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至夕阳西下时,天际的火烧云已染红了大半天空,从太湖那边蔓延过来,笼罩在姑苏城上空,仿佛天空也着了火,流光般的云霞蒸腾,倒映在湖水中,好似一并溶入了水中,让那从天到地,都铺满了刺目的红色。
如烈火,如鲜血,如天地之悲泣,万物之哀鸣。
孙奕之和青青一路冲进吴王宫时,三千越兵连拦也未曾多拦,便放了他们进去。整个姑苏城已被毁了大半,便是让他们这区区百人进来,也翻不过天去。
上一次,越军止步于宫城之前,便几乎扫空了大半个姑苏城,如今破城之后,烽火处处,大半宫城都已沦为火海,与半空中的火烧云几乎融为一体,都是一般刺目的猩红。
青青惦记着西施,自杀入宫城,便一步步停地朝着馆娃宫直奔而去。
姑苏城破不过一日间,王宫便被攻下,比上一次更快,其中缘由,孙奕之不问可知,胸中那股憋闷的血气愈发浓重,若非怕吓着青青,他几乎无法压制那随时都会喷涌而出的热血,他的伤势有多重,他自己比任何人更清楚,可到了这一刻,他却什么都顾不得,也要走这一遭。
果然不出他所料,夫差正在此处,馆娃宫后的浣纱台凭水而建你,若是从此处乘船离开,便可直入太湖之中,孙奕之留给夫差的最后那条退路,便在此处。
只是此时此刻,夫差根本走不了,也不想走。
他本要带走的西施,如今却被另一个男人拉住了手,执手相看,泪眼相对,眼波中流转的情意绵绵,便是瞎子也能感受得到。
那种毫无保留的恋慕和深情,是他从未在西施眼中真正看到的,他原本以为她是天性单纯清冷,又怜惜她体弱多病,方才不曾强求。可如今看到她为另一个男人焕发出如此耀眼的神采,就连素来苍白清冷的面庞上都泛起了激动的红晕,他方才真正明白,她并非真正冷清之人,而是她心中另有所属,她的热情与挚爱,根本早已给了他人,而无法再分给他一分一毫。
这一刻的打击,对他而言,甚至大过了城破之时,他早已知道,自己无力回天,这几年来昏聩沉溺酒色之中,也是想要长醉不醒,不想面对臣民们的失望和痛苦,不想面那越来越糟糕的政局,甚至有时候在噩梦中醒来时,还期盼着这一天早些到来,让他可以彻底解脱。
可无论如何,他也不曾想过,西施会离开他。
明明上一次,她为了他不惜以命相搏,才保住了他的性命,彻底破除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怀疑和顾忌。
“为何……为何……”夫差看着西施脸上的笑容,出言艰涩,根本无法再问下去,欺骗也好,背叛也罢,事实摆在眼前,问与不问,都已无可改变。
西施回头看了他一眼,略有些歉疚地垂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范蠡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冲着夫差说道:“吴王虽败,仍是一世之雄,又何必
为难一介女子?我家大王曾言,吴王若肯归降,愿以百里之地奉养,以谢当年不杀之恩。”
夫差冷笑一声,说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害,当初孤所犯之错,勾践又岂会重蹈覆辙?他便是容我苟活于世,又怎会焚毁我宗庙宫室?不杀之恩,呵呵,是想让孤也尝尝他当初为奴之耻吧?范蠡,孤当初见你才华高绝,方才留你性命,没想到……你竟如此舍得……让你的女人,陪了孤十年……十年……哈哈!哈哈!”
他声嘶力竭地笑着,笑声中却带着一种悲凉绝望之意,就连西施也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他,“大王……”
孙奕之和青青已抢上前一步,冲到了夫差身边,“大王!末将来迟,望大王恕罪!”
