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北苑。
楹窗下,姜岚月正低头给秦望做里衣。
一针一线,这么多年她从未假以人手。
须臾,她放下针线,揉了揉眼睛道:“这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大姑娘那头就没有别的动静?”
“能有什么动静?”老嬷嬷道:“我老奴本以为大姑娘把荷珠调到外院去,是有心想防着咱,可方才在厨房与荷珠说过几句话,才知是想多了。”
姜岚月道:“这如何说?”
老嬷嬷笑道:“荷珠说大姑娘这两日在屋里一没练字,二没学那宫中礼仪,反倒是把那歌姬当老师,在屋里学起了唱戏,时而哭、时而笑、时而还要冒出两句淫词艳语来,老爷若是知道了,非得气病了不可。”
姜岚月蹙眉道:“淫词?她疯了不成?”
“说不准她跟她那娘一样,还真就疯了。”老嬷嬷抬手给姜岚月揉了揉肩膀:“夫人也不必太担心了,等老爷这回将那歌姬送走,心思自然就会回到二姑娘身上来。”
“但愿如此。”
姜岚月揉了揉心口。
这两日,她的心没由来地跟着发慌,就像要出什么事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给朱泽传个话,只要他能再添最后一把火,朱家的账就能清了。”
秦望出身寒门,在地方当官时,升迁的速度还算快,可到了京城,世家权贵比比皆是,若无人提拔,他这太史令怕是得坐上一辈子。
此番选秀,虽说是奉旨办事,可这望女成凤心思谁能没有?要说秦望没想过以此来搏个前程,姜岚月是不信的。
秦婈纵有万般不是,可嫡出二字是真,那好皮囊也是真。
她需要朱泽再添最后一把火,将秦望放在秦婈身上的厚望烧个干净。
半个时辰后,秦望下值回来,
如往常那般,姜岚月踮脚替秦望摘了乌纱帽,回手又递给他一条帨巾,秦望接过,擦了擦手,低声道:“我托人找来宫中一位司籍,平日便是掌经籍、几案之事,人又在卢尚仪身边当差,讲礼仪规矩定是没得说,待会儿你带蓉儿也去一趟正厅。”
“万万不可。”姜岚月道:“蓉儿不过是庶女,这样的事,她怎么能过去?”
秦望一笑,“你就是规矩太多,我说让你带她去就去,蓉儿这不是也要议亲了吗,多听听规矩,总是没错。”
楹窗外的桂花开的正好,一簇连着一簇,远远望去,好似有人在绿叶从中洒了一把碎金。
半晌,秦婈、秦蓉都来到了正厅。
见人齐了,陈司籍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秦家的事,她来时多有耳闻。
毕竟,家中没有正经大娘子,而靠姨娘当家的,也是不多见。
陈司籍行至秦婈和秦蓉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姑娘。
在宫里,站是站的规矩,坐是坐的规矩,连看人的目光都是规矩。
陈司籍点了点头。
眼前这二位姑娘,显然都是够格的。
虽说秦家二女容貌皆是上乘,但这气度,却是截然不同。
她从未见过秦家女,但只瞧一眼,便知哪位是嫡出的大姑娘。
鬓如春云,眼若秋波,色如朝霞映雪。
家中有这等好颜色,也难怪秦大人会找她过来。
秦望轻咳一声,对秦婈和秦蓉道:“这位乃是宫中的陈司籍,陈大人,你们二人在礼仪规矩上有任何不明之处,今日都可请教陈司籍。”
“秦大人客气了,老身进内廷不过才两年,这宫廷规矩森严、礼仪繁多,便是我自个儿,也不敢说事事都清楚。”
秦望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
陈司籍道:“不过即受人之托,老身自会将所学所知,尽数讲给二位姑娘听,但在这之前,还请秦大人拿两套笔墨纸砚过来。”
笔墨纸砚,这便是要看二人的字迹了。
姜岚月面色一喜。
秦蓉的字说不上多惊艳,但比之秦婈那不学无术的,却是要强太多了。
秦婈、秦蓉坐下后,陈司籍缓缓开口道:“请二位姑娘写出三代家世、及所擅所长。”
秦婈颔首开始磨墨。
秦望看着秦婈细白的手腕不禁长叹一口气。
他的大女儿,乍一看,真是秀外慧中,只可惜,一不能张嘴说话,二不能提笔写字。
这半月之约,说实在的,秦望根本没抱多大希望。她找一个歌姬学规矩,这不是闹呢吗?
秦婈磨过墨,便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
秦望的心跟着她的动作一紧。
她要下笔了。
她要下笔了。
她下笔了……
秦望先是咽一口唾沫,而后又抬手狠狠撸了一把脸,他这颗后悔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另一边,陈司籍面带笑容看着两位秦家女。
都说美人在灯下更美,这话确实不错。不论秦婈最后能写成什么样子,就这落落大方的仪态,和欺霜赛雪的脖颈,也足够眼前一亮了。
半刻过后,秦婈停笔,她写完了。
陈司籍走过去,将两张纸拿好,端详了好一会儿,道:“二位姑娘的字,都不错。”
话音甫落,秦望、秦蓉和姜岚月一同皱起了眉。
都不错?
