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青青连喊了几声,想要扑过去看个究竟,可偏偏浑身无力,方才扁鹊在她颈后刺下的那一针,让她浑身僵硬,竟是连动都无法动弹一下,她情急之下,只能冲着扁鹊吼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快放开我!让我看看……看……”她的话还没说完,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银针的光芒,继而脑后一痛,彻底失去了知觉。
扁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伸手抹去额上的汗珠,小心地扶着她躺下,盖好了被单之后,方才对着外间说了一声,“都好了,进来吧!”
屏风后转进一人来,赫然正是那两人的师父李聃。
李聃看了眼昏迷中的两个徒弟,与扁鹊对视了一眼,径直走到孙奕之身边,将他抱了起来,朝外走去。
扁鹊急忙追上前去,有些不安地说道:“这蛊虫方才引入奕之体内,凶性未去,若是再次施术,只怕会对您老人家多有不利……”
“少废话。”李聃白了他一眼,差点吹起了胡子,没好气地说道:“就是要趁它凶性未去,尚未融入奕之血脉之中,才容易引导。如若不然,像青青那样,侵蚀了血脉,将好端端的身子都毁得千疮百孔,那我还救他作甚?”
扁鹊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去了隔壁房间,一进去,里面的布置陈设几乎与方才那间屋一模一样,只是唯一的区别,是对付那蛊虫的两人之中,换了一个。
李聃将孙奕之放在榻上,扶着他盘膝而坐,自己坐在他对面,脱去上衣,他年岁虽高,可素来注重养生之术,又常年练气修身,故而身体结实康健,并不似寻常老者那边松弛难看,只是与对面的徒弟相比,还是少了几分年轻的活力。
扁鹊见他如此干脆,知道他主意已定,可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不安,忍不住问道:“先生真的想好,一定要这样做么?说不定,过几日我就能找出离心蛊的解法,奕之不过是多受几日罪,他那般足智多谋,必不会让自己太难受,先生又何必定要如此,万一出什么事,我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啊!”
“不用你交代。”李聃盘膝而坐,于孙奕之掌心相对,扶稳了他,姿势动作与先前孙奕之和青青一模一样,只是他神情淡然自若,压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坦然说道:“你放心好了,老夫早已留书给他们二人,等他们醒来之后,必不会为难于你,只要你莫要告诉他们就是了。”
扁鹊头疼地说道:“先生真是为难我,就算我不说,难道他们就真的猜不出来?你这两个徒儿,都是心思通透之人,我可糊弄不了他们。”
“他们猜不猜得到,那是他们的事。”
李聃闭上双眼,缓缓说道:“你只要告诉他们,老夫自在惯了,去了我想去之地,无需他们挂念,如是便可。他们知道我的脾气,不会为难于你,开始吧!莫要再耽搁时间。”
扁鹊无奈地点头,再次点燃药香,开始在孙奕之身上扎针截脉。
他方才已经做过一次,这次面对孙奕之,又不似对这青青尚需隔着一件中衣,就算行针之时,也要避忌男女之防,不得不再三小心,慎重之至。
孙奕之和李聃两人都已脱去了上衫,只穿了件麻布长裤盘坐于长榻之上,任由扁鹊施针。孙奕之偶尔睁开眼,看到自己面前对坐运功的人竟然换成了李聃,先是惊呼了一声,立刻就明白过来,知道眼下的情形,顿时大惊失色,拼尽全力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来。
可先前身上的痛楚,这会儿尽数变成了酸软无力的麻痹感,显然扁鹊在这药香和行针之时动了手脚,如今他彻底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傅将他的内力缓缓从掌心灌注入他体内,心中的不详之感愈发浓重起来,忍不住叫道:“师父,你在做什么?快放开我!万万不可——”
他愿以命换命,用引蛊之术将离心蛊从青青身上换到自己体内,依仗的是他对这蛊虫的了解
,就算当真不幸毒发而亡,这也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怪不得别人。
可李聃是他和青青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们这些年来,都没有机会孝顺他老人家,还连累他一把年纪了,跟着他们东躲西藏,亡命天涯。
就这样,师父不但不曾怪责他们,如今竟然还串通了扁鹊,亲自施展这引蛊之术,要将蛊虫引到他老人家体内。可他如今已年过古稀,虽不肯言老,却也不似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若是这蛊虫引导之时,甚至入体之后,发生某些变化,累及师父的性命,岂不是大大的不孝?