夫差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望向西施,轻叹道:“当初你劝孤重用奕之,孤尚以为,你是真心为孤着想,现在孤才明白……你们借孤之手,生生毁了他……”
孙奕之心头一震,再望向西施时,眼神便格外复杂。
当初谁也没想到,西施会求夫差留下他,人人都知他与越人势不两立,尤其是太子友之死,他和青青不惜夜闯越营,前去刺杀勾践,虽然那次勾践早有准备,设伏险些烧死他们,然而只要两人一日不死,以他们的卓绝剑术武功,便如一把悬在勾践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就算越军中大多曾跟青青学过剑法,可越是学过的,越晓得两人厉害之处,就算千军万马,布下重重阵法,能防得住一日两日,谁又能保证十日百日里都无一疏漏?
而这千防万防,只有有一丝差错,勾践就会性命不保。
与其坐以待毙,不若给他们扣上锁链,以吴国百姓和君命将他绑在吴国,让他为那江河日下的吴军防务耗尽心血,自有吴王和那些文臣武将们处处掣肘,千方百计地为难与他,这些来自君臣同僚的明枪暗箭,比之沙场更能损耗他的心力。
这几年下来,孙奕之莫说去行刺勾践,就连边城都出不得一步,既要练兵,又要筑城,还得动员士兵和边民开荒耕种,甚至连他自己都亲自开了一片田地,以身作则,倒也颇为见效,堪堪保得一城军民度过了这几年的灾荒,不曾出现大面积的逃荒和饿死之事。
为了这些事,孙奕之这几年来,寝食难继,便是青青,也跟着干了不少活,若非她自幼便长于乡野,单这一样,那些真正的世家贵族小姐,就绝难忍受下来。
可到了最后,还是无力回天,齐楚越三国联合,夫差逼着孙奕之四处征战奔波,只怕也少不了西施和伯嚭的鼓动,那些原本看似忠君为国的筹谋,可骨子里藏着的,竟是如此险恶的用心。
夫差这会儿能醒悟过来,孙奕之自然也能想到此处,可事已至此,吴国三面受敌,如今城破人亡,就连范蠡都已登堂入室来见西施,他们又能如何?
孙奕之深吸了口气,一挥手,带人将夫差护住,冲他拱手说
道:“大王请先行一步,末将在此掠阵,越人若想从此过,必先踏过末将的尸体!”
夫差眼神闪烁了一下,隐隐有些水光晃动,喉头哽动了两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青青一直站在孙奕之的身边,定定地望着西施,直到此刻,才缓缓地从背后拔出血滢剑来,直指向西施,轻声说道:“夷光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你还做了什么?”
当初是她一力阻止,孙奕之才放过了西施,答应重回吴军,凭一己之力,扶持着风雨飘摇中的吴国,苦苦支撑了这几年,到如今,方才知道,这根本是一个局,一个陷他于死地的局,而设局之人,竟是她视之为亲的姐妹,叫她如何能不心痛,如何能不后悔?
西施面色惨白,下意识地捂住心口,对上青青充满愤恨的眼神,再思及方才夫差万念俱灰的模样,不由心痛如绞,先前因看到范蠡而一时振奋的精气顿时萎靡下来,身子一软,摇摇欲坠,若非范蠡发觉她不对劲及时扶住,只怕当场便已昏厥过去。
“你若要恨,恨我便是。”范蠡将西施抱在怀中,心痛之极,迎上青青犹如冰箭般的视线,亦毫不退缩,一字一句地说道:“此计本是我定,不过是借她之口罢了。青青姑娘,在下和越国负你良多,只是兵不厌诈,你我也是各为其主,你若要杀,便先杀了我吧!”
