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静看来孙家三个儿子各有千秋。
老大自带一身正气,说话铿锵有力,身上既有身为人民警察的忠诚,也有市井小民的诙谐。去路边摊买完水果,他能告诉摊主快跑吧,城管五分钟就到。等城管开车过来,他拎着兜橘子在那儿剥。同时也是最顺风顺水,最让父母省心的儿子。外无愧国家人民,内不愧兄弟姐妹。无论为人子、为人兄、为人夫、为人父……他都无可指摘。
孙竟辉皮相最佳,也最沾花惹草,但内心一直介怀不是亲生,所以比其他姐妹更听话孝顺。她跟了孙竟辉十二年后,才正式见孙家父母,也是唯一一个被领回家的女朋友。他对姐妹间的情义最深,自己兜里有十块,姐妹找他来借钱,他会借出去九块。他也最羡慕孙竟成,自己都吃不饱饭,也要给钱让他出去玩儿。说好听,是最顾念姐妹情义。说难听,就是爱充大头。
孙竟成最从容坦然,最小孩心性,也最肆意妄为。孙母背地里叫他「狗脸」,脸翻得快,也忘得快。说他从容坦然,是他内心对贫富阶级化的概念。读大学时他捡老大老二的衣服穿,宽裕时也不在物质上乱花钱,他把大把的钱都花在了无形的东西上,如四处旅行,如录制专辑,如他把赚了一年的钱拿给贵州的学校修操场……你问他为什么,他说当年支教时承诺过的。孙母问他为何不把钱用来修省内的贫困学校?还能落个好名声。他很有理,那等我成为大富翁的时候。
与之相反的,则是他老婆周渔的性格。她只能评价是聪明人,摸不透。她们妯娌间相处也挺好,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好打交道。包括大嫂许伟华,都是无大善无大恶,有点小聪明的寻常人罢了。
她早已过了用善恶去评价人的年龄。用孙竟飞的话,善过头了就是恶。孙竟飞性情同孙竟成相似,但远比孙竟成圆滑世故也利落很多。
这些姐妹的婚姻,她最羡慕老大夫妇,大哥为人刚正踏实,男女关系上洁身自好,对大嫂也体贴入微。大嫂娘家事多,没少往里贴钱,也从未见他有过微词。尽管大哥忙于工作难免疏忽家庭,但人哪能事事如意呢;其次就是孙竟飞。她在婆家话语权最大,因为赚钱能力最强;老四夫妇最一般,孙竟成太肆意自我,事业上难成大器,婚姻里也体贴不了伴侣。如果不是早年置办了房产,照他的性子,如今经济该是最差的。
思绪回到自己,又比她们强哪儿去?早年跟着孙竟辉在批发市场倒卖服装,凌晨三四点就要起床,赚的第一桶金就被孙竟辉打牌输个精光,事后查出被人做了套,他拎着刀子挨门去讨,最后被人暴打一顿还报了警。大哥把这事压下,都没敢告诉孙父孙母。
混最差的时候俩人每顿只吃一块钱一个的烧饼夹素鸡,连吃两个月,此后她看见素鸡就反胃。他在父母面前夸下海口,说混得很好,大哥私下塞给他钱,他宁死不收,还反过来借钱给大哥添满月酒。
后来倒也争气,俩人重振旗鼓再一次倒卖服装,时来运转,也借此慢慢发了家,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也是在他们交往的第十二个年头里,孙竟辉开着新买的小汽车载她回孙家,体体面面地见父母,第二天就扯了结婚证,在家简单吃了顿饭,算是结婚了。再后来转投餐饮,算是彻底离开服装业。
他们的婚礼仪式七年前才举行,在扯完结婚证的第八年,大儿子六岁的时候。那是场非常风光盛大的婚礼。可这场婚礼却是由一场糜烂不堪地事件引发。
婚礼的一个月前,孙竟辉把她和她情夫堵了酒店。
孙竟辉发家后店铺也招了穿版模特,都是十来岁的漂亮小姑娘。孙竟辉偶尔偷个腥,只要没感情上的纠葛,她都睁一只眼闭一眼眼。男女就那么回事儿,她当年跟孙竟辉在一块时,用现在的话就是小三。
