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送别霍去病后,我就搬回了红姑处,没有他的霍府,我住不下去,毕竟妻不妻,客不客,住在那里面,我究竟算什么人呢?
一大府人,眼多口杂,我懒得应付暗处的各种眼光。陈叔对我的心思倒是很体谅,一句话未多说,只吩咐一直在霍府伺候的几个仆妇丫头并厨子加侍卫也一并跟来,浩浩荡荡一群人,红姑看得讶然而笑。
在园子里转悠了一圈,我惬意地展了个懒腰,“还是在自己家里舒服。”
红姑轻叹一声,“霍府呢?”
我笑道:“去病在就是家,不在就不是。”
红姑替我拨开几个探到面前的树枝,“你遇见霍将军也不知道究竟算幸还是算不幸。”
展了一个大笑脸凑到红姑眼前,指着自己的脸让她看,“看看!看见了没有?这是什么?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红姑忙笑道:“看见了,看见了。”她瞟了眼我的肚子,“不知道这孩子将来会象谁?不过不管象谁都是个小魔头,只要别把你们两个的厉害都继承了就好,否则还给不给别人活路?”
以前在霍府时,丫头们都不识字,如今红姑相伴,比丫头们陪伴有趣得多。读卷书,弹段琴,下盘棋,或讲一些长安城内的风俗趣事,日子过得很是安逸。言语间有时提起往日的事情,我没什么感觉,红姑倒很是感慨落玉坊当年的辉煌。说起方茹,红姑轻叹:“我看她不是薄情的人,可现在见了我却总是能回避就回避,有时候迎面而过,她也当作没有看见我。”
我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李延年本就对我心中怨愤,以前和李妍关系好时,还罢了,现在关系不好,方茹总不能违背整个夫家的人。”
红姑赶着掩我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说话注意些,现在怎么还叫人家名字。”
我冷哼一声,“我叫不叫李妍的名字不会影响她对我的态度。”
以前因为心存怜悯,对她总是一再忍让,但她步步进逼,昔日的几分情全淡了。可是碍于那个毒誓,我虽握着她的命脉,却拿她无可奈何。她的命再重要如何抵得过去病和九爷万一?
只是我虽然恪守诺言,她却对我不能放心,最初还只是想逼我离开霍去病,离开长安,到了现在,估计她对我也没什么感情了,如果能早一日置我于死地,她早一日舒心。去病现在不在长安,我又有身孕,对她只能是采用躲为上策。
人生永远是这样,越是躲的事情越是躲不过。怕的就是李妍,李妍就找到门上来了。
李妍下旨召我进宫贺她的生辰。李妍再得宠,却仍是嫔妃,不比皇后,不可能接受百官朝贺,只是宫中女眷之间的一个小宴,可越是小宴我越不放心。
红姑道:“宴无好宴,不如进宫求皇后娘娘帮忙挡掉。”
我苦笑着摇摇头,陈叔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否知道玉姑娘已有身孕,可皇后娘娘一直很照顾玉姑娘,如今将军不在长安,皇后娘娘肯定也不放心让玉姑娘一个人进宫,若能挡肯定早已经挡了,定是皇上点了头,皇后娘娘不好再说什么。”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形,“如今身形已显,肯定瞒不过了,而且说不准本就是李妍得了什么风声,特意召我进去看一看的。大夫说怀孕头三个月最是危险,很容易小产,如今能瞒他们这么久,过了这几个月的清静日子,我也心满意足了。”
陈叔忽地跪在地上向我磕头,“玉姑娘,老奴求您务必照顾好自己,若真有什么事情为了孩子也先忍一忍,不管多大的怨气,一切等将军回来再给您出。”
我哭笑不得,侧开身子道:“我是孩子的娘,我比你更紧张,用不着你叮嘱我。我在你心里行事很任性冒失吗?”
