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现在回忆起来,那件事很偶然,其实必然就是那结果。不发生那件事,还会发生别的事。秋季雨水勤,石涧水库就蓄了一库水,也是试试水库的蓄流能力,下雨天,水库自然是干部和社员最担心的事。我们支左组的人,也不断要到库上走一走,去得最勤的是高亮,他说他家就住在一座水库上,爹看守了一辈子水库,自称对水库上的科学懂一点。
这个时候,已经快要秋熟,庄稼地里那种浓烈的青藻气已经消失,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熟秋的郁香味。到了午时,那味儿从村外弥漫到村子里,走到村街上,社员们的鼻子常要抽一抽,像嗅到了谁家的肉味,很有深情地说:“秋天的收成不错,不愁熬冬啦。”
雨不住滴地下了几天,不大,也不算小。村子里积起脚脖深的水。依照惯例,雨天应组织社员学习“两报一刊”,没有大场地,就以生产小队为单位。
在屋里躺着迷糊一会儿,到快要结束时,张三才披着雨衣出来了,穿着深筒胶鞋,到了一队队部。社员们到得还算齐。记工员在门口点着人头记工分,他趴到窗上看了看,郝丁丁在前边念报纸,社员们在后边坐成几片儿,男人们有几个相围着,在走石子四步棋,女人们都在一块纳鞋底,哧啦哧啦的扯绳声,很响地回荡在队部屋子里。陈小庄坐在最后一排社员中,倚背着方山墙,看着房顶上的一窝暖蛋家燕,专注得看戏一般。
看见窗前的张三才,记工员在门口咳了咳。
陈小庄立马站起来,像考场的主考官样在社员中间转开了。社员们也都算精明,听见咳,就都立马停了手中的劳作,瞪大眼睛听着郝丁丁的读报声。
走进屋里,张三才站在郝丁丁身后,很清楚地看见女人的鞋底都坐在屁股下,针和线在凳上耷拉着。走四步棋的男人们,两腿一并,把棋局原封不动遮住了。他没言声,没别的举动,也没特殊表情,把目光收回来,盯着郝丁丁手中报纸的日期不动弹。
这是一个月前的《人民日报》。
“拿错报纸了。”转过头,郝丁丁轻声地认错道。
“念吧,”张三才声音很大,像对郝丁丁,也像对着众社员:“念吧,不错,人很齐,听得也还比较认真。”
说罢,出去了,他就听到媳妇们哧哧的笑声。外面,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打在雨衣上,像很多人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打一样,轻骨松筋。二队队部在前边的街拐角,有圈围墙,有个门楼。门楼上的瓦缝里,长满了野草,在雨中摆来摆去。张三才不想往那去,女支委和一班长一道在那里。那里的学习太认真,叫人不忍看。地富反坏右不能和别的社员群众坐一块。他们不仅不能坐凳子,也不能坐地,在靠墙的一边,难受地蹲蹴着,一动不动,受审一样,从学习开始,到学习结束,就那么一个不能变动的姿势儿。吴秋霞也在那群人中蹲蹴着。他不忍心看她和那些地主婆们蹴在一块儿。自从和她有了那一夜,凡是地富反坏干的事,她是样样参加的。她怕别人从她身上看出异样来。也自从有了那一夜,他又忍不住想见她。夜里见,白天也想见。三迟两疑,他终于还是朝那门楼走过去。
“烧饭的回去吧,谁回去扣谁二分工。”很远他就听到了女支委的吆喝声。
女人们一晌最高三分工,早回一会扣二分,当然还是坚持学习更合算。
一班长的声音很响亮,一到门楼下他就听见了。
“这场前所未有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其深刻的历史意义,不仅对中国,而且对世界各国的革命都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它将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史上最最光辉的一页……”
三队队部空无一人。
那儿的学习早就结束了,在队部门口站一会儿,张三才转过身,走上街头时,看见组织学习的高亮从村外跑回来,浑身淋得水透,黄泥污点溅得满身满脸。
“你去哪儿了?”
“快,快去几个人开闸门。”高亮跑过来,喘着粗气道:“石涧水库快满了,该开闸门啦。”
“是有意蓄水的。”
“这水库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
“你到底懂不懂?”
