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母给他装好汤,他拎着回了婚房。果不其然,周渔在床上生闷气。他说:“妈炖了羊肉汤,晚上饿了就热热。”
周渔没做声。
“我去合肥了,周四回来。”
“不用跟我说。”周渔也没看他,“你就像往常一样,直接去就行。”
……
孙竟成品出点意思,“我不管去哪都跟你打招呼了,昨天在你家我就说了要出差。”
周渔往上扯了扯被子,不接他话。
孙竟成又自省了会儿,“可能偶尔我没打招呼,但绝不是成心的……”
“你不用说这些。”
“那你气什么?”孙竟成问。
“我没生气。”
……
“行,你说什么都对!”孙竟成不与她计较,“人家生气是去购物,去看电影,去吃美食。你倒好,搅和一圈后傻乎乎地回来睡觉。”
“我搅和谁了?”周渔坐起来看他。
“你搅和我了!”孙竟成回她,“我本来高高兴兴去出差,这会差心情了。”
“那就不去。”
“我偏去。”
“爱去不去!”周渔起床,拿着大抓夹抓头发。她想到明天要上班,还有工作没完成。
孙竟成心里舒坦多了,他有事不能憋着,要说出来才好,解决了他也好静心去办其他事。因为这事他还把票改签到了晚上七点。
现在去高铁站太早,睡也睡不着,索性坐过去弹钢琴。一个弹李斯特,一个安静地办公,倒也互不干扰。
隔天一早到了学校,年级组长喊住她,让她晚会再回办公室。周渔问她,“怎么了?”
年级组长指指楼上,“江源家长正在里面,副校长也在。”
周渔没做声,那就等会再上去。
年级组长引她去教学楼,“医院建议江源做摘除眼球手术。”
“这么严重?”周渔愣住。
“是啊,才十五岁。”组长一声叹息,“比我家孩子还小好几岁。”
周渔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她又说:“家长要告学校监管不力。估计最后倒霉的还是我们老师。”
周渔不太理解这话,组长看她,“你还是年轻,遇事少。早晚自习安排老师值班,其实也算侧面给家长信息,表示学生有老师监管着。现在学生出了事,家长问责,第一个就是值班老师。”
“可我当时在另一个班……”
“不着急。”组长安抚她,“学校自然知道具体情况,但也要给家长一个交待,这时候只能推出值班老师。”
周渔不再吭声。
“这事要看家长跟学校怎么协商,处理好值班老师记个过。如果处理不好,家长咬着值班老师不放,情况就很难说了。”
“提前给你透个信儿,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晚会校长要是见你,说让你先休息几天,你也别有意见。”组长嘱咐她,“学校跟家长没谈好赔偿前,你先不要露面。”
“附中有个学生美术课上跳楼,其实不关老师任何事儿,但家长强烈要求开除当事老师。家长在失去孩子的悲恸和绝望中,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嗯,好。”周渔点头。
组长轻叹气,“搁我们身上也一样,含辛茹苦养大,再两年就高考了……多理解吧。”
周渔没做声,俩人缓缓地上楼梯。组长安慰她,说上周年级测试,她带的班英语依然是全级第一第二名。她是学校培养的年轻骨干教师,不会轻易受处分。说着听见学生大喊,“王老师,王老师——”
组长仰头看,四楼栏杆上趴着学生们。她问:“怎么了?”
学生们着急,欲言又止,直催她快上来。组长一路小跑,不忘回头叮嘱周渔,说不好是家长闹事,不让她上来。周渔不放心,还是跟了上去,班级门口站着双方家长,其中一个家长嘴里骂骂咧咧,一脚把孩子踹老远。老师们忙制止,孩子被踹得半天爬不起来。
“你真他妈野蛮!打孩子算什么本事!”江源家长指着对方鼻子,“你也别打给我看,我不吃这套!咱们走法律程序,该负责负责,该赔偿赔偿!”
对方也蛮横,指着地上孩子,说要钱没有,人你领走。
校领导陆续过来,把双方都劝到了办公室。周渔悄声下了楼,先去医务室待着。果然没一会主任联系她,要她跟另一位英语老师交接代课,然后去校长室等着。
孙竟成在合肥办完事,直接去了黄山。因为计划要看日出,索性订了景区的酒店。进景区后也没坐缆车,从山脚爬了三四个钟上光明顶,途中还结识了一位老伯,俩人约好明早看日出。
隔天凌晨不到五点他就穿着军大衣,往顶上爬着看日出。美自然是不用说的,日出、云海、雾凇、奇石,人间仙境也不为。孙竟成置身于此静静地感受,直到旁边老伯冻得受不住了,俩人才结伴下去。老伯得意相机里的美景,说冻死也值当了!
孙竟成这才想起他忘拍照了,老伯说不妨,等到家了他传照片给他。老伯是当地宏村人,好客极了,邀请孙竟成去他家吃顿饭。孙竟成推辞不过,又随着他步行下山。
下山时俩人无话,各自想着事儿。孙竟成想到周渔说他自我,没家庭责任感,其实他都上了心。他早年自我惯了,想去哪背上包就走,今儿一个地,明儿一个地,孙母总说他风一阵雨一阵儿,去哪也不跟家里人说声,万一有事也不知道他人在哪儿。
老伯是独居,孙竟成没问他家人,对方也没问他家人。俩人吃饭、闲聊、喝茶,随后又一起去暗房冲洗照片。孙竟成喜欢这地,多留宿了一天,混在写生的人堆里玩儿。奈何他画画实在不咋地,哪怕皮相不差,也是被人学生左右嫌弃。
孙竟成哈哈笑,被人嫌弃他就自己画,先是置办了套画具,立在一个他认为的好角度,照着月沼像模像样地画。看一眼月沼,动一下画笔、看一眼月沼,动一下画笔。老半天后有人经过,被他的画深深吸引,问他画的啥?
