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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风流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所属书籍: 曾风流

    慕灼华心脏猛地一抽,呼吸一滞。

    刘衍依然合着眼,唇角却微微翘起一丝弧度:“既然来了,为何不说话?”

    慕灼华这才挤出一丝讪笑:“下官以为王爷睡着了,不敢惊扰了王爷。”

    刘衍缓缓睁开眼,斜睨身侧躬身屈膝的人,淡淡笑道:“你又有什么不敢。”

    慕灼华干笑一声:“下官担心王爷身体不适,给王爷送药来了。”

    刘衍直起脊背,往后靠在椅背上,既不可见地舒了口气:“无妨,还能撑住。”慕灼华见他伸出手腕,便上前搭住他的脉搏,专注地诊视脉象。刘衍借着偏殿内的烛光,不着痕迹地看着慕灼华的侧脸。她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极少见她如此郑重,一想她这样的郑重专注是对着自己,刘衍的心尖便忍不住软了软。

    慕灼华撒了手,从袖底取出药瓶,对刘衍说道:“王爷,这药瓶里还有十颗药丸,一日一颗,若实在觉得难受,每日可多服一次。”

    刘衍接过了药瓶,那青瓷瓶子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将药瓶交给刘衍后,慕灼华便转身去倒了杯水给刘衍送服。

    刘衍心安理得地享受慕灼华的伺候,咽下药丸后,感受到一股暖意在腹中蔓延开来,他才揶揄道:“无利不起早,这药只怕不便宜。”

    慕灼华目光划过刘衍湿润的唇角,尴尬地笑了笑道:“王爷说笑了,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刘衍微微笑道:“你何时开始有了这种觉悟?”

    慕灼华低声嗫嚅道:“下官一直是个好人……”

    刘衍的笑声中似乎夹着一丝叹息:“慕灼华,你大可不必。”

    “嗯?”慕灼华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刘衍,目光中有些疑惑。

    “执剑已经把那个盒子里藏着的遗书给我看了……”刘衍神色微微一黯,笑容有些苦涩,“母妃的死,与你无关,你的外祖一家,也是受害者,本王不会迁怒于你。”

    慕灼华低声道:“不是因为这个……”

    刘衍又道:“你若是因为先帝之死心存愧疚,那也不必。”刘衍解释道,“先帝之死……本是意外,你也是为了救人,本王并非是非不分,所以……你也不必刻意逢迎讨好。”

    慕灼华一噎,低下头去捏着自己的衣角:“可是王爷分明想疏远我,难道不是生气吗……”

    进宫前,刘衍原以为自己面临着会是弑君谋反的指控,因此他不想连累慕灼华,便不让她跟着,却没料到局面如今反而对他有利。

    刘衍心情轻松了些许,淡淡一笑道:“你接近本王,不过是为了那个盒子,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又何必赖着不走?”

    “谁说下官是为了盒子接近王爷的!”慕灼华矢口否认。

    刘衍心中一动,凝视着慕灼华,轻声问道:“不然是为了什么?”

    慕灼华被刘衍那双幽深湿润的眸子一看,顿时心跳漏了一拍,她硬着头皮说道:“其、其实是为了升官发财呢……”

    刘衍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这个理由,倒是十分充分。”

    慕灼华跟着扬起嘴角,却听刘衍又说道:“那你该去追捧新君,大皇子不日便要登基为帝了,你与他有几日师徒情谊,你若愿意动心思,想必官运亨通,不在话下。”

    慕灼华难堪地扯了扯嘴角,压抑着声音说:“多谢王爷指点为官之道,下官铭记于心。”

    难得她想对一个人好,那个人却不领情,让人怪难受的。

    慕灼华无意识地绞着手指,忍着心头的酸楚开口道:“王爷好好休息,下官先告退了。”

    慕灼华转身欲走,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低笑:“过来。”

    慕灼华顿住了脚步。

    刘衍轻声道:“本王有些头疼,你过来看看。”

    慕灼华立刻便转回身来,走到了刘衍身后,一双柔软的小手按在他的太阳穴上,刘衍听到背后传来慕灼华的声音:“是这里吗?”