青青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我杀不了你么?”她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内力激**,手中血滢剑顿时剑光暴涨,轻轻一抖,便如点点红梅绽放,朝着两人直刺过去。
“动手!——”
“小心!——”
范蠡和西施几乎同时喊出声来,都只喊了一句,便相对而视,西施冲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水光潋滟,眉心紧蹙,哪怕痛苦至极,也强忍着保持清醒地说道:“是我对不起她,不要……不要伤她性命……”
可就在范蠡一声令下之际,变故已生,那些随着孙奕之和青青同来之人中,忽然有十几人反手一剑,刺入身边最近的同伴心口,随即便朝一拥而上,朝孙奕之和青青围攻过去。
而范蠡身后的越军也将此地重重围住,手持弓箭,围成前后三圈,不过转眼之间,已结成箭阵,正对着浣纱台上众人。
孙奕之内伤未愈,方才躲避不及,被华宏一剑划过腰间,已是血流如注,与青青背靠着背,互相支持着,方才站稳身形,看着面前这些跟随他多年的越人,不禁自嘲地一笑,“你们果然是离火者,这些年来,为取得我的信任,每次出战,所杀的越兵都是你们的同袍,还真是下得去手……”
华宏咬着牙,充满恨意地望着他,说道:“当初若非孙武,我们也不会沦为矿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青青姑娘虽对我等有救命之恩,但你与我等之间国仇家恨,唯有以血洗之!你放心,大丈夫恩怨分明,我等绝非贪生怕死之人,你们死后,我等自当相殉以报!”
说话间,华宏武成手下一刻不停,一招快过一招,招招对着孙奕之要害而去。
他们跟随青青多年,所学剑术,已非那些寻常越国剑士可比,加上对孙奕之的剑法亦是了如指掌,这会儿趁着他内伤未愈之际,竟能占了几分上风,压制得孙奕之几无反击之力。
青青听得背后的孙奕之闷哼一声,一咬牙,反手一拉,身形一转,将他推到自己身后,她转过身来,正好对上那两人。
华宏眼见就要得手,忽地眼前一花,对面就换了个人,待看清面前之人时,手下不由微微一顿,这些年来,在青青手下练过无数次,习惯性的惧意和歉疚,让他出手不由自主地慢了一分。
就这一分之差,他便看到眼前红光一闪,血花飞溅上半空,而面前的人也似乎矮了几分,他张张口,连一句抱歉都没来得及说,便已彻底失去了知觉。
武成看到华宏在一霎间被刺穿心口,血溅三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想要逃。他和华宏奉命在孙奕之身边埋伏多年,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便是因为青青的缘故。跟她学剑时日愈久,对她的剑术之高愈是佩服,那种天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的高度,一旦对上,便只有认输的份。
故而他敢向孙奕之出手,却不敢接青青的剑招,又见华宏一招便亡,哪里还敢与她过招,只是一转身,还没跑出几步去,便觉背心一凉,连痛都未曾感觉到,便看到自己心口已多了尺许长的一截剑尖,噗通一声,便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其余人等下意识地脚下一顿,看到青青手中那血光凛然的长剑,只觉得后背发凉,迟疑着不敢上前。
范蠡面色一冷,他安排下这两枚棋子花费了不少心思,原以为可以作为必杀的一招,却没想到,今日之青青,厉害远胜于当初他所认识的那个少女,若是如此还被他们跑了,那以后勾践与他,真是无法安心入眠了。
“放——”
“箭”字尚未出口,忽然被一只略略有些冰凉的手掩住了他的口,无需回头,他也知道是谁,仍是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望向西施,“为何拦我?这两人——万万留不得!”
西施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之色,轻声问道:“是大王下令,还是你自己害怕?”
范蠡怔了一怔,尚未回话,便听她在耳畔低声说道:“若没了他们,大王留你……可还有用?”