“我高中毕业,你初中毕业,我家住在水库上,你家住在哪儿?”高亮在脸上抹了一把雨,直视着张三才,“要背语录我不如你,可这个……出了事,我们都完啦。”
不容有疑。
于是,他们叫了十几个男社员,和大队的一个管水利的干部一块,急匆匆地朝着石涧水库赶。
石涧水库不太大,蓄满水也浇不完两个大队的地,坐落在一条沟的最窄处。其实,也就是一条土堰堆到沟半涯,两面用石头裱起来,一端留下闸门就是水库了。这当儿,水已大半堰,雨滴在水面上留下一个挨一个的白泡儿。大半堰的库水,如同一个小湖泊,泛着浑了的白亮,大伙上了坝堰子,站在坝中间,朝着水库远处望了望,就朝闸门走去了。
高亮也许真的是内行,他像一个水利专家那样儿,拿着一块很大的白色鹅卵石,在水坝的里坡上,小心地沿着水面的边沿,砸着坝坡上裱的石头,分辨着听来完全一样的声音,朝西走过去。从坝面传出来的响声,尖脆地在水面上回荡着,很空洞,也很有力。
到坝西头时,高亮站住了。那里的水面上出来了一个小漩涡,半截玉蜀黍秆,带着两片黄叶在漩涡上一圈一圈转。坝的外坡面,底脚有茶缸似的一股水,湍急地流出来,咕嘟嘟的叫声在雨声中扎来挣去。库里的积水原来很清净,透过土坝,就变得浑浊了,泥浆一般。
怔怔地看一会儿,高亮很从容地勾回身子朝坝东走去了。
别的人都围在水闸旁,管水利的干部踏着坝坡上的台阶,到水边看了看,数数露在水面的台阶,掐着指头算了算,不慌不忙走上来。
“没事,完全没事。”
张三才不放心。
“肯定没事?”
“再下两天也没事。”
高亮走来了。雨水把他的头发淋成一块黑亮的硬结皮,流过脸时,留下了一层浓重的担忧和不安。
“咋样儿?”张三才老远问。
“得放水。”高亮过来说,“坝西的声音不一样,很空洞,听起来好像坝下有个洞。”
水利干部惊疑地看着高亮那张年纪轻轻的脸,几步登上水坝,朝西去了。他走得很快,刚到西头就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像一堵墙猛然倒塌了。他朝坝外看了一眼,立马脸就白了,回头嘶着走形的嗓子对着跟来的小伙叫:
“快——快!透水啦——坝子透水啦!”
大伙一惊,挤着膀子朝坝西跑过去。
高亮跑得格外快,如同田径运动员听到了鸣枪声,几个箭步射出去,踩着一团黄泥摔趴下,没言声,一骨碌爬起来,就又朝前射去了。他倒下的地方,有一窝雨水变红了。
坝外的水洞已经很大,小桶似的一股水,从洞里挣出来,呼噜噜地怪叫着,摊在河面,朝下游滚过去。
问题已经很严重,再有一会不把水洞堵上,水坝就有可能轰隆一声大决口,下游的多半个石涧村,村子里的几百亩良地和将熟的庄稼,也许就在这一声轰隆中消失掉。
这险情坝上的人全都想到了。
“咋办?”
“咋办呀!快,咋办呀!!”
十几个人在坝上的泥浆里团团转,原来,谁也没料到坝子会透水,连一点防汛器材也没备,连一个草袋也没有。眼下,乱了章法,措手不及,谁也没主张。
张三才瞪大眼盯着从洞里流出的浑浆水,在坝头前跑后退,妄想能突然找到一个堵住洞口的啥东西,可终于啥也没找到,就狠狠地撕着自己的衣领往下拉,无力地嚷嚷道:
“不能眼看着让水库决口啊!”
“奶奶!大伙都想想办法吧!”
水利干部,在坝面上转几圈,猛地“娘呀!我的娘呀!”连叫几声,就双手把头一抱,蹲在雨水里不动了。
这当儿,高亮显得很镇静,他在坝头上站了一会儿,咬了一会儿下嘴唇,突然朝人群中跨了一大步。
“听我的——都听我的。”
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吼。
“一个人回村报警,让壮劳力都拿着麻袋、铁锨,跑步到坝上来,动员离河近的人家迅速离开家。两个人立马去开闸。剩余的,都把衣服给我脱下来!”
很快,跑走了三个人。
余下的,看高亮把军衣军裤脱下了,也都三下两下把衣裳扒光了。十来个人,像十来条鱼样光溜溜站在雨水里。
高亮接过大伙递来的衣裳,按在泥地里,一件裹一件,卷成一个团,最后用两个袖子横一捆,用两个裤腿竖一拴,就往坝水里扑。
张三才一把上去拉住他。
“你疯啦!”
高亮样子完全是成竹在胸。
“还傻啥?你我都到时候啦!”
一怔,张三才松了手。
乘机纵身一跃,高亮钻进了水里边。水面上先后有几圈涟漪,一会就复了原样,只剩下雨滴生出的小水泡,破破灭灭,灭灭生生,无穷无尽。
坝上的人,全都一排儿,整齐地揪着心,整齐地站在坝沿,死眼瞅住水面。
好在,也只一会儿,坝外的那股浑水就断了流,剩不一点无所谓地朝外渗。
险情过去了,水面上有了大水泡,一会儿,高亮满脸青紫,从水里浮出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就抓住坝面的石头不动了。
他累垮了。
大伙赶忙下去把他架上来。
张三才挽着他:“得弄点酒让他暖暖身子。”
“去哪儿弄。”水利干部一脸歉意,“准备不周到,委屈了副班长。”
高亮想说啥,好像力气耗尽了,张张嘴,没能说出来,就坐在了地上的水滩里,急急地喘了一阵粗气,道:“堵上啦……快,把闸门,全打开。”
闸门已经开了多半大,洪水卷着泥浪朝外泄,一时间,满沟都成了轰轰啦啦的流水声。寒气从流水中朝着四周散。水坝保住了,人都放心啦,身上就跟着冷起来,一个个嘴唇青着,牙齿敲得格格响。
“奶奶,冷死了。”代理排长张三才把两只胳膊交叉着,在胸前一抱,蹲在高亮面前,脸上露了一个浅浅的笑。“老乡,你真行!”
