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婈目光微变,低声道:“那正好,我有话问你。”
萧聿的手还放在她的腰身上,来来回回摩挲着她的肚子,“你问。”
秦婈问第一句,语气还算轻柔道:“陛下以前见过凌云道长吗?”
“见过。”
秦婈抬眸看他,“什么时候?”
只见萧聿像追思往事那般,蹙了蹙眉,面不改色道:“延熙二年,湖广那边灾情不断,钦天监曾上书请凌云道长在宫中做过祭祀,那时见过一次,已是很久了,你问这事做甚?”
秦婈透过眼前漆黑瞳仁,想起了他们去凌云道观的那天。他明明记得路,却硬要装成亟亟奔走,又不知前路的模样。
还真是严谨缜密,毫无破绽。
秦婈眸色稍暗,语气也沉了几分:“你可有事瞒着我?”
萧聿用指腹点了点她的肚皮,忽而一笑,“阿菱,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秦婈攥了攥拳,眼睛蒙上一层水雾:“那转生续命一说,陛下可信?”
一句话,犹如轰雷,在男人耳畔蓦地炸开,响起阵阵蜂鸣之声。
“这便是你与我说的今后坦诚相待?”
他张了张嘴道:“阿菱……”
“你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陛下如今,年几何矣?嗯?”
秦婈的嗓音隐隐发颤,含在眼眶中的泪珠子直直滑落,白皙的小脸洇出一道浅痕。
一滴泪滚落,压了几个月的情绪,瞬间崩溃,眼眶仿佛决了堤。
萧聿抬手,慌乱地擦她的眼底,“别哭、别哭……”
秦婈挥开了他的手,“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真是半分都没变,可是你把话与我说清楚,就这么难吗?”
萧聿的目光犹如碎裂的冰,他深呼一口气,才道:“阿菱,这件事说来话长……”
他话还没说完,秦婈忽然背过了身子。
萧聿正准备去拉她的手,只见她一点点蹲了下去,小脸煞白,泪珠子还在睫上挂着,低声道:“陛下,我肚子疼,唤、唤太医……”
唤太医。
皇帝瞳孔一晃,连忙上前扶住她,朝外面戾声道:“盛康海!”
听到唤声,盛公公抖了抖袖子,回身推开门,见皇后面色不对劲,立马道:“奴才这就是唤宁大人来。”
“阿菱,阿菱、你别吓我,怎么了这是……”
宁太医顾不上半分宫中礼仪,一路飞奔,跑的官帽都掉在了地上,给秦婈把脉的时候,手都在抖。
宁太医抬手擦了把额间虚虚的汗水,迅速抓了把药,然后交给竹心道:“娘娘这是早产之兆,赶紧去煎药,两个时辰内服下,片刻耽误不得。”
竹心点头道:“欸欸,奴婢知道了。”
听闻是早产征兆,萧聿手臂上的青筋都起来了,薄唇抿着,屋子里仿佛结了冰。
宁太医立马安抚道:“陛下莫急,坤宁宫眼下有四个产婆,便是提前胎动,也不会有事的。”
坤宁宫的奴才个个都机灵着,一听宁太医这话,竹兰立马回过头对宫女琥珀道:“去叫产婆准备,一旦有动静,就叫她们过来。”
琥珀道:“是。”
秦婈喝了药睡下,一夜风平浪静。
月影移墙,日上树梢,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早上。
秦婈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
竹心双手合十,立于胸前,来回摇晃,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总算是没事了。”
竹兰道:“娘娘且等着,奴婢这就去跟盛公公说一声。”
秦婈虚虚道:“先别去。”
竹兰不解道:“陛下上朝前,一直守着娘娘,走时还不放心,特意交代,只要娘娘醒了,立马过去通报。”
秦婈想起他那张脸,手不由放在小腹上,一字一句道:“叫几个人去坤宁宫守着,谁也不许进,就说我要静养。”
竹兰楞在当场。
——
萧聿甫一下朝,就朝坤宁宫走去,可坤宁宫不仅楹窗紧闭,门口还多了两个小太监。
萧聿蹙眉道:“怎么回事?”
竹兰和竹心谁也不想传达皇后的话,暗地里你推我攘,最后还是竹心硬着头皮行至御前。
竹心捏着指腹,轻声道:“回禀陛下,娘娘今早儿醒来后,仍是腹痛不止,说是要静养……这才让奴婢们在外守着。”
“静养?”萧聿脸色一沉,冷声道:“她还说什么?”
