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第三天,庄洁带着弟妹去了北京游玩。傍晚回来的高铁上,妹妹歪在她肩上睡着了,弟弟和她小声的聊天,聊生活聊学习聊他的心事。
寥涛很愁庄研,觉得他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整天柔柔弱弱多愁善感,没事就躲在房间画画,从不主动出去玩。而且他一直想考美院,这把寥涛给愁坏了。
她不指望儿子多有出息,但希望他报一门实用的专业,将来能养活自己。但他一心想读美院,用自己的伙食费买材料,攒零花钱报专业的机构。寥涛断他钱,他就私下问庄洁借。
寥涛苦口婆心,说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理应照顾姐姐和妹妹,不应该让姐姐反过来照顾他。而且庄洁腿也残疾。
庄研也觉得理应如此,他应该挑起家庭重担,但他努力念了半年书,整个人浑浑噩噩,了无生意,原本就不好的成绩直线下滑。
庄洁刻意回来同他聊,又和寥涛商量后,打算让他试试看能不能报美院附中。恰好那年庄研运气好,冒打误撞地被录取了。
庄研问:“姐,你晚上照过镜子吗?”
“照啊,我洗漱的时候就照。”
“我说的是认真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看自己干什么?”
“我前天想画一幅自画像,我就照着镜子看,看着看着我很害怕,我就丢了画笔回床上睡。”
“姐,如果你对着镜子五分钟,一直认真地看,你就会恍恍惚惚,会觉得镜子里的人很陌生。”
庄洁笑着拍了他一下,“脑袋想什么呢?自己吓自己,以后别再看了,看多了神经容易错乱。”
庄研也笑了一下。
庄研正色道:“半夜十二点不要照镜子。”
“为什么?”
“会看见鬼。”
庄研迅速把脚抬了起来。他最怕鬼了。他害怕一切无形的东西。他从不看恐怖和悬疑的电影。有时蹲马桶他都担心会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
庄洁见他的举动大笑,笑他胆小鬼。
庄研长得秀气,说话也文气,很招人待见的小男生。
出高铁站庄洁接了通电话,王西夏打来的,说晚上在她堂哥的民宿聚,问她要不要过来。
庄洁没什么兴趣,她晚上想帮寥涛封真空烧鸡。何彰跃领着人在整理工厂和采购设备,工厂合同签好了,他们想抓紧时间搬工厂。
王西夏说他哥介绍的对象也来,让庄洁帮她看看。庄洁开玩笑,“那我看上了咋办?”
“这算事?看上就看上呗。”王西夏说。
“成,等我。”庄洁应下。
王西夏和庄洁同一家公司。一个在上海分公司,一个在北京分公司。公司是全球医疗器械排名前十。俩人部门不同,负责的业务也不同,但都属于高级技术销售。
晚上庄洁过去找她,民宿院里男男女女围着一群人烧烤,王西夏眼神示意烧烤炉旁的男人,庄洁扫了一眼,拉凳子坐下道:“上个月有人联系我,说能把我底薪谈到一万八,剩下的就看个人能力了。”
“哪个公司?”王西夏问。
“普利。”
“巧了,上个月也有人联系我,底薪能出到两万,也是普利。”
庄洁不服,“我凭什么比你少两千?”
王西夏笑出了声。
这时过来一个男人,递给她们几支烤好的肉串,简单说了两句就回去继续烤了。庄洁吃着烤串问:“你考虑普利么?”
王西夏摇头,“不考虑。”
“我也是。”
庄洁打量了眼那男人,朝她说:“挺贴心的。“那男人给她们的烤串上都垫了一层纸巾,还顺手给她们倒了柠檬水。
“还行吧。”王西夏说。
“他是干什么的?”
“他曾经是国旗手……”
“什么?”庄洁诧异,不禁又多打量了几眼,回头道:“原谅我村里人,生活里还没出现过这号人物,等会我能合个影……”
“不扯淡了,他弟弟曾经是国旗手,他就是普通的退役军人。”王西夏说。
说起这事,庄洁接了句,“昨天你堂哥去我摊上买烧鸡了,那谁、他媳妇是那个谁、那井盖。”太拗口了,她一时想不全名字。
“王宝甃?”