陈叔讪讪无语,我轻哼一声,只为着我没有识进退知大体地去说服霍去病娶公主,我在他们眼中就成了一个行事完全不知道轻重的人。
红姑握住我的手,笑对陈叔说:“玉儿虽然有时行事极其任性,却不是一个完全不知道轻重缓急的人。”
我无奈地看着红姑,她这是在夸奖我,宽慰陈叔吗?只怕让陈叔听着越发没底。我现在算是犯案累累,想得一声赞恐怕很难。
正是盛夏,一路行来,酷热难耐。还未到宴席处,阵阵凉风扑面而来,只闻水声淅沥,精神立即清爽。
李妍甚是会享受,命人架了水车,将和冰块浸在一起的池水引向高处,从预先搭建好的竹子缝隙处落下,淅淅沥沥彷若下雨。宴席就设在雨幕之中,冰雨不仅将夏天的热驱走,也平添了几分情趣,一众女子有隔着水帘赏花的,有和女伴嬉水的,有拿了棋盘挨着水帘下棋的,还有把葡萄瓜果放在水帘下冰着,时不时取用,的确是舒服自在。
待字闺中的女孩看到我的身形,又看到我梳着和她们相仿的发式,而非出嫁后的妇人发式,不禁露了好奇,偷偷地瞄了一眼又一眼,不少夫人露了鄙夷之色,急急把自己家的女儿拽到一旁,不许她们再看我,彷佛多看我一眼,那些女孩子也会未婚先孕。
有些风度好的,或碍着自家夫君不敢对我无礼的,对我点头一笑,或匆匆打个招呼就各自避开。我象是瘟疫,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迅速散开消失。
我随手从水中捞了一串葡萄出来吃,李妍看到刚才的一幕应该挺开心。不过可真是对不住她,看到我这副样子,她恐怕又开心不起来了。我这个人荒漠戈壁中长大的,不够娇嫩矜贵,这些伤不着我。
正吃得开心,忽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李妍对这个临时背叛了她的西域舞女肯定也是深恶痛绝,却特意请了她来,李妍想干什么?
我一面吃着葡萄一面朝她走去,她看见我,脸上几许不好意思,我将葡萄递给她,“你穿汉人的衣裙很好看。”
她向我欠身行礼,“这段时间我常听日磾讲你们的事情,很想能见你一面,只是我们不大方便去看你,听日磾说霍将军把你护得很周全,就是霍府的一般下人都见到你。没想到你有身子了,日磾若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
我笑瞅着她,很是感慨,“你叫他日磾,他让你这样叫他的?那我不是该叫你声嫂嫂了?”
她双颊晕红,神态却落落大方,“你叫我维姬就可以了。”
“好!你叫我玉儿,小玉都可以。”
瞥到她拇指上戴着的玉戒,我心下一惊,立即握住她的手细看了两眼,她看到我的神色,低低道:“是今日出门前日磾从自己手上脱下,让我戴上的,我本来还猜不透原因,现在……”这个一直透着几分冷漠疏离的女子眼眶红了起来。
这个指环是日磾的祖父留给他的,从小一直没有离身,却特意让维姬带它来赴宴,他是把这个流落异乡的孤女托付给我了。我放开了她的手,“他不放心你。”
我用手捶了下腰,维姬忙问:“你要坐一下吗?”说着四处帮我寻位置,好一些的地方都已经被人占据,剩下的几个边角旮旯里的位置,却没有两个人一起的。维姬笑指了指一个看着稍好一些的位置,“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吧!我不想坐,站着说话就成。”
我向她做了个鬼脸,拉着她径直走向风景最好的位置,正在那里谈笑聊天的女子立即沉默下来,诧异地看向我们,等我走到她们身旁站定,几个女子忽地站起来,一脸厌恶鄙视地匆匆离开。
我笑着对维姬做了个草原上牧人比马胜利时的手势,轻叫一声,整理好裙子,施施然地坐下。维姬坐到我身旁,掩着嘴直笑。
那几位夫人现在才明白我所为何物,四处一打量后,都恨恨地瞪着我,却又不愿太过失态,只得故作大方地对我越发鄙夷,用似乎很低,却偏偏能让我听到的声音说着话,“听闻她以前是歌舞坊的坊主呢!专做男人生意的,难怪行事如此没有廉耻。”
我扭头对正扇着扇子的江夫人笑了笑,“这位夫人听闻得不够多呀!难道不知道李夫人正是从我的歌舞坊出去的吗?”
