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南侯府。
桌案上烛火将熄,熹微的晨光洒入书房。
苏淮安颔首研墨朱砂。
陆则蹙眉看着他,打了个呵欠道:“苏景明,这都一夜过去了,你说的三日之内进刑部,难不成是要给薛襄阳送画啊?”
苏淮安看着他抿唇笑道:“怎么,侯爷舍不得你这些颜料?”
陆则揉了揉肩胛骨,向后一靠,看着桌案上他辛苦收集的,朱砂、银朱、黄丹、空青、白青、沙青、铜绿、黑石脂等珍贵的颜料,说不心疼,那太过虚伪了。更心痛的是,还要送给薛襄阳那个俗人。
他双手拍膝,起身道:“得,我不看了,你慢慢画,我先去卫所了。”
苏淮安连头都没抬一下,“侯爷慢走。”
陆则回府时,天已经黑了。
见苏淮安还跟松柏似的立站在那儿画画,忍不住道:“让我瞧瞧,你到底画了甚?”
这一走过去,陆则就傻了。
画卷半丈有余。
左起是正阳门,以京城的昀里长街为中轴,画了一道街景。
此画可分为三段来看,第一段有女在春熙楼前用琵琶奏乐,周围人脸上挂着痴笑;第二段是和尚在永昌寺前诵经,牵着孩童的母亲在一旁单手作礼;第三段则是白衣男子负手立于高墙之下,仰望檐角的灯笼,像个痴情人。
苏淮安撂下笔,看着陆则道:“如何?”
陆则道:“时间确实紧迫,这构图算不上多精细,但整个线条遒劲有力,颜色适宜,也算画尽人生百态,尤其是这最后……等等。”
“昀里长街……这高门的位置,不就是长公主府吗!”陆则又仔细看了看,忽然抬眸道:“这画中男子,是你自己?”
“成,你能看出来就行。”苏淮安道。
陆则道:“你这是引薛襄阳去公主府?”
苏淮安道:“薛襄阳为官虽然狠厉,但对家人却是极好,当年贩卖军械他二弟定然是动手了,那本账册对薛襄阳来说,就是悬着头上的刀子,他想保他弟弟,定然会不遗余力的查我,任何消息都不会放过。”
陆则拍了拍他肩膀道:“别顾左右而言他,我是问你,往公主府引什么,是不是要坐不住了?难不成要递纸条?”
苏淮安闭口不答,头也不会回地从淳南侯府的小门离开。
陆则嗤声道:“过河拆桥。”
第一日就此过去,第二日傍晚,苏淮安拎着画去了刑部。
薛襄阳看着手中的话,眯了眯眼睛,道:“怀大人拿着此画来找我,究竟是何意?”
苏淮安抿唇道:“这幅图乃是澄云大师三日前所作,下官发现了线索,自然得交予刑部。”
薛襄阳思及今早礼部传来的准驸马消息,心里不由一笑。
圣旨还没发,婚期还没定,就想着对付公主的旧情人了?
薛襄阳看了看画,道:“这画,到底是哪里来的。”
苏淮安道:“从庆丰楼买来的。”
薛襄阳拍案而起,道:“怀大人可愿跟我走一趟?”
苏淮安道:“薛大人还是谨慎为好,这万一走空了,长公主少不得要怪罪……”
薛襄阳将他拉起来,“啰嗦个甚!”
他办案,难道还要看公主脸色?
——
一个时辰后,薛襄阳带着官差将公主府围住。
敲门声越来越重。
长宁长公主的府邸大门被人拉开。
一行人浩浩汤汤地闯入府邸。
公主府还是老样子,入夜之后,其殿、其壁、其楹柱,皆会挂灯,将四周石骨棱层照的一清二楚。
主院传来杯盏碎裂的声响。
须臾,公主上着月白色上襦,下着黛色容纱长裙,从内室施施然走出去,看着薛襄阳,轻笑一声,“薛大人好久不见。”
说罢,她转头去看苏淮安,有些意外地提了提眉头,含情脉脉道:“这是……怀大人?”
“臣见过殿下。”
苏淮安面不改色地与她相视,左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免礼吧。”萧琏妤的目光平移回薛襄阳身上,道:“不知薛大人突然来此,有何贵干?”
薛襄阳也没跟她废话,直接叫差役将画卷当着她的面展开。
“这幅画,叫春熙夜,作于三日前。”薛襄阳指着画中男人的身影,道:“若臣没看错,这府邸,便是长公主府吧。”
画中景,画中人,萧琏妤再熟悉不过。
“光凭一幅画就要搜府?”萧琏妤眼中不见一丝慌张,并拔高了嗓音,“薛大人以为公主府是什么地方!京城的茶楼酒肆吗!你说查便查!”
薛襄阳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搜查令,举到公主面前,道:“事况紧急,这是搜查令。”
刑部尚书,自然有写紧急搜查令的权利。
萧琏妤看着搜查令上洋洋洒洒的薛襄阳三个大字,提唇道:“若是没查到人,薛大人负责么?”
“自然是下官负责。”薛襄阳客气道:“虽说抓嫌犯是公事,但下官此举也是担心殿下安危,还望理解一二。”
萧琏妤后退一步,淡淡道:“好,查吧。”
“厅、堂、书斋,依次排查!”
薛襄阳一挥手,四十名差役瞬间在公主府散开。
脚步声纷乱,四处都是翻找声,长宁长公主坐在院中凉亭石凳上,不慌不忙地让婢女倒茶,“薛大人不如坐下喝一杯?”