孙竟成悠然自得地说,鸭,我在画鸭子。对方看看月沼,并没有找到所谓的鸭子,而是指点他,鸭是掌,有脚蹼,鸡才是四趾分明的爪。
孙竟成不在意,那就当我在画鸡吧。对方是一位教美术的老教师,本着负责的态度,说鸡不能在水里游,没蹼。孙竟成无所谓,把画笔递给了他。
这位老教师画了只鸭,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画完指点他两句就走了。孙竟成继续画他的鸡,是一只浮在水面嬉戏的鸡,双脚隐在了水里。
画完题上大名,拍照发了兄弟群,群里回他的鸭子太丑,还没有自己闺女画得像回事。他回复:“改天让咱闺女教教我。”
对方回他:“谁跟你咱,喜欢就自个生去。”
孙竟成也把画发给了周渔,编辑:“我明天回。”
周渔回:“嗯。”接着又回:“刚妈也送了只鸡过来。”
孙竟成也没回,给她发了一个位置。等过完画瘾,把画具都送了人,然后踩着石板路,沿着绕过家家户户穿堂而过的水圳,逛两侧的建筑和宗祠。
孙母不止给周渔送了鸡,还给她送了个人,孙竟成孪生姐的儿子——柯宇。柯宇也在周渔的学校读高一,中考时差几分没考上,但有周渔这一层关系在,也不难进。
高中部一个年级有十八个班,五个重点班,六个实验班,七个平行班。也就是所谓的普通班。当时周渔综合了柯宇的各方面能力,把他安排在了实验班,他勉强也能跟上。
这不马上要期末考了,考前要周渔帮着补补。补补就补补,正好闲在家里,左右也无事。
柯宇以前跟着爷爷奶奶在邻市住,原本高中也打算就近读,当得知周渔教重点高中,而且省里的教育资源远比他们那好,所以要柯宇报了周渔的学校。
柯宇他妈也是个人物,叫孙竟飞,也就是孙竟成的孪生姐。孙竟飞性子急,当年高二就参加了高考,自然没考上,后来被孙父安排去了读卫校。
卫校读了半个学期,招呼也没打,卷着铺盖卷就回来了。理由是同宿舍有个女生太作,她要求换宿舍被驳回。回来后自己找了份商场卖女装的工作,刚干上俩月又辞了,说有个顾客夸她口才好,应该去售楼中心卖房。
她还真去了售楼部应聘,相貌好,口才佳,理所当然地被录用。但实际工作与她想象的出入大,每天就是去街上发传单,发了快一个月,她感觉上当受骗了,准备再一次辞职的时候无意看见了工资单,第一排第一个人的工资不是她那个年纪能想象的,同样是售楼小姐,工资却天差地别。
后来她就收了心,跟着那些销售好的同事混。那些同事当她是个黄毛丫头,压根没放在眼里。半年后她开始独立销售,第一个接待的客户就是她丈夫的家人。后面房子没成交,孙竟飞跟客户的儿子好了。谈半年怀了孕,自然也就结了婚。产后一年把孩子交给公婆,再次回了售楼中心,此后一做十几年。如今孙家姐妹四个事业能力最强的,除了老二孙竟辉,就是老三孙竟飞。老大两口子都公职,不提。老四孙竟成事业最一般。
孙竟飞在家的气人程度远超过孙竟成,能把孙母气跳脚。也除了孙竟成外,孙父最不愿搭理的就是孙竟飞,未婚先孕不说,且唯一的女婿并不如他意。
孙竟飞对柯宇的教育态度没执念,基本就是放养,随孩子意,凭他自己能力念书,考上大学就上,考不上就出来打工。条条大路通罗马。这跟柯宇的爷爷观念不同,爷爷一定要他考个好大学,出来给柯家人争脸。
周渔同孙竟飞算不上好,也谈不上差,就是寻常的姑嫂关系。孙竟飞工作忙,地点也不定,有时在地市级,有时在县级市,往常家里周末聚,十回能参加一回都算了不得。
她对柯宇印象不错,特别懂事讲礼,学校里看见喊周老师,私下喊小舅妈。
那边孙竟成准备回来,老伯特意送他去车站,路上谈到了自己,说马上要六十了,结过两次婚,第二次离婚后就没再找,转眼一过就二十年了。他说年轻时自己也游山玩水,好玩得很,给旅游杂志拍照片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自己过着过着就独了,不太会跟人相处了。婚后反而不能适应家庭生活,另一半的存在反倒成了一种打扰。”
“那您现在后悔了?”孙竟成问。
“后悔是自然的,特别是这几年。尤其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逢年过节放炮仗的时候,甚至每天都有那么个时候。但是吧……我这人拗。前些时候有人给我说了个寡妇,我琢磨着吧,算了!年轻的时候我都不愿意改变,老了就更固执了,也就不去遭那份罪了。”
“人生海海,不过尔尔。”
“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年,我会努力做出改变,当一个俗人,去爱一个具体的人,参与到她的生活里。”老伯说。
“我感觉真倒流了,您也不会改变。”孙竟成笑说。
老伯爽声大笑,拍他肩膀……“知音难觅,真想多留你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