她的脸霎时雪白,长安城中的歌舞坊有史以来做过的最成功的男人生意就是出了个倾国倾城的夫人,这个江夫人居然贪图一时嘴快,忘了这件事情。
我的眼光冷冷地从其余几个女子的脸上扫过,她们虽然不甘愿却终究低下了头。
维姬低声道:“她们怕你?”
我笑摇摇头,“她们怕的是去病,也许……还有李夫人。去病的脾气你应该听闻过一二了,这几个人虽然是文官的夫人,她们的夫君并不归去病统辖,可皇上重武轻文,她们毕竟不敢拿夫君的前程性命做赌注和我斗气。而我……”我冷哼一声,“今日势必是一场鸿门宴,反正服软也不可能有退路,那我也不用再客气,索性把这些小鬼吓走了再说。”
正说着,李妍和卫皇后携手而来,身后随着刘彻新近册封的尹婕妤。李妍和卫皇后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腹部,又都假装没有看见,各自移开目光接受众人的叩拜。反倒尹婕妤向我一笑,轻声说了句“恭喜你。”
李妍恭敬地事事都先请示卫皇后,想看什么歌舞,或行什么酒令取乐,卫皇后笑着推却了,“今日你是寿星,凡事自然是你做主,本宫也只是陪客。”
李妍和尹婕妤、以及其他几位娘娘商量后,最后以抽花签为令,服侍李妍的女官做了令主。席间各位夫人使出浑身解数,力求逗李妍一笑,倒也是满堂欢乐。
席上气氛正浓烈时,有宫人来传旨,抬着一个檀木架,上覆着织锦绣凤大红缎。一座晶莹剔透,宝光流转的九层玉塔立在其上。如此大的整块玉石本就稀世难得,再加上雕刻工艺,真正世间罕见的宝物。
刘彻的这份寿礼一看就是花费了不少心思,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望向李妍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畏。李妍笑盈盈地命宫人将玉塔摆置于宴席正中间,方便众人欣赏。
走路还走得不太稳地刘髆摇摇晃晃地捧着一个大寿桃上前给母亲贺寿,像个小大人一样,很是规矩地磕头行礼说吉祥话,本来还象模象样,结果说到一半突然忘词了,一面吞着口水,吮着自己大拇指,一面求助地扭头看向后面的太子刘据,刘据低低提醒他,他却越急越不会说,望了一圈四周笑盯着他的目光,瘪瘪嘴,索性扑进了哥哥怀里,藏好自己的脑袋不让我们看。
好一对可爱的兄弟,一直淡然看着一切的我也不禁笑了出来。卫皇后笑着摇头,李妍面上虽笑着,眼睛里却透着冷,她身旁的侍女立即上前把刘髆从刘据身旁强抱走。我心中暗叹一声,天家哪里来的兄弟呢?即使他们想天真烂漫,他们的母亲也不会允许。
签桶落到了起先和我们起过冲突的江夫人手中,她抽了一根签递给令主,令主笑读道:“牡丹签,抽此签者可命席上任何一人做一事。”读完立即将签放回了签桶中。
卫皇后静静地笑看着江夫人,江夫人似乎颇为踌躇地想了好一会,眼光从我们面上扫过,落在维姬的脸上,“我至今难忘上次夫人在席上的示情舞姿,想请夫人为我们再跳一次。”
维姬的身份今非昔比,虽然出身低贱,又不是汉人,可毕竟现在已经是堂堂光禄大夫的如夫人。满堂的歌舞伎,江夫人不点,却偏偏点了维姬,嘲讽我们当日堂上争霍去病的一幕,也借此羞辱维姬。
