的。孙母打他手,自己给他拿,一个个都饿死鬼托生的。
“房事啊,二哥已经不行了……”孙竟飞说着就挨了孙母一巴掌。
二嫂也不理她,开了个榴莲坐那儿吃。如今是孕妇了,她坐得更理直气壮了。
“二哥……”孙竟成好半天才说:“二哥不才四十四?”
“二十四也不行,他就没行过。”二嫂趁他不在,狠劲往他身上泼脏水。
“没……没行过?”
孙母听不下去了,骂她们一句回了卧室。
大嫂也呸她一口,说她没个当嫂子的样儿。她没事人一样,悠哉哉地吃着榴莲。吃着看见周渔从家属楼回来,随口问,“诶,你家老四还行不行?”
周渔要热死了,想也不想地回,“不行。”话落一阵爆笑。
孙竟成都懒得理她,也不理这群娘儿们,下了楼继续跟诊。
周渔站去空调前吹风,她从家属院骑着电瓶车来的,一路迎着热浪辣太阳。大嫂说她,“你别来厨房了,坐那歇会。”
“这天闷的不一样,感觉要下暴雨。”周渔挠着脖子说。
“下吧下吧,燥死了。”二嫂看她脖子,“你是不是要出痱子了?”
“不会吧。”周渔摸着脖子去了卫生间看。
“咋不是啊,红霞霞一片。”孙母给她找痱子粉,说着,“今儿都14号进入头伏了,数吧,今年三伏天有四十天……”
“数完就凉快了?”
“不好说。如果秋老虎还得热一阵。希望今年能「顺秋」,顺秋后就一场秋雨一场寒了。”
“妈,啥是顺秋?”
“顺秋就是立秋的那天下雨,要是下雨对庄稼地好,说明往后就凉快了。”
“那要不下呢?”孙竟飞反问。
“不下你拿个铁锹,上去把天捅个窟窿!”孙母烦她,“怎么跟个小孩一样没完没了。”
……
孙竟飞炸好鱼就下楼了,帮着做饭,还不会说好听话,自己做去吧!下来就听见孙母喊她,“你不做饭又去哪儿?”
听不见!
她在门口的树荫下站了会,太热,又回了诊所。昨晚和柯宇聊完,她一夜未眠。这是她最害怕的一种局面,大人过不好,伤害最深的是孩子。
对孩子来说,选了妈妈自然就意味着背叛了爸爸。反之亦然。对柯宇来说,选了她就意味着背叛了从小把他带大的爷爷奶奶。
孩子看问题最黑白分明,不是大人说的那么简单,选了一方照样可以去看另一方。当他选了一方,就意味着放弃了另一方,他对放弃的那一方心存愧疚,根本没有办法面对他们。久而久之也就疏远了。
孙竟成看她发愣,问她怎么不上去帮忙做饭?
孙竟飞回他,“我不想做!”
……
孙竟成也不是好惹的,回她,“不帮忙你就别吃。”他最近也忙死了,公司合伙后他就没那么自由。早计划要去华山,一直得不出空,周末还要来跟诊学习。
他已经小三个月没出去过了,早憋着了。自从奶奶生病和搬了公司后,所有的舒适节奏全打乱了。周渔也累,他也累,都累得没空造人。昨晚俩人正箭在弦上,操——被一通电话给惊了!
孙佑平给人开药方,他站在后面看,把症状一一抄下来后,拿着药方去抓药。刚空下来喝口水,孙竟飞拿着手机围过来,让他看昨晚跟柯宇的聊天记录。
他看完还给她,只说柯宇长大了。孙竟飞附和,“是啊,有些言论都让我引以为傲。”
她向来对柯宇没什么要求,只要不太出格叛逆,不拉帮结派在学校欺负人,不糟蹋女孩子,不做危害他人反社会的事就够了。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没寄予什么厚望。不指望能成大才,但也别捅篓子。要是能像舅舅们这样,她倒也能知足。
“他们这一代很有想法和见地,比咱们那时候强。”孙竟成说:“还有同理心,这是很难得可贵的事。”
孙竟飞倒不当回事儿,“穿鞋的人,当然能同情赤脚的。”
“不一样。”孙竟成说:“无论怎么样,这都是件值得表扬和鼓励的事儿。总比何不食肉糜强。”
“我见过很恶的小孩,跟柯宇同岁,拍人女孩裸照要挟她跟不同男生发生关系,他从中收费。”
孙竟飞震惊,“女孩父母呢?”
“母亲受不了长期家暴跑了,父亲外出务工了。”孙竟成说:“都十来年前发生的事了。因为都是未成年,最后不了了之了。”
孙竟飞没再吭声。
“人之初性本善也性本恶。只是大部分人被引导的好,善遏制了恶。而有些人则是恶抑制了善。不然人为什么要先接受十几年的学校教育?咱们家的小孩本性都很好,犯错了该批评批评,但有值得鼓励的就要鼓励。”
孙竟飞看他半晌,由衷地说:“弟弟,你将来一定是个好父亲。”
“还用说?”孙竟成得意得很。
……
“弟弟,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都这么久了没怀上?”
孙竟成懒得理她,“别瞎操心,我们快活着呢!”
“弟弟,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
“不该问就别问。”
“你们夫妻生活质量高吧?”孙竟飞问完自己先大笑。
……
不等孙竟成回,孙佑平在看诊台说她:药方重地,闲人免进。
孙竟飞笑着出来,心里的郁结慢慢疏解,坐下看柯宇发的朋友圈动态时,无意从孙佑平的皮凉鞋里看见他穿着打补丁的袜子,当下心里滋味难明,沿着街边树荫去了附近商场,一口气买了五六双袜子,也顺便给孙母买了几双。
回来孙母就骂了她,说她真是闲着没事干了,家里袜子多到穿都穿不完。当看见上面贴着28块一双的标签,非要她都拿去给退了。孙竟飞烦死了,直接把包装给拆了,退都退不了。
二嫂也在旁边说,说嘉兴和嘉睿一双袜子都是一二十块,袜子都这价钱。孙母就是生她的气,一买十来双、一买十来双,穿两回扔一双、穿两回扔一双……抽屉里全是打了补丁不舍得扔的袜子。邪火上来,骂孙竟飞就是福烧的,抓着袜子就扔去了垃圾桶。
孙竟飞也火了,好心当驴肝肺,“你爱穿不穿,我是买给我爸的!我爸穿一双打补丁的袜子坐诊像话么?”
“咋不像话了?”
“就是不像话,丢人!丢我们姐妹四个的人!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有多不孝!”孙竟飞说她,“就是穷日子过惯了,享福都不会享。”
大嫂忙喊她去了厨房,去了厨房她嘴也不闲着,“真是少见!给买双袜子还能挨骂!”
大嫂暗暗碰她,少说两句吧。
孙竟成听见动静上来,问怎么了?孙竟飞可有理了,把事情经过说了。孙竟成也说她,“妈,买回来您就穿,多大点事儿。”
二嫂也附和,“就是啊。”
孙母一声不吭,俯身把袜子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掸掸灰回了卧室。半天孙佑平上来,问她,“咋了?”
孙母泣不成声,什么也没说,只让他把皮凉鞋换成布鞋。
孙佑平看见床上的新袜子,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他折回客厅想说孙竟飞几句,但见她们姑嫂妯娌一面煮饭一面说说笑笑,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罢了吧,倒了杯热水放了一小勺红糖,端回卧室给了孙母。
老两口小坐了会,孙佑平还要下去诊所忙,经过门口鞋柜的时候,他弯腰找出老布鞋给换上,然后缓缓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