“对对,就她。你晚会把她微信推给我,我有事问她。”庄洁说。
“行。”
“对了,大队里约我们七号吃饭,为什么平白无故约吃饭?”庄洁啃着肉串问。
“不清楚,队里没约我,”王西夏淡淡地说:“我堂哥接着我就来民宿了,我没去过街上。”
庄洁点头,没再说话。王西夏和陈正东的事太惨烈,时隔一年,这是王西夏第一次回来。
俩人又聊了会别的,王西夏的相亲对像约她出去走走,她堂哥问她:“要不要同清河去转转?”
“行啊。”王西夏说完手里就被塞了一个玉兔灯笼,她堂嫂说:“去呀去呀,坡上的橘子红了,顺便摘俩回来。”
王西夏带着人出门,庄洁也告辞离开,她走了两步回头看,王西夏拎着个惨白的纸灯笼,随着男人缓缓地走。
白纸糊的灯笼不好,乍看像丧灯。
想到丧灯就想到了陈麦冬,不妨脚下一崴,人差点摔倒。人是没摔到,但她感觉残肢端有点刺痛。
她半年前才换的接受腔,试穿的时候很完美,但这两天总感觉不舒服,不贴合。
她靠着棵大树坐好,先取下假肢,又取下矽胶内衬套,内衬套里一层黏渍渍的汗,她也不能随便擦,索性挥着让它迎风晾干。随后又看了看残肢端,庆幸没受什么伤。
她把矽胶套一点点地滑上去包裹残肢,然后戴上假肢,穿戴好起身走两步,他妈的——就是接受腔的问题。
她直接把电话打给接受腔技师,他推荐的这个接受腔是新材料,才大半年就磨损变形了。正常她要一年半才换新接受腔,接受腔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直接套着残肢端下面连接关节和脚板。如果接受腔不舒服,戴再好的关节和脚板都没用。
技师就问她这个舒适性怎么样,庄洁不能否认,说这个体验是最好的。技师说那就行了,既然体验最好,磨损了换新的就行,一个接受腔几千块而已。
庄洁嫌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几千块也是钱。技师说这种材料寿命至少一两年,但她步伐迈得太潇洒,太损耗使用寿限。别人一个接受腔能用三年,到她这最多一年半。
庄洁觉得他在扯淡,要照他这逻辑,那经常跑步的不得两个月一换。技师搪塞她了两句,借口挂了电话,随后发她微信,说让套上袜子将就两天,等回来上海就给她换。
他知道庄洁挑剔,容不得一丁点的不舒坦。接受腔轻微磨损绝对能穿,但到她那就受不了。一丁点的不舒坦,她能放大十倍。技师感慨,还是钱烧的,穷人三五年都用了。
他和庄洁非常熟,给她编辑的微信名就是:土鳖暴发户。她张口闭口就是:来最好的。要不是和她关系太好,他能坑死她。她就长着一副挨坑脸。
接受腔的制作工艺很复杂,很考验技师的经验和能力。他们取型后,会根据各部位着力点情况去制作实验腔,直到实验腔完全合适,才会做正式腔。整个过程非常繁琐,庄洁是在试了四个实验腔后才做了正式腔。
她脚板是高运动级别,有垂直减震和旋转扭力功能,灵便性很强,如果经过专业训练,跑步是绝对没问题的。这样的假肢配套下来将近七万,差不多能恢复到截肢前。日常生活完全没障碍,一般人也看不出她是个残疾人。
她车祸时整只脚都被碾了,膝关节五厘米以下全部截肢。当时年龄小,医生不建议用太好的假肢,因为后期根据发育会频繁地换。而那时也没有太好的假肢,只要一走路就能看出是残疾人。并且接受腔也没条件做实验腔,直接就是正式腔,残肢端磨破感染她都一声不吭?。那时他生父刚去世三个月,寥涛生下庄研还在月子里,家里乱得不像话。
寥涛一直认为庄研多愁善感,就是在她肚子里吃得亏,因为庄爸去世时,寥涛怀着七个月身孕。
假肢不舒适她一步都懒得走,她打电话给庄研,让他骑电瓶车来接她。接电话的是何袅袅,说庄研在门口和同学聊天。
庄洁让她等会告诉庄研,让他来下溪村接她一下。何袅袅说她会骑电瓶车,说她能来接。
“别别别,你千万别来接。”下溪村游客多,路也陡,她担心何袅袅骑着车冲沟里。
挂电话就看见远处烧烤区前的一桌人,打眼就是陈麦冬。庄洁来了主意,朝他大喊,“老同学、老同学。”
离得远,烧烤区又吵,那桌人丝毫没听见。庄洁喊了附近一个小孩,指着灯光下的陈麦冬说:“就那个蓝T恤的叔叔,你帮姐姐喊一下。”小孩准备
离开,庄洁又喊住他,“他如果问,你就说是他奶奶找他。”
陈麦冬正跟同事聚餐,被一小孩扯了下,指着坡上的一棵柳树说:“叔叔,上面有人找你。”
“谁找我?”