我嘴边噙了丝笑盯着令主,那个宫女与我对视了一会,眼中终是露了一丝畏惧撇过了头。她们对我毕竟还有几分顾忌,可对维姬……维姬的脸涨得通红,又慢慢恢复正常,她在案下握了下我的手,姗姗立起献舞。
李妍向我一笑,端起杯酒慢品。卫皇后听到江夫人点的是维姬,神色释然,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和刘据说着话。我心头忽然滑过一句话,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
维姬的舞姿曼妙动人,奈何满席的人或惊诧,或嘲弄,或鄙视,或不敢惹事低着头只顾着吃东西,根本没有真正在看的人,反倒被乳母抱在怀中的刘髆看得极是专注,精彩处拍着小手咯咯笑,挣扎着要下地,乳母无奈何只得放了他下地,让他立在一旁观看。
维姬随着舞曲旋转着身子,我看到两三个滚圆的珠子不知道从哪里滚出,“小心”二字还未出口,维姬已经踩到珠子上,身子向后摔倒,她的手下意识地去扶东西,匆忙中拽住了托着玉塔的红绸,身子摔倒在地上的瞬间,那座晶莹剔透的稀世珍宝也砸成了数截。
原本立在一旁看舞的刘髆看到维姬要摔倒,摇摇晃晃地想去扶她,幸亏一旁坐着的女子手快,拽回了刘髆,可即使这样,溅起的玉片从刘髆胳膊上滑过,流了一手的鲜血。吓得宫女乳母全乱了套,扯着嗓子喊“太医”。
原本打碎皇上赏赐给娘娘的玉塔已是重罪,此时又伤了皇子,更是罪加一等。李妍低头查看刘髆的伤势,待擦干净血后,发现只是割了两条口子,她眼中的惊惧淡去,面上却越发显得仓惶,眼中珠泪盈盈,厉声喝骂着乳母宫女。
我憋着的一口气现在才缓缓吐出,幸亏、幸亏没有大事。可即使这样……心中咯噔一下,扭头看向维姬,一堂慌乱中,她反倒只是静静跪在地上,虽然脸孔煞白,神色却十分平静坦然。她脱下拇指上的玉指环,迅速塞到我手中,低低道:“维姬无福,麻烦你转告日磾,沦落异乡,能遇见他已是此生之幸,不必再挂念我。”
李妍看了一眼维姬,抱着刘髆,望着地上的玉塔碎片对卫皇后道:“一切听凭皇后娘娘处置。”
维姬背叛了李妍,李妍肯定想让她死。今日的事情名面上全都是维姬的错,而且两件都是重罪,卫皇后犯不着为了维护一个与己无关的西域舞女而与李妍起冲突。
卫皇后看都没有看维姬一眼,淡淡道:“一切按照宫中规矩办,误伤了皇子先受杖刑一百,虽然是后宫的事情,但玉塔之事臣妾觉得还是应该由皇上处置。”李妍点点头。
杖刑一百!光这个罪名,维姬已经是非死不可,还需要什么后面的?李妍哄着刘髆,眼睛却是挑衅地盯着我。立在卫皇后身后的云姨朝我摇头,卫皇后看向我时,带着劝戒的眼光扫向我的腹部。
我手中紧紧拽着日磾的指环,拽得手都疼。为了孩子我应该忍,应该忍……日磾给维姬这个指环时,他绝对想不到我已有身孕,我还需要照顾一个脆弱的小人,事后他应该会体谅我的处境。而且今日偏偏如此倒霉,连李妍自己都肯定没有想到她的陷阱居然发展得如此完美,会把皇子牵扯进来,伤得虽轻,罪名却是天大。
维姬被宫人向外拖去,她闭上了眼睛,一脸平静。
我一面不停地找着各种理由让自己忍,可一面又在不停地问自己,如果我今日让维姬死去,我以后能活得心安吗?我和越变越阴狠的李妍又有什么区别?我当年恨伊稚斜背叛朋友,难道我这不是另外一种背叛?