“老实点!”
李聃毫不客气地斥责了他一声,说道:“难得神医肯帮忙,你若是再胡思乱想,累及老夫,老夫定然会连你一起收拾了!”
“师父……”
孙奕之心中明白,口中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先听他的吩咐,调息运气,慢慢地吸收传入他体内的那种怪异感觉,这种感觉,与先前他跟青青一起运功调息时大为不同。他虽曾经拜在李聃门下,却也是半道出家,并未深入地学习,李聃修习的武功与他本不相同,体内真气流转,倒似认得他的人一般,不急不躁,缓缓流入他奇经八脉之中,让他舒服得多些。
李聃不再言语,只是调集自己体内的真气,尽数灌入孙奕之体内,他已打定主意,他如今已年过古稀,在这世上的时日之长,与他相识的故交早已过世多年,若非这两个徒儿竭力挽留,他早就打算了此残生,也省得到最后病得无法自理,狼狈不堪。
他并不想让亲友们看到自己末年垂危时的模样,他这一生都在研习周礼,可过了花甲之年后,却眼见周王室愈发败坏而无能为力,他方才离开了洛阳,游历天下。本以为就此终老,却没想到无意中收了青青这么个天资过人的小徒弟,在教她剑术武功的同时,他亦见识了越国最底层的百姓和奴隶们的惨状,想到吴越争霸数十年,到最后苦了的,都是两国百姓。
从恪守礼制,到领悟自然之道,李聃如今已没有昔日那些尊礼重道的执着,若非孙奕之和青青找到了玄宫的那些“宝藏”,或许他真的早已飘然远去,悠游天下,可没想到,这双小儿女如今遇此劫难,孙奕之情深义重,不惜以命换命,也要保住青青,那他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又为何不可舍此残躯,为他们做点事?
他帮着扁鹊研究引蛊之术时,便已明白这子母离心蛊的缘由,这蛊虫乃是以人身精血喂饲而成,离不得血脉,若非如此,以那引蛊香将它引出体外焚毁便可。可它非血脉不行,也唯有在两人运功行气,内息相通之时,以药香为佐,另一人精血诱之,方能将其引至他人体内。
只是那蛊虫每食得一人精血,便会助长其凶性,故而转移的次数愈多,愈难以控制。若是再受到蛊母刺激,凶性大发之时,吸髓食脑、噬骨钻心,令人痛不欲生,便是死也难得全尸。
扁鹊没想到他居然会有此念头,起初劝阻未果,反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若非他束手无策,解不得这蛊毒,又何须老人家以身犯险?
李聃那脾气,一旦坚持下来,扁鹊如何拦得住,只得老老实实听话,照着他的吩咐,在青青醒来之后,先用银针封住了她的经脉,然后让她继续昏睡休息,而刚刚被蛊虫入体的孙奕之,则被交给了李聃。
孙奕之方才替青青引蛊,自然清楚现在李聃在做什么,不禁又急又怕,“师父,快住手!您这身子如何禁得起蛊虫侵蚀,万万使不得啊!”
“闭嘴!”
李聃瞪着他,轻哼道:“你也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师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来那么多废话!不尊师命的话,看为师怎么收拾你!”