“她说是你奶奶。”
陈麦冬放了筷子过去,他主要想看是谁冒充他奶奶。直到走近,庄洁才从树后探出个头,“嘿,老同学。”
陈麦冬见是她,转身就走。
“诶老同学,帮个忙。”庄洁正色道。
陈麦冬回头看她。
庄洁扶着树单腿往前“咯登”了一下,“我刚摔了一跤,你能不能送我回家?”接着又说:“你没空的话让你朋友也行,或镇上谁都行。”
陈麦冬奇怪了,“我朋友又不认识你。”
“见一面不就认识了?都镇里人聊两句就是朋友了。我家里人没空,否则也不会让你帮忙。”
陈麦冬见她屈着腿,估计摔得不轻,犹豫了半天开口道:“我们开着单位车来的,车在上面停。”
庄洁没接话,等着他把话说完。
陈麦冬又说:“我们开得运尸车。”
……
“谢了,打扰你了。”庄洁屈着腿坐下说:“我还是等我弟弟吧。”
陈麦冬回了烧烤区,远远瞧见坐在柳树下的人,忽生出一股同情,就问附近人借了摩托,骑着摩托过去送她。
庄洁上着车说:“太感谢了。”
陈麦冬没接话。
庄洁虚扶了一下他腰,夸道:“肉真紧实。”
陈麦冬觉得她扶的位置很烫,让她拽衣服就行。庄洁拽着他衣服,自来熟地问:“你在北京工作了几年?”
“四五年。”陈麦冬应了句。
“那很厉害了,你们这行能四五年都很厉害。”庄洁好奇地问:“你怎么不转行?”她交际圈广,也认识两位在殡仪馆工作的,他们这行留不住人,有点机会的都转行了。尤其适逢婚龄的,他不转对象也会让他转。
“我没打算转行。”
“那你很厉害。”庄洁诚恳道。她诚心觉得陈麦冬人不错,就单他会为了照顾奶奶回来镇上工作。
她绝对做不到,她的目标就是能在上海安家立命。回头有能力,最好能拉扯上弟妹也安身上海。寥涛跟何叔就算了,他们嫌大城市人情冷淡。
陈麦冬只觉得她聒噪,而且她说话气势足,声音的温度喷到他脖子上灼得慌。而不自知的的庄洁还在感慨,四下张望着说镇里变化很大,不易长久住,住久了容易磨掉人身上的斗志。
陈麦冬忍够她了,回头问:“你平常话就这么多?”
……
其实庄洁话不多,是因为在舒适的环境里话才多。她从前跑销售,只要出了医院那个门,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光待医院她就觉得口干舌燥。
“你是对所有男人都这样?”陈麦冬问。
“哪样?”
“自来熟。”
“你什么意思?”庄洁要翻脸了。
陈麦冬没接话。
“停停停,”庄洁让他停车,“你不会认为我看上你了?”
“别扯淡了行么?你哪点吸引我?”
“我觉得你人不错,又是老同学……行,我承认在高铁上看你的第一眼是有点意思,觉得你清新脱俗……”正说着,陈麦冬下摩托冲进了一片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