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地发现,真正的说话,是人的灵魂的呼吸。而我们日常的言说,只是肉体和生命活着的交流和传递。仅是一种声音而已。因此,也就不断地自问:我说过话吗?我会说话吗?我都说过一些怎样的话呢?
二〇一三年的三、四月间,我用二十几天的时问,如蜻蜓骑马般的经浅和捷快,从美国的柏克莱大学到温哥华的UBC,之后返转德州大学、北卡大学、杜克、耶鲁和哈佛•一路下来,最后是纽约大学、斯沃斯穆尔学院和罗格斯大学,疯了一般,走、走、走!讲、讲、讲!马不停蹄,口无歇息;如同人为堤坝的水库,终于决堤后又后横流复归于山川的河道。讲那些平俗在中国总是去想而不曾讲、不敢请、也不愿讲的;讲那些在我头脑屮一闪而过时被我伸手抓住的——这我才对自己有所领悟:你原是一个不会演讲而又偏爱说话的客家,如一种不会唱歌却爱四处鸣叫的鸟聒。我嘲笑自己•也愉悦自己。发现讲话会给人带来一种快感;发现讲那些平素不讲、不愿、不敢讲的话时,会让人的灵魂颤抖、哭泣、微笑和进入更为长久的沉默与喘息。我们沉默久了,似乎已经不会讲话,也不愿沟话,如同总是吃饱就睡的猪狗。我们对命运中的现实视而不见,不言不语,最后不仅不会讲话,也不会想念,不会思考,如同总是吃饱就睡的猪狗。
这次在美国十几所大学的奔跑,为了奔跑而言说,为了言说而奔跑,就终于使我发现,我原来也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也是一个有想念的人,和猪狗有所差别的人。于是,就义问自己,此前你在你的生活里•每天都在说呀说,其中有多少是废话和虚话(还有假话)?这次你每天都在说呀说,其中抛掉了多少废话、虚话和现实的修饰话?美国没多好,只是「让我说话」的机缘,使我有一种浸入内心的感念。手持证照在他国的奔走,是我对每一处「让我说话」的缘场,都有感念的谢意。远行•不仅是一种行旅,还是对说话的渴求。
我似乎是为了说话而远行,如一只飞出城廓而报信鸣叫的雀鸟。因为终归是一只鸟,没有为预备鸣叫而腹言,也就在一路的奔波飞息中,努力让这次的说话,最好不是上次的迭言。每一次,不知继说出多少真话来,但一定要自己不说出谄言和假话;说不出人人都默许的直八话来你,但一定要自己说出自己以为的真话来。这本《沉默与喘息——我所经历的中国与文学》,就是这次在美国各大学一路演讲后,根据口袋留下的纸条与宾馆纸签上写的三言五句的提纲,加之回忆的补缺,而成全的所谓的一本书吧。凌乱•但实在;聒噪,却也诚实。
感谢给我说话机缘的许多朋友;感谢翻译和出版《沉默与喘息》的美国、日本、国的同道;不为会说话而乖巧,只为能说话而努力。
二〇一四•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