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天空又飘起小雨,雾气朦胧。
脚下的青石板路仿佛被涂了一层油料。
秦婈带着竹心朝慈宁宫走去。
景阳宫距离慈宁宫并不近,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着整个御花园。
路过坤宁宫时,秦婈脚步一顿。
红墙黄瓦,叶落闲阶,光景依旧。
令她难以喘息的记忆一瞬间被拉扯出来。
日降月升,她仿佛回到了延熙元年,八月十五那个晚上,又瞧见了徐尚仪手中那张带血的帕子……
那夜坤宁宫上上下下乱做一团。
徐尚仪在她耳边低声,“奴婢的弟弟名唤叫徐秉,今年十九,去年刚参了军,奴婢有一事想问皇后娘娘,巳州边境那六万条人命,苏家准备拿什么赔?!”
她心知徐尚仪今夜此举定是有人教唆,也明白这是有人要故意刺激她。
可徐尚仪的话,她也在扪心自问。
是啊,如今镇国公府的匾额上全是人血,她拿什么赔?
时至今日,她依旧想不通她的父亲,那个立下赫赫战功,在大周官居一品的镇国公大将军苏景北,为什么会叛国。
阆州总督传消息来的时候,她认定父亲是被人构陷的,苏家是冤枉的。
一定是被冤枉的。
可紧接着,锦衣卫便查出了苏家通敌叛国的罪证,镇国公府内,应该说是父亲的书房里,竟发现了一条修建了十年之久的暗道。
暗道。
有了证据,零碎的回忆也接连而来,令她不寒而栗。
自打镇国公夫人病逝后,苏景北便不许苏菱和苏淮安踏入书房半步。
书房里有一张悬画,画中人便是苏云氏。
苏景北常常坐在悬画前发呆。
起初苏菱以为那是父亲对母亲一片痴情,可后来又觉得并非如此,镇国公府虽无主母,可无名无分的妻妾却有的是。
丝竹悦耳,红袖添香。
记得有一次,大概就是她嫁入晋王府的前夕。
那时的她总觉得,受万人敬仰的父亲无所不能,她不想嫁给萧聿,便去书房门前闹了半个晚上。
苏景北的后院虽不清净,却无其他子嗣出生,他可谓是把苏菱捧在手心里疼。
然而那个晚上,任凭她怎么说,苏景北都没出来。
她实在忍不了,便推门而入。
然而里面却空无一人。
人不在,苏菱只能原方不动阖上了门。
她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继续等,等着等着,竟这样睡了。
翌日一早,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打开,苏景北衣衫规整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见她倒在地上,苏景北笑道:“阿菱,你怎么还在这儿睡着了?当心着凉,赶紧起来。”
她揉了下眼睛,半眯着眼睛道:“爹,你昨日去哪了?你怎么会从书房里走出来?”
苏景北一愣,道:“你个傻丫头大早上胡说什么呢?我是刚从东耳房过来。”
“东耳房?爹你去东耳房作甚?”她揉了揉太阳穴,道:“诶呀,爹,女儿有事跟您说。”
苏景北瞪了她一眼,“说什么?阿菱,你说什么爹都应你,但有一点,你嫁晋王这事没商量,我不管立下多少战功,那都是臣子,你爹没那个本事抗旨。”
苏菱咬了咬唇,用楚楚可怜的目光道:“那若是女儿身子有疾,配不上皇子呢?”
苏景北气笑道:“哦,你身子有疾,配不上晋王,那就能配得上何家小子?你的婚事以后不许再提,也不许和你哥提!”
她低头,她放弃,她灰溜溜地回了房间。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她无比清楚的记得,门是在她身后被打开的。
脚步声也是从她身后响起的。
最怕不过是后知后觉。
“美人在看什么呢?”竹心道。
秦婈回了神,眼前的一切如齑粉一般被风吹散。
她抚了抚心口,随意道:“我这头回见太后娘娘,难免有些紧张,待会儿我若是出神,你可得提醒我点。”
竹心一愣,随即笑开,应是。
起初,宁尚宫把她和竹兰分到淑兰苑时,曾嘱咐过,要注意秦美人的一言一行,有任何可疑之处,都得告诉盛公公。
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在竹心看来,秦美人不设城府,落落大方,根本没有可疑之处,
竹心小声嘱咐道:“美人不必担心,太后待人和善,从不会为难谁。”
“那就好。”秦婈点点头,道:“对了,你可知太后因何病了?”