    刘衍闭上眼,轻声道:“嗯。”

    温热柔软的指腹便或轻或重地在穴位上揉按起来。

    刘衍忽然想起那指腹落在自己唇上的感觉,酥酥麻麻的,好像她不是按在自己唇上,而是按在了心上。他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但有时候人心却不由自主。

    “王爷……”慕灼华轻轻开口道,“今天在先帝寝宫,您看到下官了吧。”

    “嗯。”刘衍闭着眼道,“你好大胆子。”

    “大殿下信任沈惊鸿,什么都跟他商量,王爷却不信下官,什么都不说,下官只能自己去查。”

    刘衍只听这声音也能想象出她三分委屈三分不满的神情,唇角不禁带上了笑意。

    “你倒是会强词夺理,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左右下官是知道了……”慕灼华见刘衍没有生气,便也放心下来。

    她从姨娘们身上学到了一件事——撒娇女人最好命,天下男人都一样,不必要事事顺着,有时候撒撒娇,效果反而出乎意料的好。

    而且对刘衍撒娇,她似乎十分拿手,没有丝毫心理障碍。

    “王爷,您看过太庙的矫诏,那真的是二皇子伪造的吗?”慕灼华问道。

    刘衍虽然对外说是北凉奸细所为,但群臣心里亮堂着,这个理由只是为了稳住朝局而已。

    刘衍道:“此事还须深入调查。”

    “皇宫失火,是意外还是人为,王爷有头绪吗?”

    “虽无证据,但恐怕意外的可能性很小。”刘衍屈起手指,思考时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

    慕灼华道:“下官也以为是有人故意为之,太后的嫌疑自然是最大,否则她本是清醒着的,怎么会不从火场逃出来?”

    刘衍想起当时太后状若疯癫的模样,一个疯子,实在很难揣度她的心思,若是她放的火,一切倒是都说得通。

    刘衍本对周太后充满了敬意,到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对于周太后的死,他并没有太多的悲痛,更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快意。至于昭明帝……早在起火之前,他便已经死了,如今他后悔的,是当时没有将他带走,害他死后也不得全尸。

    刘衍黯然垂下眼,暗自叹了口气。

    慕灼华自然感受得到刘衍情绪的变化,也猜到了刘衍所想,她轻声道:“王爷不要自责,此事与王爷无关。”

    慕灼华的手指穿过刘衍柔顺的长发,一低头,不期然看到了几丝银白。果然,昭明帝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听说有人受了打击,会一夜白头,刘衍生得这么好看,若是早生华发,便可惜了。

    男人的肩膀宽阔,背脊挺拔,他肩上背负的,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除了责任,还有感情,那些死去同袍的仇恨,还有血浓于水的亲情。

    慕灼华心口仿佛被蛰了一下,又疼又酸,这种感觉大约叫做心疼,她隐约觉得这样的情绪不太对,可是打开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便不想走了,不想把他一个人留在黑夜里。

    脑中的钝痛在慕灼华用心的揉按下缓缓减轻了,强烈的倦意涌上眉间,沉沉压着他的眼睑,让他睁不开眼,若有若无的馨香萦绕在鼻间,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他以为闭上眼又会是一场噩梦,但所有负面的情绪都被这淡淡的香软驱散,如一支小小的伞,为他挡住了片刻的风雨,庇护了一隅的安宁。

    大理寺查了几日,对偷换遗诏之事依然毫无头绪,刘瑜依然是唯一的嫌疑人。

    刘琛觉得这事是理所当然的,他心里早已认定了刘瑜的罪名,还责怪刘衍心慈手软,迟迟不将他定罪。

    出殡前日,刘衍独自一人探视刘瑜。几日不见,刘瑜已经瘦了一大圈,眼下浮肿,两颊凹陷,不见了昔日秀美的模样。

    见刘衍前来,刘瑜失神的双眼缓缓移动,目光落在了刘衍面上。他动了动手指,半晌跪在了地上,沙哑着道:“皇叔……”

    他不愿意跪的,只是他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刘衍走到刘瑜身前,将他扶起坐在了椅子上。

    “我没有将你打入天牢,而是将你软禁在此,就是不希望有人动用私刑折磨你,但如今看来,你也没有照顾好自己。”刘衍皱着眉看刘瑜。

    刘瑜苦笑一声,垂着眼道:“皇叔好心,是我心里有事,吃不下,睡不着。”

    刘衍道:“你是为了矫诏之事。”

    刘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没有回答。

    “查了多日,毫无头绪,至今,唯有你有嫌疑。”刘衍的声音有些冷酷。

    刘瑜惨然笑道:“我就知道……可是皇叔,真的不是我做的!”