说着,他手下稍一用力,澎湃的内力如潮水般涌入孙奕之体内,孙奕之不敢抵抗,只能咬紧牙关苦苦支撑,体内经脉如同被火烧火燎一般,涨得随时都会
爆裂开来,可偏偏每到那个临界点,又会停了下来,刚刚平息下来,又开始了下一波冲击。
如此几个周天行功下来,两人俱是大汗淋漓,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只是肉眼可见之处,孙奕之的血色充盈,整个人神气十足,李聃却须发皆白,形如缩水一般,连眼神都黯淡了几分。
扁鹊在一旁为两人护法,一直紧张地关注着他们的进展,待看到孙奕之身上那个代表着蛊虫的青印终于出现在他手背上之际,飞快地在他腕脉刺下几针,然后又在李聃心口刺出几点血珠,滴在旁边的药香之上,只听“滋”地一声,孙奕之浑身一颤,两人掌心相对之处,忽地涌出一片血色。
李聃亦跟着闷哼一声,嘴角沁出一缕血丝,身子一晃,正要倒下之际,被扁鹊伸手扶住,飞快地给他喂下几粒药丸,灌了杯水下去,他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靠在扁鹊身上,看着孙奕之,脸色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来。
“成了,这就没事了?”
扁鹊点点头,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声音有些发涩地说道:“只要那蛊母不出事,你在他方圆十里之内,都不会有事。”
“得了,那不就没事了,哭什么?你又不是个孩子,丢脸!”李聃笑了笑,拍拍手,满不在乎地擦掉了掌心的血迹,看了眼掌心出现的一个小小的黑点,若非亲身体验,他还真是无法想象到,这么一个小的几乎无法用肉眼看到的虫子,竟然如此可怖。
“老夫什么阵仗没见识过,区区一条小虫子,能奈我何?顶多不过是跟那小子去秦国转转,有什么关系?正好那西边的风光,老夫还未曾见过。何况……老夫如今已年近八旬,什么都见识过了,就算真有什么,也不枉此生,他们两个还年轻,若有机会,老夫还想看他们添个徒孙……哈哈,不说了,擦干净你的脸,别给你师父丢脸。”
孙奕之只觉得浑身气血在那一刻几乎都从掌心倾泻而出,若非先前李聃给他灌注的大量内力支撑,这会儿只怕早已昏死过去,饶是如此,也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一骨碌翻身而起,跪在地上,砰砰砰地连磕了几个响头,伏在李聃膝前,泪流满面,哽咽无语。
事已至此,他说再多,也无法挽回,只能拜谢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却当真是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
“起来吧!”
李聃在他头顶拍了拍,虚扶了一下,见他不肯起身,便瞪着他说道:“怎么?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让你起来就起来,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真要觉得对不起为师,就去孔老头那,把你上次送去的甲骨祀文,统统用上等丝帛抄一份给我,听到没?”
孙奕之用力点头,莫说让他抄一份,就算让他再想办法搬来,他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那就行了,去看看青青吧!”李聃点点头,笑了笑,略略有些疲惫之色,“老夫也累了,先回去休息,等你们都没事来,再过来吧!”
扁鹊也示意孙奕之先出去,他心下虽有些不舍,却也只得听话离开,以免打扰了师父歇息,可没想到他方一出门,李聃便立刻起身,只是下榻之时,一个踉跄,吓得扁鹊魂飞魄散,急忙扶住他,又把了把脉,紧张地说道:“您就算要走,也该等身子再好一些,何必如此着急?”
李聃却摇摇头,颇有些神秘地笑道:“不必担心,离锋他们不是要找青青和奕之么?他以为青青离不得此地,老夫就过去瞧瞧,你们想办法尽快离开。说不得,老夫还要跟他去一趟秦国,久闻秦国风貌雄伟,铁骑彪悍,难得去看一看,若是被他们知道,必然不肯让我去。就这样,那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
说着,他拍拍扁鹊的肩头,拿出个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施施然离开,只留下扁鹊一人,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就这么任性地走了,明知道那两人定然不应,却留下他在此应对,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