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
也就是长陵不告而别的那夜,叶麒彻夜坐在汤池边,反复的琢磨她说过的几句话。
“孔不武效忠越家,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越长盛可有说起是谁伤了他?”
不止是荆无畏、沈曜……她甚至对越家长兄也直呼其名。
如果只是曾经受过越家恩惠,她应该想其他崇敬越家的忠义之士那般唤一句“越大公子”才是。
正如当日在大昭寺,她直称路天阑、迟子山的时候,连这两个素来暴脾气的掌门都没有意识出不妥来。
仿佛这种话从她口中说出,理所应当。
更令他在意的是她的语气——不容置喙的那句:他不知道……是沈曜背叛的越家?
“问的不是沈曜有没有背叛,”叶麒喃喃自语道:“而是越大公子知不知道。”
不像是单纯的怀疑,更像是……亲眼睹见了什么。
他望着粼粼的温泉水,倏忽间,脑子里划过一道影子,整个人扑腾一下站起身来。
不可能是她。
年龄不对,样貌也不对……还有……
如果是她,在知晓自己就是贺瑜时,何不坦诚直言?
他越是碎碎念着“不可能不可能”,心头某处根本不受控制的冒出一个疯狂的“可能”。
万一呢?
念头一起,叶麒哪里还坐得住?外袍也不披就往外冲去,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到她的跟前问个究竟。
等出了门被大风刮出了阵阵寒意,他才想起她扮演的角色——生生止了步伐。
不论她是谁,现在她都是荆无畏的女儿……这金陵城中,太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也许一个贸然的举措,都会对她造成不可估量的麻烦。
他不得不将一腔沸腾的鸡血压了下来,回到府中,让七叔派人盯着荆府,同时撒下贺家的密讯网,命令下去,围绕着所有泰兴一役的参与的幸存者,务必仔仔细细的暗访一遍。
只是当年最大的获益者沈曜……也就是当今东夏皇帝,却不是那么好查究的,叶麒左思右想,第二天天一亮,便决定往宫里走一趟。
说来,也不知这算不算是想要过河就遇上摆渡的,他八百年不进一次皇宫,一进宫居然就撞见荆无畏和莫道云的行贿现场——荆无畏送了莫道云一柄号称是神匠董志亲铸的名剑,悄然暗示莫院士为自己的女儿安插一个入试名额。
等人走后,矮身在假山后的小侯爷拍了拍衣袍上的青青碎草,直接踏入御书房,向沈曜讨来了个“东院”的挂名院士。
所谓挂名……指的是什么也不用他干,可以迟到早退甚至缺席,但是俸禄照领不误。
这种遭人嫉妒的官职,别人是想要要不到,叶麒一开口,皇帝迫不及待地下了旨,连咨询符相的那一步流程都给省略了。
沈曜终于不用日日提心吊胆贺小侯爷随时离开金陵这件事了。
长陵当然不知这其中七拐八弯的曲折。
她看到叶麒跟从天而降似的忽然出现在清城院,心中莫名不是个滋味。
……他与沈曜的关系难道当真非同一般,到了君臣相拥相互的地步了?
他娘的,当年就不该传他那一成真气!
于是,好容易才消散的闷气又蹭蹭的冒了出来。
清城院的开学之仪,出面高谈阔论的人主要还是莫道云,大部分时间,舒老头儿都默然不语,贺小侯爷则是一脸的“我就是过来坐坐”的表情,以及利用余光不时偷瞄长陵。
奈何长陵由始至终都没有回他一个正眼。
叶麒心中实在奇怪:我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惹着她了?
“贺侯,您觉得如何?”正走着神,莫道云一句发问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没听到前一句话的贺院士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
莫道云点了点头,“好,那从即日起,东院生的骑射课、武艺课由贺院士接手,西院士院生依旧由舒院士统管,诸位不论是新生旧生,皆当尊师重道,不负清城院的栽培。”
“……”
说好的虚职呢?
“谨遵院士教诲!”
只是来浑水摸鱼的小侯爷在受了集体院生恭恭敬敬的一拜后,心头骤然发虚了起来。
散会之后,长陵头也不回直接出了大厅,叶麒刚想要追上,就硬被莫道云他们拉着去参观清城院,一时绊住脚脱不开身。
沉浸在喜悦中的符二少看到长陵飞也似的扭头离开,本能的跟了上去,稍微走到开阔地方的时候,问道:“亭姐,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见小侯爷么?怎么小侯爷来了,你又跑了呢?”
长陵堪堪顿住步伐,转头看向符宴旸:“贺侯之前和清城院是什么关系?”
符宴旸“呃”了一声,“没听说。”
“那他为何会到清城院里做院士?”
“我哪知道啊。”符宴旸眨了眨眼,“我都不知道亭姐你为什么要来。不过嘛……小侯爷这个人,不论他在做的事情多么的荒唐离谱,但是最后一定都能成事。”
长陵奇怪的看向符宴旸,“为什么这么说?”