    当日刘衍初闻矫诏的内容,也下意识地以为是刘瑜偷换了遗诏,但事后细想,又觉得这不似刘瑜的手笔。

    刘瑜心思细腻,颇有城府,刘琛性子急躁,骄纵,两位皇子在群臣之中显然是人缘颇为悬殊。刘瑜经常利用刘瑾挑拨刘琛,让刘琛暴怒失态,两人相斗,最终是刘瑜得利。刘瑾自然是知道刘瑜的意图,但双生子的手足情与他人自是不同,他心甘情愿为哥哥抬轿,不惜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这些,都落在昭明帝眼里。

    刘衍有些惋惜地看着刘瑜:“二殿下,其实今日这份遗诏,不完全是假的。”

    刘瑜一怔,猛地抬起头看向刘衍,颤声问道:“皇叔,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衍叹息道:“先帝曾经,有意立你为储。”

    刘瑜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刘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刘衍缓缓道:“你聪慧明理,沉稳有度,而琛儿骄傲急躁,并不是最合适的储君之选。先帝之所以迟迟没有立太子,就是因为他一直在犹豫。最开始,他看中的,是你。”

    “可你知道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吗?”

    刘瑜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刘衍摇头叹息道:“你不该利用刘瑾,你让刘瑾挑衅刘琛,让他们兄弟相争,两败俱伤。刘琛与你并非同母所生,你们自小敌对,先帝明白,但你与刘瑾是双生手足,你为了名利,舍得让刘瑾受伤,让他自损来成全你的名声,刘瑾对你有手足之情,你对他,却没有。”

    刘瑜整个人僵住了,一股冷意自心口钻出,让他四肢都陷入麻痹之中。

    “你太薄情寡恩了。”刘衍不忍看刘瑜的表情,他别过脸,叹息道,“先帝是最重情之人,琛儿比你,不过是胜在赤诚而已。”

    刘瑜缓缓低下头,半晌才发出干哑的苦笑。

    “原来……原来是我做多了,做错了……”刘瑜的肩膀颤抖着,眼泪一滴滴落在膝上。“父皇是因此才选择了刘琛……皇叔……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他吗?”

    刘衍看着刘瑜低垂的脑袋,脑海中闪过刘瑾愤恨的双眼。“我从不知道,你们兄弟对我有这么深的怨恨与不满,你或许不信,在我心里,你们与琛儿是一样的。”

    刘衍道:“二十六年来,我效忠的,唯有先帝一人,他看重的,便是我看重的。”

    “他对你们三个儿子一视同仁,我也不分亲疏。”

    刘瑜和刘瑾,一直是崇拜着自己这个皇叔的,这一点,和刘琛一模一样。那年十八岁的小叔叔,打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打胜仗,凯旋而归,名动天下。他们三个小孩扒在宫墙上,两眼发亮,远远地看着他策马而归。

    那是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

    刘衍从战场给他们带回了战利品,是,他一视同仁,给了他们三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不一样,总觉得刘衍偏心呢……

    后来刘瑜才想明白,不是刘衍给少了,而是他们不敢去争而已。

    他不是刘琛,不是正宫所出,没有刘琛与生俱来的傲气,刘琛可以对刘衍撒娇,对他提要求,刘衍总是笑着答应了,他教刘琛习武,带他打仗,而他和刘瑾只能远远看着。

    他从没有想过,只要他开口,刘衍也不会拒绝的。

    而在那时,他只是想,皇叔选择了效忠刘琛,他只能靠自己了……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走上了岔路……

    刘衍的手掌落在刘瑜的肩膀,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封矫诏,我相信不是你换的。”

    刘瑜的肩膀一颤,声音里带上了哽咽:“皇叔信我?”

