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毓一暑假不愿意回来,要留在北京打零工。家里人都明白,也没说什么。最终商议后,大嫂和孙母一起去北京。
原本孙佑平想去,一来诊所离不开人;二来他和大嫂去也不方便。所以最后是孙母代他一块去看长孙女。
去了两天回来,可把孙母给热坏了,说哪儿也没去,净在宾馆里待着了。去哪儿都要戴口罩扫码,她天热戴口罩喘不上气。
说着说着又难受起来,说毓一都瘦脱相了,就站在那白花花的日头下发传单,一天一百块钱都没有。
她说这话时是正晌午,在诊所里,那会儿没啥人,大伯也闲着没事过来喝茶,听她这么一说,也都没闲心喝茶了。
孙母缓了情绪,压着声说:“我还没啥,她妈看见心疼得直掉泪。”
孙竟飞从楼上下来,听见说:“妈你夸张了啊,哪儿瘦脱相了。”
“你大嫂呢?”
“睡了。”孙竟飞说:“犯头疼了。”
“你给她了么?”孙佑平问。
“给了,这孩子倔,劝了老半天才收。”孙母说。
临行前孙佑平从抽屉里包了一万块的红包,让她拿给毓一缴学费住宿费之类的,他们也不懂怎么缴。平常给她微信转账也都退了回来。
“我前一段给她转了钱,说要她暑假出去玩儿,她不收。”孙竟飞倒不在意,“孩子大了,有自己主意,过度关心反而适得其反。”
“她没收钱回你话了么?”孙佑平问。
“回了。”孙竟飞说:“她还笑嘻嘻地跟我道谢,说一切都很好,她先打一个月零工,攒了钱就去云南玩儿。”
“往常我在群里问话,她都不吭声。”孙母说。
“你语音太长了,有时候会不方便听。”孙竟飞拿出手机教她,“一般我们都设置了免打扰,你@她,她才会看。”
“毓一也没啥事儿吧?”大伯关心地问。
“没事儿大伯,我妈向来说话水分大。”孙竟飞说。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站那白花花的日头下……”
“妈,发传单都要站外面,我当年也发过,您是看见自己孙女发所以才心疼。”孙竟飞说她,“前两年有人给你发,你抓着就给撕了……”
“你别接我话,我可从来没撕过人传单。”孙母有点下不来台,屋里还有外人在。
大伯觉得差不多了,喝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准备回去。孙佑平送他出来,说天太热了,家里歇个午休,别来回跑了。
大伯摆摆手,骑上自行车准备回,又说:“回家我问问老八,看他能不能在北京给毓一寻个差事儿。”
“不麻烦了,一个月她就开学了。”孙佑平说:“让她磨练磨练也好。”
“你回吧,路上慢点。”
那边树下的麻将桌临时三缺一,有人扯着嗓子喊孙母,要她出来顶替会儿。孙母不情愿跟她们玩儿,嫌她们牌品差,一局一块钱,输了给个钱还抠抠索索。
孙佑平路沿站了会儿,活动了肩椎,回来看诊台前坐下,拿出手机给孙毓一发微信,捯饬了十来分钟,才编辑出:“毓一,我是爷爷。照顾好身体,有难处就往家里说。”他思来想去,这两行字足以。
孙母禁不住手痒,还是出去搓麻将了。孙竟飞蹲在她旁边,一面聊微信一面指点她出牌。
聊微信的那个人是相亲男,他发了个朋友圈,她点了赞,然后他就寻过来聊了。她也闲着没事嘛,扯会淡!
聊着笑着,牌桌上人打趣她,问是跟谁聊呐?孙竟飞嗲声嗲气地回:“花婶,情人啦。”
孙母拍她一巴掌,让她回诊所。她不回,挪个地继续聊。这回是正事儿,柯宇发来的,他回爷爷家四五天了,这会发信息说想去北京找毓一。
孙竟飞说毓一忙着打工,哪儿有空招待你。
柯宇回:“我已经跟毓一姐商量好了。她能安排我住男生宿舍。她的传单半天就能发完,剩下那半天我们去玩儿。”
孙竟飞回:“我怕你去添乱。”
柯宇回:“不会的妈。我们俩都商量好了。我也想去陪陪她。”
孙竟飞犹豫。
柯宇回:“妈你相信我吧。我都快16岁了。”
孙竟飞回:“什么时候去?”