这一语,如同一把利锥,直刺他心底,他愕然地看着身边的女人,从她十三四岁初见时的纯真无邪,到如今已有十多年,依然清丽无双,可那明眸之中,却多了一种让他都为之心悸的东西。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人摆布,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儿了。
就在他俩稍一迟疑停顿之间,那些越国箭手未能得令发箭,眼看着场中那十多个围攻青青和孙奕之的死间血溅当场,与刚刚被他们杀死的同伴倒在一处,鲜血交融,难分彼此。
“走!——”
孙奕之推了青青一把,若再不走,那些箭手一旦发动,就算他们武功再高,也难保在千万箭雨中分毫不损。更何况,夫差那边尚未脱险,他当初未能及时救下太子友,已成心结,若是今日再救不得夫差,那真不知日后若下得九泉,将如何面对太子友。
青青也知道眼下不是逞强的时候,当即挽住他的手臂,一手扶着他,一手挥剑,且战且退,朝着浣纱台外侧退去。那边有早已备好的小船,他们一入宫后,孙奕之便让人兵分几路,其中一路,便是先下水备船,为他们留下一条退路。
夫差身边的护卫也所剩无几,当年的五神剑湛卢龙渊辟邪纯钧太阿,如今也只剩下湛卢和纯钧,若非他们一直拼死相护,夫差也难逃到此处,只是眼下都几近油尽灯枯之际,若非孙奕之带人赶到,他们也唯有以身相殉一道。
如今看到身后竟有船来,众人俱是又惊又喜,冲着夫差喊道:“大王!快走!”
夫差自从看到西施与范蠡之后,便一直神色古怪,被人簇拥着保护着退到了浣纱台边,忽地一回头,正好看到西施凑在范蠡耳边说话的模样,骤然心中一痛,停下脚步,冲着孙奕之那边一招手,说道:“你们速速过来!无需断后!”
青青拉着孙奕之,三两步就冲到了他身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按捺下给他一剑的冲动,轻嗔道:“为何还不走?”
夫差看到两人过来,似乎松了口气,一把扯下外袍,露出里面贴身金甲,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原本也是一员猛将,这些年虽沉溺酒色之中,却也不曾落下多少功夫,他拔剑出鞘,上前两步,从湛卢和纯钧两人当中走了出去,迎着越军箭阵而去。
“大王不可!”
湛卢大吃一惊,想要拦住他,却被他怒目一瞪,许久不曾见过自己君主如此霸气的眼神,稍稍一迟疑,便被他摆脱开来。
纯钧却叹了口气,以剑拄地,支撑着身子,他的武功本就不及湛卢,甚至比夫差还不如,但医术精湛,看到夫差此刻有如神助般的威风霸气,自是知道情况不对,却已无力阻止,只能任由他去。
孙奕之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夫差从他身边走过,边走边说道:“你们先走,孤就在这儿看着,范蠡敢不敢替那勾践贼奴,射杀孤王!”
他如此一说,几人立刻反应过来,范蠡以箭阵对付孙奕之和青青,自是忌惮两人剑术了得,可若是当着众人之面,射杀吴王夫差,就等于生生毁了勾践的名声。
毕竟当初勾践被俘,送至夫差面前,夫差尚留了他们君臣一命,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杀俘之事,却绝非正道所为。
勾践隐忍十余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方有今日之功,又岂能因最后这一点败笔,毁了自己的名声?夫差尚能黄池称霸,如今勾践灭吴,岂会甘为人下?范蠡跟随勾践多年,自是了解他的心思,先前也再三
声名,留的夫差一命,准他带百人随侍,在一乡村安度余生,左右夫差两子皆亡,已无后人,何须在此时此刻多此一举,杀了他反而坏了自己的名声?叫他日后如何能在诸侯面前彰显仁义,前去向周王请功?
谁也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夫差非但不走,反而留下来以身相护,让孙奕之和湛卢他们先走。
孙奕之心中百感交集,若非看在太子友十多年的情义,他也不会为夫差卖命,尤其是这几年来,几乎耗尽心血,仍未能挽回败局,他也是竭尽全力,拼死一搏,至于最后成败如何,他本已放弃,却没想到,夫差这会儿竟会挺身而出,叫他不得不心生触动。
“大王,你若不走,我等岂能离开?有你在,才有吴国啊!”