女人都什么伎俩,她一清二楚。本身就是做服装的,孙竟辉衣品佳,皮相好,加之本性风流,他都不用招手,小姑娘挨个地往上扑。只要隔半年店里走个小姑娘,她就明白怎么回事儿,只要跟他发生关系的,隔天孙竟辉就开工资走人。
她心里明白孙竟辉是图新鲜,俩人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各自心里都有数。这些年她也累了,管不住,只牢牢紧握财政大权。俩人感情太复杂,不止是夫妻情分,更多的是共苦时,都见过对方最最狼狈和凄惨的姿态。
后来孙竟辉往餐饮上转型,逐渐收了服装生意,她慢慢也闲了下来,帮着打理餐饮的空档,她开始注意保养,无论脸蛋还是身材。再后来学游泳,一来二去就跟教练勾搭上了。说喜欢也算不上,更谈不上报复,她只能说是太空虚寂寞,被人趁虚而入了。
孙竟辉堵着她的时候她没任何慌张,只有解脱。孙竟辉差点把她掐死,她也没什么情绪起伏。事后孙竟辉崩溃大哭,狂打脸,她也这才开始崩溃。俩人在酒店地上坐了一整晚,抱头痛哭,疯狂做爱,一直到筋疲力尽,孙竟辉说:“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此后举行婚礼,接着生二胎,小儿子上幼儿园,孙竟辉给她盘了两层楼,找了团队帮她把医美中心做起来。也从那晚以后,俩人再没偷过腥。而这些事除了当事人,再无他人知。
俩人喝完咖啡去酒店,林静问他去酒店干嘛?他眼睛专注开车,手在她大腿根游弋,林静拍他手,骂他混账。
他皮笑肉不笑,“你不是问我去酒店干嘛?”
“滚蛋。”林静骂他。
等开了房间门,满屋子都是各色气球,红酒蛋糕等乱七八糟摆了一地。只有落地窗上粘了个27周年的字样。孙竟辉脱了大衣扔地上,撸袖子坐下继续打气球,“傍晚正布置着,爸打我电话,让家里去个厨子。”
“你的风格不应该请人帮忙才对?”林静也脱了大衣挂好。
“请人多没诚意。”孙竟辉点了根烟夹手上,一面打气一面说。
林静也盘腿坐下,把那么一大捧玫瑰拆开,“都老夫老妻了,还整这些花胡哨……”
“口是心非了吧。”孙竟辉说她。
“算是干了件人事。”林静笑了出来。
“这话就难听了,我没干过人事?”
“不记得。”
“干你算不算人事?”
林静踹他,“少说话多做事。”
孙竟辉抽了口烟,随后递她嘴边,林静就着抽了口,八卦,“爸怎么突然打电话让去个厨师?”
“估计老三老四干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
“周渔指头烫伤了,妈手也切伤了,那对姐弟谁也不搭理谁。”孙竟辉说:“明显就是老三没帮忙,老四心疼他老婆烫伤了手,姐弟俩翻脸了。”
“怪不得老三朝周渔敬酒。”林静恍然大悟。
孙竟辉弹弹烟灰,没再说话。
林静拿了个烟灰缸给他,“地毯烫坏了还得赔钱。”
“赔!老子最不差钱。”孙竟辉说。
“瞧你那暴发户嘴脸。”林静手指在蛋糕上剜了一块,“味儿不错。”说着又剜了一块喂他。
“老四也会心疼人了,我以为他们夫妻关系一般呢。”
“人好着呢。”
俩人不好!
此刻又是在回家的路上,同样是车里,俩人正听广播电台的节目,内容好死不死讲到离婚,周渔随口就说:“约个时间先登记吧,一个月冷静期过了才能离。提前约不耽误事儿。”那语气随意地像在说:“今儿天气不错,我们去给先人上坟吧,免得清明节太挤。”
孙竟成本能就回,“你很急?”说着拿出手机发语音给老大:【民政局啥意思?啥叫离婚「冷静期」?】
【讽刺我冲动呗?】
他叨叨叨……叨叨叨……连发过去六条语音。
孙竟越回:“你吃错药了?小心我把你铐起来!”
孙竟成像只土拔鼠:“你铐呀你铐呀!”