高亮瞄一眼张三才:“你不会扎水猛?”
很遗憾地摇摇头,张三才说:“会倒好了……”
有个社员群众凑过来。
“副班长,石涧多亏了你。”
“你救了全村人的命,我们给你请功。”
高亮的元气恢复了,头脑的清醒也一样恢复了。
“请什么功,都是我应该做的嘛。”
“你命都不要了,我们不给你请功还有啥良心。”
“为了人民群众,为了集体财产,命算啥!”
事情也是不巧,高亮这边话音刚落,坝外就呼哗哗地一声响,大伙扭头一看,发现那堵了的洞口,再次冒了水。那团被卷成球似的衣服,在一个很大的浪头上晃一下,被卷进水里不见了。
高亮从地上弹起来,盯着又涌出来的洪水,脸白了,两个嘴角哆哆嗦嗦,再也没了刚才那镇定从容的大将风度,嘴唇像树叶一样,被他自己咬成了紫色。
别的人,惊慌也没了,都呆子一样,看着那流水,一言不发。
村里人还没露影儿,大伙除了各自那个遮丑的裤衩,一件衣裳也没了。
出了洞的水,如炸开一般,在坝下轰出刺耳的响声,朝山脚一撞,飞起一片水珠,水面的漩涡越来越大,越旋越急,远处的庄稼棵很快地被吸到漩涡上,转不够一圈,就被卷进水里。雨还在不停地下。这时候,大家同时猛然听到坝底有声轰隆的闷响,扭头一看,几方土石一下滚进了洪水面,石头像木头样在水里滚动着。
“保不住了,大坝保不住了。”
“回家吧,我家住在河边哪!”
“天,我老娘八十了,还躺在病床上。”
已经有两个人发疯似的往村里跑去。
水利干部望望社员们,转身拉住张三才。
“张排长,咋办?你说一句话。”
张三才没接腔,最后瞅一眼那发野的流水,就回头死眼盯着高亮,冷冰冰的,目光又寒又尖,像把刀子,从眼里伸出来,穿过雨柱,扎进了高亮的眼睛里。他不说话,又似乎把话全都说尽了,让人一看那眼就寒心。
被代理排长的目光逼得无路可走了,高亮只好低下头。他绝没料到自己的精心设计竟发展到这个局面,他的腿、肩膀颤抖得很厉害,看去很虚弱,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可终于还是没有倒下去。在社员绝望的哀号中,他就那样抖一会儿,最后就渐渐不抖了。他好像在这一刻,想了很多事,经受了一次难以跨越的考验,终于完成了人这一辈子的一个关键性塑造,从一个区域,进入了另一个区域,明白了生生死死的一些区别和相通。好像对活着已经知道没多大意思了。于是,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平静了,气色也比较平和。看看张三才,他拿下牙齿慢慢刮了一下上嘴唇,有两滴泪,和着雨水就进了他嘴里。
“三才,我瞒不过你。”他压着嗓子说,“是我自己害了我自己,我只好走了……原想入个党回家当大队支书的,看来不行了,念在同年入伍又是老乡的分上,我走了,你再给我争取一下子。”说完,高亮转过身,在张三才和社员们的目光下,默默的,一步一步踩着水坝的石头,朝水里走进去,就像去一个很平淡,很安全的去处一样儿,不慌不忙。最后,坝水终于就把他高高的身子吞尽了。
坝上很静,除了哗哗的水声和雨声,没有一点人的声音,大家木呆了,个个都好似塑了一般,僵硬地竖在坝上,眼睁睁地看着高亮走下坝坡,让几丈深的库水埋住腿,埋住肚,埋住肩膀。当水埋到脖子时,人们看见他把胳膊从水中抬起来,捏个拳头,在空中有力地举了一下,待手放下时,都清楚地听见他用发抖的嗓子叫了声“毛主席万岁”,才让水把自己全部压下了。他那沾在头皮上的头发,最后散开在水面晃一下,压根儿不见了……
静静地过一阵儿,坝洞堵住了。外面洞口的洪水慢慢小下来,后来就仅剩指头似的一股儿,末了就一丝也没了……
等闸口把坝里的水排掉一半时,西坝坡里面露出了一个洞,高亮像一条蛇样盘在洞口上,身子一圈和盘缠中留下的小孔,都淤了厚厚一层泥,红色,很亮!
高亮死了……
他就那么从从容容不情愿地死去了。
这是石涧支左组的光荣,也是军队的光荣。
为了表彰他这种为了人民的生命财产不顾自己一切乃至生命的共产主义行为,组织上毫不犹豫地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命名他为“模范支左战士”,为了号召全国干部战士学习他的英雄事迹,教育后代,不仅报纸上发了关于他的长篇通讯,同时还给他立了一块碑。
也算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