“看在您是我师父的份上,我偷偷和你说……”符宴旸凑到长陵跟前,悄声道:“以前我大哥就是因为觉得小侯爷做事不着调,狠狠栽过一大跟头……”
还没说完,一个身影突然蹿到跟前,符宴旸生生截住了话头,一擡眼看到一个麻花辫少女兴奋指着长陵笑道:“姐姐!是你啊!”
长陵愣了一下,这不是之前卖艺举缸的那个……
“你是周……”
“周沁,我叫周沁。真没有想到,姐姐也来考清城院?欸?我今天在考场上怎么都没有看到你呢?”
“我们是士院生,”符宴旸替长陵回答了,“你是谁,你和我亭姐很熟么?”
“不熟不熟,我从前是江湖卖艺的,遇上小毛贼抢我的银子,是这个姐姐帮我讨要回来的。”
符宴旸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些嫌弃:“怎么江湖卖艺的都能进得了我们清城院……”
周沁挠挠头,“我……笨得很,最初没有过关,后来走了狗屎运,我前一名的那人受了重伤,为了凑数才把我算进来的,所以我现在也只是个临时院生……”
同走狗屎运的临时院生:“……”
长陵见两人聊起天来,想径直绕过,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问:“你之前给我的那个布囊……”
“嗯?”
“你说是一个老先生给你的。你可记得,那个老先生什么模样?”
“一个出家的老僧人,什么模样……我也说不来,就是一个特别慈祥的老爷爷,笑起来脸上两边会有那种很可爱的小洞洞……”
是师父。
长陵心头一震,“你是在何时,在何处碰上他的?”
“就是我老家临安,半年之前的事。”
半年……如果只有半年的话,说不定师父还在中原。
长陵心中升起一丝希望,若是能找到师父,身上被禁锢的那另外半数内力或就有望解封,“你可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我……”周沁略略犹豫了一下,忙笑着摇摇头,“不太清楚……姐姐认识那老先生?”
“以前……受过他的恩惠。”看符宴旸伸长耳朵听,长陵没有多说,只道:“没什么,随口一问。”
周沁点点头,看他们走远了,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出了清城院,长陵在街头吃了个肉馅包简单对付了一下,天刚沉下,又折返回到院内。
开学这一夜,金陵城的士院生都各回各家,其他院生忙着在新分配的寝舍打滚,而院士及其他助教的当职之所——三清堂,一个个也开始散了值。
她在堂后的老柏树上等了半许,最后一人将大门落了锁,这才不紧不慢的混入堂内。
莫道云的那间不难找,长陵捧着盏小油灯一路朝最里头走去,门一推开,但见墙上挂着一幅提字:莫道东南制胜,谁云西北无人,长陵迅速跨入,安上门,在屋内晃悠了起来。
虽然做好了什么有用的都找不到的准备……当她搜罗了一大圈,真的什么都没有找到时,心中还是不免涌起一阵失望。
果然……想要求证一些真相,还得面对面,问本人才行。
正要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自走廊外头传进。
步伐快而沉稳,既不像个老头儿,也不像是年轻人。
长陵瞳孔倏地一收——是莫道云。
长陵将油灯一熄,立即踱到窗边,手搭上框刚推开一个缝,又停了下来。
她心里暗暗道:不正好是一个能够面对面良机么?
无需透露自己的身份。
当年的事……只要以越家故人之后的身份询问几句她所知道的细节,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
若是真话,再详询不迟,若是鬼话……那不妨让他立地成鬼。
就在脚步声临近屋前之时,忽然间从窗外伸进了一只手,一把握住她的臂弯,带着厚厚的力度,将她一把拽出屋外。
那只手出现的时候,长陵几乎是下意识一掌往回劈去,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咳,长陵生生止住动作,一个愣神下,由着那人将自己拥入怀中跌在青青草坪上。
长陵望着身下的男人,朦胧的月色下,他冲自己扬起嘴角,绽出一个笑意。
这家伙怎么会……
看长陵就要张口,叶麒竖指在她唇边一落,“嘘——”
“谁在外头?”莫道云听到了动静,往窗边走来。
叶麒“咕噜”一个侧转,神出鬼没似的自窗前冒出了脑袋,惊得莫道云也差点没有一剑劈过去,待看清来者金光灿灿的发冠时,“贺、贺侯?”
“是我,莫院士。”叶麒倚在沿边,将窗下事物拦了个严严实实。
莫道云收剑入鞘,“怎么侯爷还没回去?”
“参观三清堂时遗落了点东西,就来找找看……”
“可是什么要紧之物?需要多派点人一起找么?”
叶麒晃了晃手,“不必不必,就是个小玩意儿,我找到了,刚好丢在这堆草丛里。”
某躺在草堆里的“小玩意儿”斜睨而上,小侯爷无端感到飒飒寒意。
“我也是想起还有份卷宗没阅,这才回过头……总该把事情都办完才安心。”莫道云点起了灯,“侯爷可要进来坐坐?”
“我晚膳还没吃呢,就不打扰院士了。”叶麒说完自觉的要关上窗,想了想,又重新把窗拉开,突然道:“莫院士。”
莫道云已经坐到桌案前,闻言擡起头,但见叶麒的目光平静铺来,“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想要问一问莫院士。”
“旧事?什么旧事?”
“十一年前,北溟峰下岩洞之中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