孙竟越也正烦,懒得搭理他。
周渔则埋头玩手机。
他嫌无趣儿,靠边停了车,去对面排队买霜糖山楂。周渔收了手机,直盯着对面看。等他买好回来上车,递给她,“马上要过季了。”过季了,冬天就要过去了。
到了新区孙竟成换衣服去运动馆,有人约他打网球。他邀周渔一块,她摇摇头,说忙点别的事儿。
打完结束时他想到一个户外品牌,他们家登山装备好,上回爬完山俩人还约着开学前再爬一次。回去的路上他选了几款登山服、登山鞋,和专业背包等。进门换着鞋喊,“老婆。”
“嗯。”周渔在料理台应声。
“你是不是穿8码鞋?”
“是。”
“你脚可真大。”孙竟成说着过去,见周渔受伤的指头上裹着保鲜膜,正在那儿一个个地捏虾仁饺。
“先去洗手。”周渔头也不抬地说。
孙竟成沉默地去洗手,回来站在锅边等着水开了煮饺子。周渔教他,“贴着锅边下,不要像投石子似的往里扔。”
……
孙竟成无语。
周渔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孙竟成站了好一会儿,问她,“手疼么?”
周渔摇头。
他又问:“特意给我包的?”
“你昨天不是说想吃。”
孙竟成没话了,举着笊篱在锅里转圈。
……
“饺子只能一下下推,顺时针转就散了。”周渔耐心地说。
孙竟成收了笊篱,盖上锅盖,看她,“老婆,我也学煮饭吧!”
“不用了。你是高贵男人。”
孙竟成哈哈大笑。
吃饺子的时候他把手机给周渔,让她看购物车里的登山装备。周渔看看,嫌太贵,偶尔穿一回犯不着。
“以后节假日我们就出省,去四川西藏那块儿的山。周末的话就在省内。”孙竟成规划。
“你帮我选吧。我也不懂。”周渔把手机还他。
孙竟成放了筷子,等选好付完款才继续吃。周渔泡了杯茶慢慢喝,等他吃完了,才开始说今天发生的事儿。她没有用莽撞、没脑子、自以为是等字眼,只说手烫伤的那种痛是微不足道的,不值得他们姐弟吵。
“有些话看似轻,但实则分量很重。你们姐弟俩是打闹惯了,习以为常,但吵恼了会伤感情,你们暂时不会察觉,但等哪天意识到的时候就晚了。”周渔缓缓地说:“你们因为这件事吵,也会影响我们婆媳姑嫂间的关系,妈下回都不敢要我帮忙煮饭了,我处境也很尴尬。”
“有些事就是这样儿,我们以为是抱打不平,是为别人好,可到头来却是一厢情愿。”周渔点到为止,没再多说。
孙竟成也没吭声,吃好了去洗碗,回卫生间洗漱,出来坐在梳妆台前做手膜,等所有流程完了,过去趴床上压住正在看书的周渔。
周渔放了手里的书,摸摸他头发,说他发质真硬,跟刺猬似的。孙竟成顺着杆儿爬,悄悄掀开被子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她被窝里钻,被她一眼识破,用力给掀了下去。
“真小气。”
“你大气。”周渔回。
“周老师,我想把钢琴挪过来。”
“挪吧。”
“等你开学了我们住这儿,我早上送你上学。”
“我可不想早起。”周渔拒绝。
“我知道一条小路,从这儿到你学校就十分钟。”
“你怎么不住回去?”周渔看他。
“我不是为了自己。”孙竟成解释,“这儿安静你能睡好,那边夜里你老翻身。”
“再说吧。”
“我们要是住这儿,我就挪钢琴,住婚房我就不挪了。”孙竟成同她商量。
“再说吧。”周渔关了灯。她了解孙竟成,送自己三五天没问题,时间久了他就烦了。
孙竟成瞪着眼睡不着,周渔的那些话信息量太大,尤其那句“吵恼了会伤感情,暂时察觉不出来,等哪天意识到的时候就晚了。”
他和周渔的离婚,当时就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拌着拌着就恼了。越吵越觉得对方性格不行,看见的全都是缺点。为了双方不恶语相向,变得面目可憎,他提出离婚,周渔当下就应。
他找到她受伤的那只手,亲亲吻了下,发自肺腑地说:“老婆,谢谢。”为特意给自己包虾仁饺,为自己让她处境尴尬,为她没有怪自己。
他是不吝啬表达情感的人,但今晚也不知怎么了,有些话就是没能说出来。但他莫名笃定那些复杂交织、难以言说的微妙情感周渔都懂。否则自己趴她身上的时候,她不会温柔地抚摸自己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