“少废话!快滚!——”
夫差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会他,反而望着范蠡,冷笑着说道:“来啊,你若有胆,亲手射杀孤王,看能不能挽回夷光这十年……”他说到西施时,心中一痛,终究还是未能说出更恶毒的话语来,只是眼神不由自主地系在她身上,每多看一眼,都让他心痛到抽搐。
他的王图霸业,雄心壮志,他的太子友,他的忠臣良师……都因为这个女人,被他亲手葬送,而到了此刻,他方才知道,他所有的宠爱和信任,换来的全是算计与欺骗。
因为这一人,他杀了无数人,害了无数人,如今连吴国上下,都尽数断送。
而她……回到范蠡身边,无需再对他假意逢迎,是不是就可以真的开心快活,无忧无虑了?
她的心疾……夫差自嘲地一笑,就是因他而起吧?没了他,或许根本无需医药,便可自愈。
范蠡听他提及西施,便忍不住抬起手来,他何尝愿意将她送入吴国?可在那时,莫说西施,就连他自己和越王都性命难保,若不送她入吴,只怕那时大家便已同归尘土,何来今日之胜?
可一想到这十年间,她在吴王身边,曲意逢承,婉转承欢,便如刀剑戳心,范蠡好容易按下心结,今日终能迎她回去,可被他如此一挑,心头火起,当真恨不得一剑将他斩杀,方消心头之耻。
“不可!”西施感觉到他的杀意,死死地拽住他的手臂,哀哀地望向他,恳求道:“少伯!你答应过了,饶他不死的……越王……大王也曾说过,不可杀……不可杀啊……”
孙奕之亦在夫差身后苦劝:“大王,留得青山在,勾践可卧薪十年,大王亦可重头再来,走吧!”
夫差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先上船!再不上船,是等着看那奸贼动手么?”
青青拉了孙奕之一把,说道:“先上船,你们若不上船,大王也不肯走,上去再说……”她刚拉着孙奕之从浣纱台跳下水中小船上,便听得上面传来数声惊呼,抬头望去,正正好看到在那白玉台上,夫差回头朝他们挥了挥手,就在挥手之间,手中长剑反手向自己的颈间一横——
湛卢伸出手去,却停在了半空里。
一股热血喷溅在他的脸上,糊住了他的眼,让他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
“一个都不得放走!杀!——”
一个粗粝的豺声忽地从后面响起,在那人一声令下,早有准备的越军箭手终于无所顾忌地引弓射箭,千百支利箭如倾盆之雨,铺天盖地般朝浣纱台落下。
一时间,只听得惨叫闷哼声中,夹杂着利箭入肉的钝声,不论是吴王侍卫,还是方才暴露的越国死间,这一刻,统统在这波箭雨下,血流成河。
血水从浣纱台上,直流入太湖之中,将湖水也染成了红色。
几乎与此同时,太湖水面上,亦升起一片白帆,无数条战船披着殷红的晚霞,朝着吴宫包抄而来,从船上传来隆隆的战鼓之声,如奔雷涌动,震天撼地,连那素来平静的太湖,都随之掀起重重波澜。
前后夹击,水陆合围,这才是勾践最后的杀招。
他原本想留下夫差性命,一报还一报,非要将他困居一隅之地,让他亲眼看到吴国宗庙尽毁,家国覆灭之后,方能一泄心头之耻。可他没想到的是,当初太子友不堪受辱,于阵前自尽,而今的夫差,又岂会如他一般,忍辱偷生,屈膝事从?
