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和十三里梁就不一样了。自古不一样。要不如何就叫它镇上呢。现在更不一样了,已经模仿了很多城里的建筑,姑娘小伙也穿和洛阳人一样的衣饰,扎耳朵眼也是很普遍的小事了,拿刀子扎死人也都干得出来了。
一街两行的小生意,也都知道在秤上做些功夫,多赚一些钱财。卖成衣的人,也知道专卖次品的,活粗的,但款式却是时新的,卖时又说买这衣服多么的贵,在洛阳多么的流行。
十三奶到镇上时,已经是晌午,她整整走了一晌的路。是疯子,她对镇上却也不陌生,有时说的话,也能同常人一样。她进到镇上时,从大街上穿过去,径直地走,路两边的店铺看也没去看。
店铺是也不消看她的。合作社、百货店、食品店、理发铺,还有十三里梁人开的咪咪发屋,啥儿啥儿的,门面修补得都十分的光鲜。她没有进去,也并不会有人招呼她进去。她照直走到车站前,在一家饭铺门口立下,把口袋翻过来,找到一方脏手巾。脏手巾中包了五毛钱。她用那五毛钱买了一个夹肉的芝麻烧饼,将烧饼包在那方手巾里,揣在怀里向南走去了。
早先她每次来镇上,都要给棒子捎回一个夹肉的芝麻饼,现在她也一样地捎,不知道她要给谁捎。
她朝南走去了,步子很急的。邮电所在镇南。她也许知道午时那所里是要下班的。
阳光已经黏糊糊的很浓了。公路上跑的汽车也都跑疯了,扬起的尘土把太阳遮去了。十三奶就走在那尘土中,一只手伸在怀里抚摸着那夹肉的芝麻烧饼。肚子里的叫声重又响起来,咕咕咕咕的,活脱脱如一只粗嗓门的蛐蛐卧在她的裤腰上。
这时候,邮电所是该下班了,可邮电所的那个小伙好像是为了等着十三奶,才晚下班了几分钟,才使十三奶没有从十三里梁白跑十余里,而不见一个人。十三奶来时那小伙正在整理邮桌上的信件和报纸,看见十三奶,他说别进来,我要下班了。
十三奶还是进来了,她说:
“我来取我孙子的信。”
“谁是你孙子?”
“我孙子叫棒子。”
“哪村的?”
“十三里梁。”
那条线的信邮递员早就送去了。小伙子说着,从柜台里走出来,让十三奶出去,他要锁营业大门了。十三奶不理他,探头往柜台里面瞅,她突然看见那里放了一捆信,就一蹦跳起来,叫唤着说,那就是我孙子的信!那就是我孙子的信!
十三奶叫唤着,扑到了柜台上。那小伙子一怔,忙抓住十三奶,说你是疯子呀,那都是朝外寄的信。就一把将十三奶推到了大门外,把门锁上了。
锁很大。
小伙子走了。
十三奶追在他后边,从怀里取出那个芝麻饼,说你吃了吧,夹肉的,吃了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吃了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
小伙子没有回头,骑上车子往镇上走去了。
突然立下来,十三奶瞅着远去的小伙子,嗷嗷地哭起来。哭得很嘶哑,哭得很苍老,也哭得很荒凉,叫人觉得春天刚来,秋天便跟着来了,树叶便落了,霜便也就下了,冬天也就又来了。觉得这世界呀,过得真快,心还没有热起来,就又冷了,想人间可真是幽渺哟。
哭到吃过午饭,或许再晚一些的时候,就来了一辆吉普车,停在邮电所的门口,下来两个人,把十三奶扶着架着拖上了车,拉走了。
十三奶哭的时候没人看,没人惊,十三奶被车拉走时,就把路边的人吓着了,说人真是不可貌相,这疯子也有人用车接,你看我们过的算什么日子呀,连大卡车的驾驶笼里都还没有坐过呢。接下就又有知情的人说,你们不知道吧,她男人当过副省长。男人不认她了,要有一天男人回来认她了,那也是住洋楼坐洋车的太太哩。
这一会儿,又来上班的那邮电所的小伙正在开营业门上的锁,听了这话,他的手就僵在锁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