    刘衍点了点头:“那人做得隐秘,不留任何线索,难以追查,我竟不知道他是想帮你还是害你。但在琛儿那里,我会保住你们兄弟。”

    刘衍垂下眼,轻声说道:“这是我答应过先帝的……他为我做了这么多……希望有朝一日,你们也能明白,何为手足。”

    强撑着看昭明帝下葬之后,刘衍回到府中便陷入了昏迷,执墨赶紧将慕灼华请来为刘衍诊治。刘衍病倒,不仅是因为多日操劳,更是因为昭明帝的死给了他太大的打击,但刘琛尚未登基坐稳皇位,他还能示弱于人前,因此不顾慕灼华的反对,他强迫慕灼华给自己加强了药量。

    慕灼华不甘不愿地答应了,才从刘衍房中离开。

    执剑和执墨正在角落里争执着什么,也没有留意到慕灼华出来了。

    执剑愤愤不平道:“王爷何必为了大皇子费尽心思,这天下,还是王爷来坐最为合适。”

    执墨皱眉道:“执剑,这话你可千万别在王爷面前说,他没有这个心思,也不愿意底下人这么想。”

    “我知道。”执剑嘟哝道,“我也只是和你说说,王爷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人害。”

    执墨苦笑了一下,说道:“当年的祸事是周家所为,大皇子是无辜的,更何况先帝也为此而死,咱们王爷最是重情重义,他不贪恋权位,但若是为了保护至亲之人,舍了命他也毫不畏惧。”

    “大皇子骄傲自负,目中无人,昭明帝和王爷为何这么看重他?”执剑着实不解。

    执墨比执剑稍长,心思也更敏感细腻,他多少能猜到刘衍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道:“执剑,我十岁便跟在王爷身边了,或许你忘了,当年的王爷,并不是如今这样的。当年王爷他……与如今的大皇子,其实是极像的。”

    大皇子刘琛生来金尊玉贵,众星捧月长大,昭明帝,皇后,乃至周太后和刘衍都对他疼爱有加,也因此养成了他骄傲自负的性子。当年的刘衍,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他生下来便没有了亲娘,元徵帝对他心存愧疚,恨不得给他千百倍的疼爱来弥补他缺失的母爱。当时的周皇后或许是因为没有将小小的孩子视为威胁,她也努力在元徵帝面前扮演一个贤惠的角色,两人便如慈父严母一般照顾着他。除此之外,还有当时的太子刘俱,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的童年始终沐浴在温暖祥和之中。

    那时他十五六岁,也曾是鲜衣怒马,惊艳定京的少年,他文武双全,聪明绝顶,受尽了吹捧和讨好,未经挫折,又怎会没有锐气?可是三年前那场战役,被心腹出卖背叛,眼睁睁看着亲友死在自己面前,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半年,武功几乎尽废,他骄傲的脊梁被打折了,双翼尽断,再飞不上九天,又在追查真相的过程中一次次受阻,听着手下人口口声声地怀疑是他最敬重的兄长所为。

    执墨叹息道:“我们如今见到的王爷,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但他从未被仇恨吞噬了理智和良知,不过是因为年少时的温暖一直在治愈着他心中的创伤,即便周太后虚情假意,但先帝却是他真正的手足兄长。执剑,王爷至情至性,他是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有负先帝的事的,周太后已死,我们的仇恨也该放下了。”

    执墨的话让执剑沉默了许久,那双锐利的眼睛闪了闪,终究还是暗了下去,被执墨说服了。

    “我也不愿意王爷难过,可是周太后死了,周家的人……”

    “我们应该相信王爷。”执墨打断了他的话,“王爷心中有数的。”

    慕灼华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刘衍的了解似乎并不够多。在她眼里,刘衍一直是个城府深沉、沉稳内敛的上位者,他大权在握,却锋芒尽收,无论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山崩于前也从容淡定,但如今她才明白,没有人生来如此,谁都曾稚嫩青涩,天真冥顽,不过被苦难打磨成了温润的模样。

    她曾羡慕过他高高在上,应有尽有,却原来他与她,同病相怜,唯一的差别是她从来不曾信过感情,而他曾经信过,又被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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