我蓦地叫道:“等一下。”卫皇后满是无奈地瞪了我一眼,装作没有听到,李妍却是得意地笑了,微朝我点点头:金玉,你没有让我失望,欢迎进入陷阱。
我跪倒在卫皇后和李妍面前,“维姬虽然有错,可却不是罪魁祸首。”我摊开手掌,一颗碧玉珠子躺在掌心。
当时一团混乱中,我只抢着捡到一个珠子,这个物证实在太单薄,单薄到似乎只是把我拖下了泥塘,却不能让任何人浮起,“当时维姬跳舞时,民女看到有几颗这样的珠子滚到她的脚下,她因此而摔倒。”
李妍瞟了眼珠子没有说话,她的宫女道:“皇子和公主们常拿着这种玉珠子弹着玩,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她猛地掩住嘴,跪下磕头,“奴婢万死。”
李妍扇了她一耳光,喝骂道:“贱奴才,什么话都敢乱说!”李妍看向周围的人:“除了金玉,还有谁看见这种珠子滚向维姬脚下了?”所有人都拼命摇头。
李妍一言不发地看向卫皇后,此时已经不是杀一个维姬就可以了事了,一个珠子把流言导向了在场的皇子和公主,谁有可能会心怀嫉恨想打碎父皇赏赐给李夫人的玉塔?还伤了幼弟?卫皇后的唇边带了丝冷笑,“彻查到底,先把维姬带下去关着。”李妍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卫皇后,卫皇后保持着唇边的那丝笑,继续道:“把金玉也带下去看管好。”
咣当一声,狱卒锁上了牢门。维姬眼中泪花滚滚,“小玉,你何必把自己卷进来呢?”
我拿起她的手,把玉指环给她戴上,“既然是日磾亲手交给你的,即使要还给日磾,也该你亲手还给他。”
维姬刚才赴死时面容平静,此时反倒眼泪簌簌直落,我替她把眼泪擦去,四处打量了下牢房,“比我想象得好一点。”
维姬立即站起,把地上铺着的稻草往一起拢,堆了厚厚一高垛,要我坐上去,“牢里终年不见阳光,地气太阴毒。”
我摸着自己的腹部,心中暗道,对不起,你爹爹走了未久,我就把你照顾到牢狱里来了。我一直把李妍看作卫氏的敌人,并没有真正把她当作我的敌人,可今天起,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情分。她竟然一个陷阱套一个陷阱,这个陷阱的尽头到底指向何方?李妍想靠此来伤害刘据和卫皇后,出手未免太轻了,她究竟想做什么?我此时一点都看不清楚,
两天过去,没有任何动静。估摸着陈叔和红姑她们早已乱套,也肯定想过办法来看我,却一直没有出现,事情看来很严重。
我们的饭菜已经好过其他犯人很多,但和霍府的日常食用一比,和猪食也差不多,我并不是挑嘴的人,什么都能吃,可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却被我们养得有些娇贵,自怀孕后一直贪吃的我变得吃不下东西。
维姬把她的饭菜中看着好一些的全都捡给我,只给我吃两份饭菜中最好的一部分,我也不和她客气,但即使这样,我仍旧没有胃口。强迫自己多吃几口,一转眼又立即吐出来,维姬急得眼泪汪汪。
我满腹担心和无奈,却不愿维姬太过自责,强笑着自嘲,“不知道象谁,我和去病都不是挑食的人,却养了这么挑嘴的一个孩子,以后要好好教导他一番。”
整座牢房只有栅栏前的一小块地方,在太阳正中午时,有几缕阳光通过一方窄窄的石窗斜斜晒进来。光柱中,万千微尘飞舞,看久了人变得几分恍惚,不知道微尘是我,我是微尘,或大千世界本一微尘?
一双薄靴,一袭合身熨贴的月白袍,阳光自他身后洒下,为他周身染上一层淡薄如金的光晕,令他看上去几欲随风化去得虚幻,可那个暖若朝阳的笑却真实得直触心底。在这个幽暗阴冷肮脏的牢房中,他的出现让一切都变得明媚温暖。我不能置信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他依旧站在阳光中。
九爷细细打量着我,眼中藏着担心恐惧。他向我伸手,虽一言未发,我却就是知道他想要替我把脉,他要立即确定我一切安好才能放心,默默地把手腕递给他。一会后,他面色稍霁,我想收回手,他却一转手握住了我,力气大得我手腕生生疼起来。
他仍旧笑着,眉梢眼角却带着几分憔悴,看来竟比我这个呆在牢狱中的人更受煎熬。我心中滋味莫辨,半晌后方挤出一句,“我没有受什么苦。”
他缓缓放开我的手,“陈夫人不许任何人通知霍将军,你要我设法通知他吗?”