柯宇很高兴,给她发了一串跳舞的企鹅,然后回:“我想明天就去!你今晚来接我吧。”
孙竟飞惊讶:“你不多待几天了?”
半天柯宇回:“要不麻烦小舅来接也行。”
孙竟飞回:“晚上我去吧。”
柯宇回:“好的,妈妈。”
周渔最近是上午忙学校的工作,下午就去家属楼,忙忙这儿忙忙那儿,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冯逸群也总趁这时候午休会儿。
周渔忙完那些不重要的事,也会躺沙发上吹着风扇睡一会。其实那些琐碎完全没必要干,她愿意干,主要是闲下来不知该干什么,更直白点,是闲下来不知该跟冯逸群聊些什么。
这天她在沙发上似睡非睡,冯逸群给她开了客厅空调,又给她肚子上搭了毯子,随后折去卧室继续睡。这天她想了很多,想着想着就坐了起来,从包的隔层里掏出烟,从烟雾里环顾着住了二三十年的房子。
她眯着眼,恍然间看见了父亲,看见他穿着工作服坐在餐椅上,看见他拧药瓶,看见他倒药,看见一粒粒药掉地上,看见小小的自己捡起来;看见父亲笑着摸她头,看见父亲把她抱坐在大腿上,看见自己追问他,赤壁大战后曹操去哪了?
等她被烟头烫到手,回过神儿,餐椅上空空如也。
她把烟蒂恶毒地直接摁灭在茶几上,去了奶奶房间。先帮奶奶倒了排泄物,又拿了个放软的香蕉,一点点喂她。奶奶还是咿咿呀呀指着窗外,她说太热了,等会就出去。
她闻着动静,察觉冯逸群起了,半晌后她意气扬扬地出去,茶几上的烟蒂已经被清理了。冯逸群则微微侧蹲在阳台点着蚊香。
她靠着墙站,看她从从容容地点了阳台蚊香,又去奶奶卧室点了蚊香,然后摘了几片薄荷叶泡去凉壶里,接着打开冰箱,随口问她,“晚饭在这儿吃吗?”
周渔闷声不吭。
她不再问,拿出冰箱里的中药液,先放温水里浸了会儿,然后拧开吸嘴盖喝。
母女俩久久凝视,周渔先瞥了头。
……
傍晚孙竟飞独自去接柯宇,原本她要喊上孙竟成,想着他最近忙,索性自己去了。快到时她发微信柯宇,也鸣了喇叭,往常他们听见喇叭声就迎出来了,这回好半天柯宇才拎着包出来,身后跟着脸色不好看的爷爷奶奶。
老两口看见她,脸色更难看了,勉勉强强才打了声招呼。刚开出去一截,她收到柯勇微信,质问她当初说好柯宇要在爷爷家住上一个月,怎么才几天就接回去?
孙竟飞没回他。扭头看了眼情绪低落的柯宇,提醒他,“系上安全带。”
“哦。”柯宇系好,假装无意问她,“谁的微信?”