夫差一死,勾践心头的怒火无处可去,也顾不得再撑着那张仁义的面子,当即便下令灭口,唯有将这些人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日后这史书如何记载,便全由他一人说得。
纯钧和湛卢一前一后,挡在了夫差的尸身前,就算此刻他已魂归天外,他们也不愿自家主君的尸身被毁,几乎在一瞬间,两人便被乱箭射成刺猬一般,抱着夫差的尸身,踉踉跄跄地冲到了浣纱台边,一头栽入水中。
青青在看到夫差横剑之时,便知不好,急忙拉住了孙奕之,果然见他一个怔忪之间,便呕了口血,再一回头看到无数战船缓缓合围而来,更是心急如焚,眼看着湛卢夫差三人尸身滚落水中,索性心一横,一咬牙,拉着孙奕之也跳下船去。
他们方一落水,便有无数支箭铺天盖地地射来,密密麻麻地扎在船身上,若是方才他们晚了一步,只怕如今已被钉死在船上。
勾践怒气冲冲地踩着一地鲜血走到浣纱台前,朝下看了一眼,看到那空****的小船,血染的湖水,台上湖中的尸体里,根本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人,不由心中一冷,张口便说道:“搜!哪怕倾尽太湖之水,也要找到夫差和孙奕之夫妇,生要见人,死要见……”
还没等他说出“尸”字,下面的湖水忽地炸开一朵水花,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当中挟着一道雪亮的剑光,朝他当头劈落。
“杀!——”
勾践大吃一惊,急忙后退,脚下一绊,一骨碌摔倒在地,旁边的侍卫急忙冲上前去,生生替他挡下了这一剑,范蠡业已及时赶到,指挥着众箭手乱箭齐射。
青青和孙奕之在半空中已无可借力之处,一剑落空,想要再找这样的机会,已是难上加难,只得竭尽全力将那血滢剑舞得如同旋风一般,滴水
不漏。
说时迟那时快,从两人爆出水面行刺,到范蠡护驾放箭,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众人只看到半空中爆开了几点血花,无数支利箭像是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吸引着一般,都朝着一处攒射而去,几乎行程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箭球,将那两人密密实实地包裹在其中,重重地落入水中。
勾践已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以身犯险,范蠡急忙命人护送他回去,待诸事已定,一回头,却看到西施正站在浣纱台前,茕茕孑立,翩然若飞,垂首低眸,正望着已变成血红色的湖水痴痴地发呆。
“夷光,回去吧!”范蠡迟疑了一下,还是朝她伸出手去。
“回去?”西施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冷笑,自嘲地说道:“回哪里?吴国已灭,苎萝村也不复存在,就连青青……我还能回哪里?”
范蠡急忙说道:“跟我回去,夷光,你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在等这一日么?”
“是啊……”西施却并未回头,只是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湖水,怅然叹道:“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可为何……为何我忽然发觉……我回不去了……”
她默然无语,浑身散发着疏冷至极的气息,范蠡不敢催她,也只能静静地在一旁守着她。
看着夕阳落尽,夜幕降临。
越人的战舰在太湖上拉网捞尸,倒也捞起了不少尸体,其中便有夫差和湛卢纯钧的尸体,范蠡让人好生照顾,给他们重新沐浴更衣,送入灵棚,改日会有勾践为吴王和死去的吴国众臣贵族们亲自祭祀,将其与吴国宗庙一同化为灰烬,为几百年的吴国春秋彻底画上一个终结标记。