竹心斟酌好半晌,才道:“娘娘还说……陛下劳心朝政已是辛苦,不必日日来瞧她,不然见您着急,娘娘更急,这一急……肚子就该更疼了。”说完,竹心感觉自己三魂飞了两魂。
晌午的太阳,斜斜打在皇帝僵直的背脊上,
盛公公冷汗都下来了。
这话听着还算过得去,可细细一品,直白点,那就是——臣妾瞧见陛下就腹痛难忍,若为我好,就别来了。
盛公公眼看这位刚打了胜仗的九五之尊被皇后关在了门外。
萧聿空握了一下拳头,转身离去。
——
皇后一连几日不见人,萧聿也不敢硬闯,他知道她的腹痛不是装出来的,也知道她这会儿是真的不想见他。
至此,紫禁城的气候一分为二,后宫柳叶吐绿,春意盎然;前朝却是寒风凛冽,严冬腊月。
虽说皇帝也没真的迁怒于谁,但看人的目光,却是跟要抄人家似的,这两日来养心殿的大臣,无一不战战兢兢。
养心殿外。
青衣小太监拿着香料正准备进去换香,被盛公公叫住,“慢着。”
小太监道:“怎么了公公?”
盛公公蹙眉道:“咱家怎么教你的,里面什么天儿还瞧不清楚吗?还往上凑呢?这两日你少在陛下跟前儿晃,溜边儿。”
小太监点头,又低声道:“公公,陛下到底怎么了?”
盛公公敲了他一下,“这是你该打听的吗?”
小太监道:“公公恕罪。”
傍晚时分,盛公公推门,本想问句可要用膳,却见皇帝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被开了锁的木箱上。
看着那木箱,盛公公也是悒悒,皇后闯入养心殿的当晚,他便派人给皇帝传了信,却不想皇帝先一步回了宫。他一路小跑准备去坤宁宫门前提个醒,可那时皇帝早已丢盔卸甲,投怀送抱。
哎。
盛公公走过去道:“陛下可要用膳?”
萧聿顿了一下,道:“用。”
用过晚膳,批过折子,已是亥时,萧聿从养心殿出来,脚底生魂,自己走到了坤宁宫。
守值的宫人躬下身道:“陛下万安。”
夜风浮动,檐角上的灯火摇曳几瞬,把男人的身影被拉的老长。
竹心连忙走出来,“奴婢见过陛下。”
萧聿沉声道:“皇后如何了?”
男人的嗓音一如曾经那般低醇入耳,不轻不重,倘若里面的人没睡,该是能听见的。
“回禀陛下,娘娘刚歇下。”竹心听着皇帝微弱的叹息声,不由多说了两句:“娘娘胃口好了许多,晚膳也用了不少,宁太医说,暂且没事了。”
萧聿朝楹窗看去,透过烛光,仿佛能看到她同自己置气的模样。
别落泪就成。他想。
半晌过后,皇帝径自离去。
竹心推开门,走到皇后身边道:“娘娘,陛下走了。”
春日的夜里还凉着,秦婈裹紧被子,阖上眼,淡淡道:“知道了。”
竹心如今对自家娘娘简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她本来还想全娘娘一句,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莫要把皇帝往外推,毕竟这是后宫,不是只有一处地方能安置,真要是给人推走了,后悔都来不及。
寻常人家都不敢把自家郎君关门外,更遑论是皇帝。
但显然,她想多了。
皇帝是真的处处由着她。
转眼便是十日。
坤宁宫那头一切如常,萧聿见不着人,眉间显然更烦躁了,他的脾气本就算不得好,这会儿指尖落在桌面叩击声,听得让人打颤。
盛公公没了法子,只好将除了皇后以外最受宠的淳南侯搬过来。
陆则在养心殿外跟盛公公低声掰扯,“帝后吵架,你找来我有何用?”
盛公公早就同他没了耐心,摆了摆手道:“陆指挥使能耐,进去吧。”
陆则平摊手道,“我不去,我都没成婚,这怎么劝?”
盛公公:“咱家去势去的早,陆指挥使不行,咱家就更不行了。”
陆则咬牙切齿地看着盛公公。
得。
他输了。
盛公公高声道:“淳南侯求见——”
“进来。”
陆则推门而入,讨好地笑了一下,“陛下。”
萧聿抬眸看他,“何事?”
陆则道:“臣有事禀告。”
萧聿道:“说罢。”
锦衣卫查办的事那可太多了,要想没话找话,陆则能在养心殿住半个月。
比如,兵部右侍郎郑南去教坊司嫖,逼的一个前官家小姐跳了楼。
比如,三日前京城出现一个神医,卖长寿丹,骗了不少银钱。
再比如,薛襄阳三十春心荡漾,和庄生迷上了同一个戏子。
……
萧聿顿了一下,蹙眉看着滔滔不绝的陆则道:“你先坐下吧。”
陆则摸了下鼻尖,“谢陛下。”
盛公公思来想去,端了一坛好酒送了进去。
陆则同皇帝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同,美酒入杯,两人仿佛置身在昀里长街上的酒楼。
萧聿倒满一杯酒,仰头猛地灌下。
烈酒入喉,将一股火送进了心口。
陆则也是奇了怪,陛下前一阵还把宝音公主弄得五迷三道,又是出兵又是出力,恨不得夜里去营帐帮他纾解,这会儿骗的人家连何子宸都肯嫁了,怎么到皇后这儿就失了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