“你爸的。”孙竟飞说。
“他说什么了?”柯宇脱口而出。
“没什么,就是问你怎么不多住几天。”
柯宇紧紧抱住怀里的书包,含糊地说:“我不想住了。”
孙竟飞没问原因,示意他怀里的包,“放后排吧。”
柯宇侧身把书包放了后排,朝着窗外看了会,半天解释着说:“我没跟爷爷说我不想住了,我是说回来有急事……”然后哽咽,没再说了。
“我晚会跟你爸说,说是我让你去北京的。”孙竟飞说。
“你跟他说是我自己要去的,我只是不好跟爷爷奶奶说……”柯宇说着双臂环抱住头玩儿,偏偏脸,用袖口抿掉了泪。他没有办法对着爷爷奶奶说,说他不想住他们这儿了,他想回妈妈那儿去。太难了,他说不出口,尤其当奶奶全心全意地给他备了一桌子好吃的时候。
孙竟飞什么也没说,伸手摸摸他后颈。他用胳膊挡住眼睛,一抽一抽地哭。好难啊,还没成为真正的大人都已经这么难了。
……
那边周渔一直从家属院走回新区,走了一个半钟,浑身汗透。到家脱掉鞋子就直奔主卧。孙竟成闻见动静拎着拖把从书房出来,没见着人,只看见一双歪歪扭扭的鞋子。
他过去把鞋子放好,说她,“没看见我刚拖了地。”说着把她踩脏的地方拖干净。拖完直起快要断掉的老腰,过去卫生间涮拖把。
涮好又依次把:主卧、侧卧、书房、客厅、厨房、阳台……统统拖了遍。拖到主卧听见卫生间的淋浴声,狠狠地把自己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大声赞美了番。然后燃上香薰,一路拖着退出了房间。
他可没这么勤快!
他下班到家,看见屋里有点乱,想到最近周渔照顾奶奶很累,就开始一点点收拾。他这人有强迫症和洁癖,要么不干,要么大干。
他整理着屋子,扫拖一体机清洁着地面。等他整理好,不听地面动静,他买的一体机又坏了!他怕周渔发飚,只好找出备用拖把自己拖。
他望着一尘不染光洁如新的地板,成就感爆棚!随后去了主卫,一面撒尿一面跟淋浴间的人说:“可把我给累坏……”说着浴帘猛然被拉开,那个不是东西的盯着他的兄弟看,他憋住,挪去了客卫继续撒尿。
……
周渔洗好澡出来,精疲力竭地坐在床沿休息,看见微弱昏黄的香薰蜡,又看看新换的床品,地板也微微发光,她用脚趾蹭了蹭,很干净。
她赤着脚出去,客厅也都一一整理了,孙竟成在客卫涮着拖把哼着歌,看见她出来,迅速邀功,“老婆你看,我帮你把客厅整理了,卧室整理了,厨房阳台也都整理了!”
要照往常,周渔必定怼过去了:不是你帮我整理,是你应该整理。
但今天她没说,只轻轻回了句,“谢谢。”
孙竟成可神气了,叉着腰,“可真是累坏我了!”
“我嫌一体机拖不干净,我亲自弓着腰一点点拖的。”说完寻着她脚印的水渍一路拖回主卧。
周渔没做声,又折回卧室坐去了床沿。孙竟成察觉她兴致不高,问她,“今天很累?”
周渔搂起睡裙,让他看膝盖的淤青,“背奶奶下楼时磕了一下,差点把她给摔了。”
“我都说了我去背……”孙竟成懒得理她,过去客厅拿药箱,然后坐地板上给她涂药。
“奶奶没事吧?”
“没事儿。”
孙竟成去五斗柜拿了双袜子替她穿好,说就不能赤脚踩地板。接着去了卫生间冲凉,随口问她老师什么时候才彻底放暑假?
周渔后仰躺平在床上,回他,“明天就彻底放假了。”
“那我们去爬华山吧?”
“好啊。”周渔说:“凑你空。”
那边没了音儿,响起了哗哗水声。
此刻的周渔心绪十分平静,甚至生出了几分柔和。这是不常见的。常见的是走投无路和有意识的压制。
她找出二嫂给她的中药粉,学着调制成糊,等孙竟成洗好澡出来,她给他个头箍戴好,要他躺床上,给他敷深层清洁的面膜。
孙竟成很享受,面膜冰冰凉凉的,让他很想要聊天。周渔不让他说话,说等十五分钟后成型了揭下来。随后又调了深层补水的面膜,又给他敷上,继续等十五分钟。
孙竟成好奇,“为什么你不敷?”
周渔说:“犒劳你的。”
孙竟成得意忘形,夸她今天真像个人。
周渔笑而不语。
孙竟成觉得哪不对,反应过来问她,“你是不是拿我脸当试验品?”
周渔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