西施一直等到深夜,也未能看到有人找到青青和孙奕之的尸体,支持不住时,反倒笑着离开。
她深信,青青这样的女子,但凡生死不知时,必是逍遥远去也。
数日后,一艘小船从浣纱台下驶出,到得太湖深处时,船上的两个船夫从船舱中抬出一个五六尺长的皮囊,战战兢兢地走到船头,将那扔在挣扎蠕动的皮囊扔进湖水之中。
“住手!——”
范蠡心急若焚,可偏偏就是晚了一步,隔着百丈之外,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那皮囊沉入湖中,当即也顾不得身后侍从劝阻,甩开手,便一头扎入湖水之中。
不过短短片刻时间,他带着手下将那一片水域找了个遍,偏偏就是找不到被扔下去的皮囊。
那几个船夫被他审了又审,最后终于吐露实情,他听得那人的名字,却也只有默然无语的份。
吴国方灭,西施归越,他本欲带她回家,可家中妻儿俱在,那是当初为掩饰他与西施的关系,吴王亲赐的吴国贵女,这些年来为他生有二子,并无过错,他也不能就这样随意休妻,便请越王赐婚,不料越王竟让西施留在宫中,这一留,就留出了祸事。
越国不少大臣认为西施既能迷惑吴王亡国,如今一见越王动了心思,便如临大敌,连带着越王后也跟着匆匆从会嵇赶来姑苏,昨夜刚到,便与越王大吵了一架。
范蠡正觉
情势不妙,想去宫中带走西施,便收到消息,说越王后已命人将西施装入皮囊,送往太湖沉溺,他大惊之下,匆匆赶来相救,却始终还是晚了一步。
搜寻了三天三夜后,莫说那个皮囊,连相似的东西,都不曾找到。范蠡又赶回宫中查问,那几个船夫和侍卫都赌咒发誓,说自己亲眼看到王后命人将西施打晕,装入那皮囊交给他们,绝无半句虚言,就连越王后,也自承其事,理直气壮地说是为越国除妖孽,以免迷惑君主,坏了他们君臣情义。
范蠡看着那一众大臣和王后的嘴脸,竟觉无言以对。
文种私下里请他过府一聚,又送了他两个美貌的侍妾,劝他就此罢手,他大醉之余,不禁潸然泪下,想起当初西施对他所言,心下戚戚,顿生去意。
未几,范蠡辞官而去,不告而别,越国竟无一人知其去向。
文种本以为范蠡一去,越国自越王之下,便唯他一人,不料却被越王以乱政之罪,满门抄斩,临刑之时,方忆及范蠡所言,后悔莫及,深叹“吾不及少伯!”
只是人头落地之时,悔之晚矣。
若干年后,陶地有一富贾,号陶朱公,富甲天下,名扬四海,偏好儒道之术,不惜重金将当年李聃留在函谷关的《道德经》和孔丘编著之《春秋》抄录多卷,存于藏书楼,供天下读书人共赏。
除此之外,此人还搜集诸多传奇俚曲,连同孔丘所编之《诗经》传唱天下,其中自然少不了卫国之风。
听得那曲熟悉的歌声,青青忍不住望向背着药篓的施夷光,问道:“范少伯始终不信你死了,传闻以万金悬赏,寻你下落,你当真不愿见他?”
施夷光摇摇头,哪怕荆钗素服,也无法遮掩其耀眼的容光,只是眉眼间愈发清冷淡然,仿佛天际的一抹浮云,只可远观,却无法触及分毫。
“他要找的,是他心中的施夷光,而不是我。”
“过去那十多年,我因他而活,犹如傀儡木偶,生不如死,唯有如今,跟随师父采药行医,方才让我知道,活于世间,还有如此快意之事。”
青青莞尔一笑,冲她身后挥了挥手,“九娘,快点儿!再晚就赶不上大集了!”
“来啦来啦!”即墨九娘背着个刚满周岁的女娃儿,匆匆地跟了上来。这一月一次的南山集,不单是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会来,就连常驻帝丘的那些诸国商人也会来,若是错过了,就得再等一月,她与鲁盘的女儿刚学会走路,尚有许多东西要买,可不能错过这日的热闹。
孙奕之和鲁盘在后面赶着牛车,拉着不少货物,慢悠悠地跟着她们,看着女人们没入集市热闹的人群之中,俱是会心一笑。
昔日功名利禄,富贵荣华,恩怨情仇,皆如过眼云烟,哪里比得上如今这般逍遥自在,悠游世间,来得快活?
至于那些还想找到他们的人,是为情为利,为恩为怨,他们都已不在乎。
那些倾国倾城的传说,亦与他们再无干系。
沉鱼记·正文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