我摇摇头,“战场上容不得分心,此次战役是对匈奴单于的决战,这是他自小的梦想,如果他不能尽全力打这场仗,会成为他生命中永远的遗憾。何况我不过是在牢中住几日,没什么大碍。对了,你怎么能在这里?”
他淡淡一笑,“皇上毕竟也是我的舅父,这个人情又不算大。”
他说的很是轻巧,可其中的艰险却是不想也知,只是不知道他为此究竟做了什么牺牲,又对刘彻承诺了什么。以他的性格,什么苦楚都是独自一肩挑,我即使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装作相信了他的话,让他一片苦心不要白费。
“玉儿,究竟怎么回事,细细和我讲一遍,我才好想对策。”
我静静想了一会,把事情缓缓道来,我和匈奴的关系,和日磾的情谊,以及李妍已经猜测到我和日磾关系非浅,所以利用维姬不露痕迹地把我收进了网中。
九爷听完后,蹙着眉头,“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朝中的人都知道霍将军和卫将军虽然是亲戚,可关系十分紧张,甚至在皇上的引导偏袒下,霍将军手下的人在军中常挤兑打压卫将军的门生。如果李夫人只是为了太子位置和卫氏有矛盾,她不应该开罪霍将军,反而应该利用霍将军和卫将军的矛盾,尽量拉拢霍将军,她怎么会一再对付你?这次虽然牵涉到皇子公主,但她显然更想要你……”九爷十分不愿意把我和那个不吉利的字眼连在一起,话说了一半未再继续。
我笑向他做了一揖,“真是什么都不能瞒过你。”语气轻快,希望能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却没有成功,九爷依旧皱眉看着我。
“我和李妍的确还有些私怨,但我不能说,其实她对我恨意如此强烈也实在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九爷颔了下首,没有继续追问,想了一瞬道:“最关键的就是珠子是谁滚出来的,或者说关键是要找一个掉落珠子的人。江夫人虽然是事情的起端,但她不过是个糊涂人,估计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那个行令的宫女值得一问。”
“我也是如此想的,当时看到她迅速地把签扔回签筒中,我就有些怀疑那个令根本就是她自说自话,不过李妍能让她做这样的事情,肯定绝对相信她,她又在李妍庇护下,很难问出什么。”
九爷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不同于往日的笑意,而是透着寒意,“何必问她,只需让李夫人选择牺牲她就够了。”
我想了一瞬,明白是明白,却不知道九爷要怎么做才能让李妍做如此的退让和妥协。外面隐隐传来几声铁器相撞的声音,九爷眼中满是不舍,“我要走了,你再忍耐两三天。”
自九爷进来后,维姬就躲到了角落里,但一直时不时地看一眼九爷。此时听到九爷要走,她忽地上前对着九爷磕了三个头,九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顾不上多问,只极是客气地回了她一礼,“拜托夫人照顾一下玉儿。”维姬匆匆避开九爷的礼,带着惶恐重重点了下头。
九爷的离开带走了牢房中唯一的阳光,不过他已经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阳光。
