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皇帝设宴替蒙古二王子送行。
席间金杯重叠满琼浆,喜跃抃舞,一片祥和,朝中官员品了品杯中酒,望着眼前赤足献舞的云衫美人,背后的雕梁画栋,渐渐变成了平沙无垠。
可能是要打仗了。
那日之后,紫菊初生,朱槿凋零,更漏乍长天似水。兵部已经筹备起了粮草、军饷。
月儿渐圆,已是快要到中秋,京城的点心铺子已经摆起了各式各样的月饼。
就当京中各个酒楼、青楼楚馆、茶寮、卜卦摊子、都在议论即将发生的战事时,薛襄阳从戌州返回了京城。
养心殿外灯火通明,薛襄阳此时正在外面等候召唤。
薛尚书马不停地赶回了京,一路风尘仆仆,眼底全是疲色,下颔也长出了一层短短的胡茬。
盛公公打开门,回身道:“薛大人快进去吧。”
薛襄阳听着里面传来的微弱的说话声,蹙眉道:“敢问公公,都何人在外面?”
盛公公笑道:“薛大人放心,里面是苏大人和陆大人,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
薛襄阳疑惑地看了一眼盛公公,动动嘴唇想解释,但最终还是化为了一缕叹息。
薛襄阳走进内殿,阔步行至御前,将折子递了上去道:“启禀陛下,物证在此,人还在刑部压着,可随时召见。”
萧聿拿起折子,颔首看了一眼。
一告楚卢伟私刻印章,造假通关文书。
二告楚卢伟避开朝廷私自与齐国互市。
三告楚卢伟结党营私,在任戌州巡抚期间,买通了当地抚台吴湘、郡守邹姜等人。
四告楚卢伟贪污受贿,以公谋私,每年贪墨的银两高达七百万。
除楚卢伟以外,还有何家何仲忝,薛家薛相瑞等人的罪行……
戌州当地抚台、邹姜各怀求免之心,故而主动道出详情,各证人节次经审,人无异词。
另,此案涉广,应交由大理寺再审。
到底是刑部尚书大人亲自办的差事,罪状清晰明了,证据确凿,既无诛三夷之重罪,也逃不了一次死罪。
萧聿阖上折子,轻声道:“苏卿、薛卿。”
“臣在。”
萧聿提笔蘸墨,速拟了一道圣旨,道:“明日子时,缉拿涉私运案一切官员,并抄家夺爵,财产充公,即刻入刑部大狱,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臣等遵命。”
苏淮安作辑道:“那微臣告退了。”
薛襄阳道:“微臣告退。”
苏淮安和薛襄阳并肩出宫,相顾无言,走到宫门口时,薛襄阳深吸一口气,转身作辑道:“苏大人。”
苏淮安下意识以为这人又是来要房的,“薛大人这是作甚?”
薛襄阳郑重其事道:“距子时也就不到三个时辰了,薛某今日有一事相求。”
苏淮安眉宇微蹙,轻声道:“你我同僚多年,不必如此客气。”
薛襄阳捏了捏拳头,道:“不瞒苏大人,我弟妹肚子里还有孩子,待会儿去薛府,还望大理寺的人手下留情。”
苏淮安作礼道:“薛大人放心,大理寺的人在门口守着。”
薛襄阳道:“多谢。”
须臾,薛襄阳倏然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气。
子时,薛襄阳手持圣旨,带着数百名刑部差役,当日夜里就冲向各家拿了人,何家、穆家、楚家,还有早早入狱待审的薛二郎,接连入狱。
这场案子,可谓是延熙年间最大的一起贪污案。
其中最为震惊的,便是楚家二爷,楚大学士楚卢伟入了狱。
这消息一出,立马炸了锅。
——
慈宁宫。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章公公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回了慈宁宫。
楚太后正拉着楚潆的手说话,蹙眉回身,“你是刚入宫还是怎么着?慌个什么?”
章公公道:“今日子时,薛尚书亲自带兵抄没了楚大学士的府邸。”
楚太后眼睛一眯,还算淡定自若,“谁?你说薛襄阳?”
“薛尚书同大理寺少卿苏淮安,一同拿的人。”章公公把手中的密报交给了楚太后:“太后娘娘看看吧。”
楚太后深吸两口气,展开密报,轻声道:“带圣旨去的?”
章公公道:“若无陛下旨意,何人有胆子敢动楚府啊……”
楚家、楚家。
楚太后眼前闪过一片乌影,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章公公回身道:“快去传太医!”
“是、是,奴婢这就去!”
秋风瑟瑟,树影垂垂,萧聿正与重臣议事,养心殿的门就开了,盛公公躬身道:“陛下,慈宁宫那边来报,太后娘娘方才昏过去了。”
皇帝慢慢回头,“太医去了吗?”
盛公公道:“宁院正已经过去了。”
臣子噤若寒蝉。
皇帝要动楚家,太后这时候是真晕还是假晕,众人心中自有定论。
“阁老们今日就先回去吧,太后病重,朕还得去一趟慈宁宫。”
重臣一齐颔首道:“陛下安康,太后安康。”
萧聿大步流星地朝慈宁宫走去。
皇帝的脚步声橐橐而至,太监、宫女、太医迅速散开。
萧聿行至楚太后面前,轻声道:“母后身子可还好?”
四目相对,楚太后眼眶猩红。
她半支起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言道:“皇帝亲手动自己的母家,难道就不怕天下人戳你脊梁骨吗?”
萧聿抬手屏退众人,道:“这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递上来的折子,楚卢伟这四条罪状,朕便是顾念太后,也没法当着重臣的面,枉顾家国礼法。”
萧聿把手中的折子交给楚太后。
楚太后接过,翻看过后,喃喃自语:“四条罪状,好,真是好。”
萧聿又道:“从地方到中央,走私贸易这事他做了整整六年,他在朝中党同伐异,以权谋私,母后可知出楚卢贪墨的银两有多少?朕登基那年的税收,都没有他楚卢伟府上的银子多!”
楚太后瞳孔震颤,如碎裂一般,露出了一丝从未展露出的惊恐。
党同伐异。
这四个字,放在当年扶持他登基时,叫殚精竭力,换到如今,却成了杀头的罪状。
楚太后换了语气,声调由低到高:“楚家辅佐陛下多年,陛下就全然不顾情分,非要用这十年前的旧案,把刀架在楚家脖子上?”
“十几年的旧案……”萧聿回身把账册放到楚太后面前,一字一句道:“这是私运贸易的账册,何年何月何日,每一笔,都写的清晰详尽,母后要朕顾念情分,那谁来顾朝廷的法纪?”
楚太后身子一晃,似站不住了一般。
先帝忌惮楚家,便让她一生有宠无子,她千方百计让萧聿在她膝下长大,又不易余地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不就是为了日后能让楚家多分依靠?
这算什么?
“那是哀家的亲弟弟,曾经也没少为你出力,你当真那么狠心,非得要了他的命?”
萧聿看着太后道:“朕待楚家已是万分宽宏!若是真狠心查起来,楚家何止四条罪状!这账册往轻了说是私运,往重了说便是通敌,不然这样,此事朕交由太后定夺,太后是要朕摘了楚卢伟的脑袋,还是要朕卸了楚家的匾额!”
皇帝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不停往楚太后心口插。
当真是一点母子情分都不讲了。
楚太后捂着胸口,呼吸隐隐发颤:“哀家与你母子一场,就算没有生恩,也有养恩,你怎能……你怎能……如此没有良心……”
萧聿闭了闭眼,才道:“母后好歹养了朕一场,朕自当会奉养您百年,但也就是如此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