竹心回道:“太医院说是受了风寒,不过已无大碍。”
秦婈本想开口问大皇子是否养在太后膝下,可忽然想起在秦府时,那位陈司籍的警告。
“这大皇子的事,恕老身不能回答,老身也劝秦姑娘,今日这话,不可再与旁人提起。”
“该你知道的时候便能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便不能问。”
秦婈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
再等等,再等等就是了。
都已经入宫了,没什么不能等的。
半刻之后,他们来到了慈宁宫。
沿途的一草一花、一木一石,都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果真应了太后与她说那句话,“这宫中的景色从不会变,变的只是住在这宫里的人罢了。”
说这话时,还是三妃刚入宫的时候。
在慈宁宫殿前候着的不只她一个,还有新入宫徐淑仪和何淑仪。
秦婈朝二位行礼,“臣妾见过徐淑仪,何淑仪。”
二人也连忙道:“美人不必多礼。”
徐淑仪身着一袭湖蓝色缎面襦裙,虽算不得倾城之姿,但也称得上婀娜动人。
站在徐淑仪身边的何淑仪,若她没记错,她是何家三姑娘,其父是户部尚书,其母是穆家女,这等身份,比之当年的薛妃也是不逞多让。
不过看她目光柔和,语调也轻,性子应该不似薛澜怡那般跋扈。
不一会儿,小太监便将她们引进了正厅,还没进门便能听到说话声。
想来三妃已经到了。
三人进门后一齐福礼,“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而后又依次给薛妃、柳妃、李妃请安。
楚太后笑道:“快、快起来,都抬头让哀家瞧瞧。”
话音坠地,众人的视线毫无疑问地落在了秦婈身上。
秦婈抬眸的一瞬,三妃的表情与见鬼无异。
薛妃瞪圆了眼睛,柳妃抬手捂住了嘴,李妃的反应最大,手上的杯盏“哐”地一声滑落在地。
在殿中央转了个圈。
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楚太后,都不免怔住。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谁也猜不到,竟然会这般像。
仿佛看见她,就会相信,这世上真有转世一说。
也难怪选秀那日,皇帝会离开绛雪阁了。
楚太后缓了缓,笑着对着章公公道:“快赐座。”
三人连忙道:“谢太后。”
秦婈入座后,除了李妃收回了目光,薛妃和柳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
薛妃攥紧了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楚太后依次问话。
问过了徐淑仪和何淑仪,太后看向秦婈道:“哀家听闻,今早秦美人换了院子,住的可还习惯?”
秦婈连忙起身,道:“多谢太后娘娘关心,臣妾住的甚是习惯。”
闻言,薛妃的目光愈发晦暗。
竟连声音都是如此像?
“那就好。”楚太后摩挲着手腕,继续笑道:“你们日后若是无事,可常来哀家这坐坐,说起来啊,这宫里也冷清太久了。”
提起冷清,楚太后又像模像样地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子嗣少,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替皇家开枝散叶,这才是宫里的头等大事。”
楚太后侧头又对章公公道:“你去太医院知会一声,明日让刘院正给各宫的娘娘请个平安脉。”
太后这话,无疑是在放箭扎三妃的心。
秦婈这是无法窥得三妃的心声,否则,只怕什么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都能听见。
正是尴尬的时候,门外的小太监突然高声道:“孙太妃到——”
孙太妃?
秦婈循声回头。
这后宫里,她与孙太妃的关系远远要好于太后。
原因无他,孙太妃乃是长宁长公主的生母,倘若当年镇国公府没出事,苏淮安便是驸马爷,孙太妃的女婿。
思及此,秦婈的心一紧。
那韫儿会不会……
小太监紧接着又道:“大皇子到——”
秦婈眸色未改,嘴角也挂着笑意,可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颤抖。
未几,只见孙太妃牵着一个小人儿,跨门而入。
孙太妃身体一向不好,她轻咳两声才道:“给太后娘娘请安。”
楚太后道:“你我之间,怎还需要这些虚礼,快坐。”
孙太妃勾了勾大皇子的手心,道:“韫儿,给太后娘娘请安。”
大皇子身着四团云纹紬交领夹袍,头戴白玉冠,生的白皙隽秀,眼睛似母,棱角似父。
秦婈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她的孩子。
萧韫一步一步走到太后面前,双手交叠,唇抿的紧紧的,给楚太后行了个大礼。
但没说话。
连一句“孙儿给太后请安”都没说。
然而太后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慈爱地招了招手道:“来,韫儿,让哀家瞧瞧,你又长高了没。”
萧韫垂眼走过去,也不亲近人,眸中的疏离和他父皇一模一样。
楚太后摸了一下他的小脸,道:“哀家听闻你父皇给你找了姚太傅当老师,近来可用功?”
萧韫点了点头。
楚太后笑道:“如此便好。”
接下来太后又问了他许多话,萧韫要么点头、要么摇头,但一个字都没说过。
秦婈的心满是疑惑。
更疑惑,为何所有人眼中都没有和她同样的疑惑。
半个时辰后,太后挥手说乏了,要歇息了,众人纷纷起身。
孙太妃对大皇子道:“韫儿,咱们走吧。”
萧韫一步一步走过去,把手放到孙太妃手里,小孩子不过三岁,身量很低,理应是看不到秦婈的,可冥冥中仿佛有一根线,拽着他回头一望。
视线刚好对上。
萧韫停下脚步,转身,与秦婈面对面,黑黢黢的眼珠,看了她好一会儿。
孙太妃这才同秦婈对上了目光。
下意识捂住了嘴。
随后想起宫中近来的流言,孙太妃道:“这位可是秦美人?”
秦婈起身道:“臣妾见过太妃。”
“免礼了。”孙太妃呼吸微乱,低头看着萧韫道:“韫儿,走了。”
萧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听孙太妃又低声道:“韫儿,她不是,走了。”
回去的路上,秦婈低声问竹心,“大皇子……方才为何不开口说话?可是生病了?”
竹心叹了口气,好似早就料到秦美人会问这个问题,极小声道:“大皇子不是不开口,而是开不了口。”
秦婈脚步一顿,蹙眉道:“什么叫开不了口?”
“美人小点声。”竹心拉过秦婈的手臂,道:“此乃是宫中禁忌,谁都提不得,奴婢给您说了,您日后可再别问了,太医院说,大皇子是母胎里带了怪病,三年都没开过口,应该是,哑症。”
话音甫落,苏菱怔在原地。
竹心疑惑道:“美人这是怎么了?”
秦婈硬提了一下嘴角,轻声道:“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