维姬有些怔怔愣愣,我看着她问:“你认识九爷?”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见过他,原来你们汉人叫他九爷。没有几个人见过他,可我们都想象着他肯定是一个心象天那么大的人,所以我们西域人都尊敬地称呼他‘释难天’。西域比中原干旱,很多药草都不生长,汉人总喜欢用高价把药草卖给我们,可释难天不仅把药草店开得遍及西域,价格和汉朝一样,而且每到疫病流行,或无故被卷进匈奴和汉朝的战争时,他的药草都是免费提供给无家可归的人。我还没有被挑中做舞伎时,曾见过他在街头给一个病重的小乞丐治病,那天他也穿了一身白衣,素雅干净得象神山托穆尔峰顶上的雪,而那个小乞丐的身上流着乌黑发臭的脓血,可他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唯恐弄疼那个孩子,彷佛抱着的是一块珍宝。后来在龟滋的王宫里,我再次看到了他,当时小王爷刚试用完一把威力很强大的弩弓,兴奋地上前想要拥抱他,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尊贵礼节,他却丝毫没有动容,虽然他微笑着,可我能感觉到他心中的冷淡和拒绝。我无意中听到他们的两三句对话,又想起当年所见才猜测到他也许就是传闻中的释难天。天下间除了他,还能有谁的心能如此?他虽然身有残疾,可他的音容会让你觉得他比所有人更高贵。我每次见他时,他都笑着,可我总觉得他似乎背负着很动东西,他的微笑下藏着很多疲惫,所以我一直想最大的尊敬大概就是不要打扰他。他在王宫中住了三天,我只是在远处看了他三天,我每日都会向神祈求,祝福他有一日能象普通人一般。没有想到,今天竟然又见到他了,而且又是一个最想不到的地方。”维姬微弯着唇角,似乎在笑,可又带着伤心,“能见到这样的释难天真好,他会怒,会生气,也会因为放心而真心地笑,他不是那个寂寞孤独地神,可他……却在……伤心。”
我默默地扭过头,不知道视线落在了何处,看到了什么,只想躲避开维姬带着质问和她自己都未必明白的请求。释难天,他释着别人的难?可他的难该由谁释呢?
自九爷来过后,我和维姬的生活改善不少,每日的饭菜可口了许多,甚至晚饭后,还会送一大罐牛乳给我们。
因为我依旧很挑嘴,不喜欢吃的一口也不能吃,一吃就吐,所以维姬总把我能吃的,爱吃的都捡给我,两人如此分配,我这两日也基本吃饱。
黑暗中,维姬轻声说:“明天我们就能出去了。”
我嗯了一声。维姬对九爷极度信赖,她根本不理会整件事情的微妙复杂,她只相信着九爷说过让我再忍耐两三天。
半夜时分,我一头冷汗地从睡眠中疼醒,想喊维姬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全身一时寒一时热,只是不停地打哆嗦,一丝力气也提不上。幸亏维姬睡得浅,我打着颤地身子惊动了她。她一看到我的样子,惊吓得眼泪立即掉出来,冲着外面大喊着叫人。
我看到她的反应心里蓦地冷了半截,维姬是一个行事冷静沉着的人,她竟然失态至此,我现在的样子恐怕已是半只脚在鬼门关外徘徊。
维姬叫了半晌都没有人理会,她匆匆把外衣脱下来罩在我的身上,我身子疼得象要碎裂成一段段,只恨不得立即灰飞烟灭,方能躲开这如地狱酷刑一般的疼痛,意识渐渐坠向黑暗。
不行,我不能睡去,睡着了也许再没有痛苦,可有人会伤心,我答应过去病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心中一震,拼着最后的一点清醒,用力咬在了自己的舌头上,口中血腥弥漫,人却清醒不少。
疼痛来得莫名其妙,不象是病,倒更象是毒。说不出来话,只能用眼睛示意维姬,维姬倒真是冰雪聪明,看到我看陶罐立即把罐子捧来,扶着我把牛乳灌下去。口中的血混着牛乳咽入肚子,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我还是逼着自己不停地喝,因为每喝一口,也许我活下去的机会就多一分。
维姬抱着我只是哭,“小玉,要死也该我先死,是我背叛了娘娘,打碎了玉塔,为什么我没事情……”她蓦地明白过来,脸上全是害怕和悔恨,“我们交换了饭菜,你一个人中了两个人的毒。”
我已是满口的血,却再咬破舌头,也维持不了自己的清醒,在维姬的泪水和哭求声中,意识渐渐沉入了漆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