薛襄阳冷声道:“下官今日有公务在身,只能拂了长公主美意了。”
长宁长公主举起茶壶,微微倾斜,水声如注,盛满,她捏着杯盏,递给苏淮安,“怀大人并非刑部官员,来此不是公务,总能喝一杯吧。”
苏淮安看着面前的茶盏,接过,一饮而尽,“臣多谢殿下。”
长宁长公主极轻地嗤了一声。
一路货色。
半晌过后,差役接连来报,都是同一句话:“大人,没人。”
薛襄阳眯眼看着萧琏妤身后的内室,正要开口,萧琏妤抿了一口茶水,放下手中杯盏,郑重道:“这内室,我劝薛大人就别进了。”
薛襄阳躬身作辑道:“即是搜查,那就得按章程来,殿下,得罪了。”
薛襄阳大步流星地朝内室走去,抬手,“嘭”地一声将门推开。
紧接着,他直接拔剑,剑锋直指公主榻上的一个男子道:“什么人!”
那男子拢好自己的单衣,小心翼翼起身,颔首恭敬道:“下官是公主府的侍卫……见过薛大人。”
薛襄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厉声道:“给本官抬起头来!”
长公主府藏了男人,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意外。
与此同时,苏淮安抬眸望去,正好与眼前衣衫不整的男子四目相对。
男人的身姿峻拔,五官清冷,当得起面如冠玉四个字,脖子上还有两条指甲道。
这指甲印从何处来,傻子都清楚。
苏淮安的的确确怔了一下,随后攥紧了手中的字条。
这时,萧琏妤回头道:“薛大人查完了?”
薛襄阳喃喃道:“这、这……”
萧琏妤道:“我的私事,还轮不到刑部管。”
还没等薛襄阳回话,苏淮安阔步行至她面前,喉结一动,低声道:“殿下如此,过了吧。”
萧琏妤以手支颐,弯着眼睛,看着苏淮安笑,“怎么,还没当上驸马,就想管我?”
此时清风徐来,公主头上的珠钗轻轻摇晃。
苏淮安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用眼神质问她。
萧琏妤又道:“怀大人放心,长宁知道分寸,等我们成了婚,院子里自然是清净的。”
这话,这态度,哪里是知道分寸的样子。
薛襄阳摸了摸鼻子。
他怎么都没想到,今儿能发生这样的事。
他有些同情地看了眼这位准驸马,同为男人,谁都不能忍受头上就这么被人种了绿头菇。寻常女子尚可休妻,可眼前的是天家公主,还是与陛下情分颇深的公主,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臣今日冒犯殿下了,回头臣自会向陛下请罪。”薛襄阳朝苏淮安道:“怀大人,走吧。”
苏淮安僵着背脊跟上了薛襄阳。
等他们快出门时,萧琏妤忽然起身道,“薛大人留步!”
薛襄阳回头。
“有些话本不想说,但薛大人搜府也不是头回了,为了日后少给刑部添乱,今日索性与大人说个清楚吧。”萧琏妤指着他手上那副画,道:“薛大人为何总觉得,我会帮他。”
薛襄阳蹙眉道:“殿下别忘了四年前,殿下是怎样去刑部闹的。”
“大人也知道四年了。”萧琏妤哂然一笑,轻声道:“薛大人,整整四年了,吾乃天家公主,凭什么惦记一个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四年!”
薛襄阳被她问的一怔。
长宁公主对镇国公府世子爷一见倾心,三堵大理寺,京城人尽皆知,四年前镇国公府叛国证据确凿,她却无视礼法纲常,不顾礼义廉耻地去大闹刑部。
桩桩件件,无一不荒唐。
薛襄阳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可不就是惦记那乱臣贼子四年吗!
萧琏妤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扬起下颔,认真道:“初见苏淮安,我不过十五,少不更事闹出的笑话,薛大人没必要死抓着不放吧。”
薛襄阳看着她,似乎在考虑她话中真伪。
“我承认,四年前去骊山,确实有几分等他的心思。”萧琏妤深呼了一口气,“可就因为等了这几年,我都没能好好在母妃身边尽孝,而他呢,四年苟且偷生,从未与我谋面,如今想来,真真觉得万分可笑。”
萧琏妤每说一字,苏淮安的眼色便暗了一分,他睫毛微颤,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她。
思及孙太妃薨逝,薛襄阳脸色变了变,“殿下若真是如此想的,那下官给殿下赔罪。”
“赔罪倒是不必。”萧琏妤道:“毕竟四年前,长宁也给刑部添了不少麻烦,不过薛大人放心,倘若苏淮安真有一日出现在公主府,长宁第一个通知大人。”
薛襄阳清了清嗓子道:“下官告退。”
“薛大人、怀大人慢走。”
公主府门阖上,薛襄阳脚步一顿,回头看着苏淮安,真诚道:“怀大人放心,今日之事,薛某不会与外人道一个字。”
苏淮安平视他道:“薛大人误会了,下官不在乎。”
薛襄阳看着眼前将野心二字刻进瞳仁里的男人,倏然笑道,“看来,是我想差了。”
这位金科状元郎,眼里没有风月情爱,他根本就是把长宁长公主府,当成了平步青云的梯子。
薛襄阳不由对他多了几分赞赏,“不知怀大人可有打算入刑部?”
苏淮安一顿,双手作辑,字正腔圆道:“下官,求之不得。”
薛襄阳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三天一早,苏淮安接到吏部调令,翰林院编修怀荆,即日起,迁刑部侍郎。
与此同时,钦天监合算出了他和萧琏妤的八字——上等姻。
苏淮安用指腹反复摩挲着圣旨上写的婚期。
延熙六年,三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