怎么可能都不错?
秦望上前一步,瞪着眼,反反复复地看着宣纸上面的字迹。
若不是亲眼见到,他定会以为秦婈这字是事先找人写好的。
难道这半个月,她真的是……
想到这,秦望看了一眼秦婈的手腕。
见她手腕处还有红痕未褪,目光立刻变得复杂起来。
陈司籍道:“老身今日是出宫办差的,时间紧迫,便挑重要的说了。”
“此番大选乃是陛下登基以来头一次从民间选秀女,如今呈交到礼部的名单,已逾五千份。半个月后,便是初选,过了这一轮选拔,五千人只剩两千人,紧接着,是复选及留宫,最终能面圣的秀女其实只有三百人。”
这话一出,秦婈的嘴角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她知道这次参选的人不会少,却没想到,居然有五千名秀女等着他来选。
陈司籍继续道:“……等入了储秀宫,要学的规矩就更多了,后宫等级森严,宫分仪杖各有别,花销衣着均有定例,若是过了复试,行事一定要仔细再仔细,万不可出差错。”因为一旦出了差错,命便没了。
陈司籍一连讲了一个时辰,秦蓉这个庶女听得聚精会神,秦婈却是连连犯困。
直到讲到帝王子嗣,秦婈蓦地竖起了耳朵。
“……除先后诞下的大皇子外,宫中三妃均无所出,现六宫事务,全由太后在管。”
秦婈柳眉微蹙。
三妃均无所出?
薛、柳二妃便罢了,三年了,他素来疼爱的李苑竟也没有子嗣?
须臾,秦婈盈盈一笑,轻声道:“敢问司籍,大皇子可是养在太后身边?”
她以为,哪怕这话问的有些冒失,陈司籍也会给她一个答案。
萧韫养在太后那儿也好,谁那儿都行,只要他平安就行。
可谁料陈司籍突然变了脸色,道:“这大皇子的事,恕老身不能回答,老身也劝秦姑娘,今儿这话,不可再与旁人提起。”
“该你知道的时便能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便不能问。”
秦婈露出说错话的懊悔,道:“多谢司籍教导。”
夕阳西沉后,陈司籍离开秦府。
秦望将秦婈留在正厅问话,“阿婈,你这字和今儿的规矩,难不成都是那歌姬教你的?”
“是啊。”秦婈点头,“四姑娘教导有方,知道女儿不喜欢听规矩,只喜欢听戏,便给我唱了几出宫里的戏,瞧着瞧着,自然就懂了。”
秦望惊讶道:“还能如此?”
秦婈点点头道:“不仅如此,她还教了我弹琴作诗。”
秦望眼神飘向秦婈的手腕,咳了两下,才道:“你的手腕上药了吗?”
“没事的,同四姑娘经历的一比,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秦婈笑了一下道:“爹你知道吗,四姑娘为了唱戏,演一个将死之人,竟然三天都不进食,你说她厉不厉害?”
秦望看着秦婈笑容,忽然一怔,眼眶莫名发酸。
多少年。
他已记不得多少年,他没见到秦婈对自己笑了。
他的女儿,好似根本不似他想的那样不堪,也许……是他一直以来用错了方式。
她是如此活波可爱,同小时候,并无不同。
秦望深吸了一口气,强拉出一丝笑容道:“厉害,这四月姑娘,真是厉害。”
秦婈咬了一下唇,道:“那爹不撵她走了?”
秦望摇了摇头道:“自然不会。”
秦婈摇了摇手腕,随意道:“爹,今日陈司籍提起大皇子,为何那般反常?”
秦望回过神道:“你为何对大皇子的事如此好奇?”
“嗯……”秦婈转了一下眼珠,像模像样地思考了一下,道:“开始女儿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可当司籍嘱咐我不许同旁人起时,便更好奇了。”
听她如此说,秦望忍俊不禁,“既嘱咐你不许提起,你怎么还问?”
秦婈语气淡淡,理所应当道:“可爹又不是旁人。”
秦望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了握,心间好似淌过暖流,平复好情绪后,道:“咱们家来京不久,这大皇子的事,我也不甚清楚,不过这半年来,的确听人提起过一次,那人喝多了,支支吾吾地说,陛下四处寻神医给大皇子看病,可等他清醒了,又一个字都不肯认了。”
“我猜,大皇子应该是病了。”说到这,秦望又道:“阿婈,此事万不可与旁人提起。”
秦婈笑道:“我知道了。”
从正厅离开后,秦婈嘴角笑意消失,整个人都处于恍惚之中,脑海中只剩下一句,“大皇子应该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