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懒得多做周旋,两眼阴鸷地望着他,“听说左盟主为人仗义大方,我们兄弟想借盟主一样东西使使。”
波月阁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向欠佳,他们的出现,势必是带着杀机的。关山越料定他们不怀好意,却也不想先挑起事端,只道:“只要关某力所能及,二位请讲。”
破军一笑:“现成的项上人头”
话音方落,两人便腾身而起,那两柄重剑的剑首聚气成芒,精准、势不可挡地向关山越袭去。
崖儿并没有现身,那两位护法心气甚高,一向瞧不上女人,他们不欢迎她插手,只让她在边上歇着。她也乐得自在,摇着她的冰纨扇,坐在枝头冷眼旁观。高手过招,一招一式都透着沉沉杀机。关山越的佩剑是茨山太阿,铁英的剑身因多年杀伐,磨练得镜面般精光四溢,和重剑相击,也丝毫不落下风。只觉满眼剑气纵横,如惊雷劈空,树顶的崖儿卷起垂落的画帛,暗暗叹了声“好剑”。
只是关山越似乎有难言之隐,一味接招却不避让,这样下去再好的功夫也会被拖累死。但于她,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最好他们两败俱伤,也免得她多费手脚。
你来我往百余回合,关山越最终把背上包袱解下,小心翼翼放在了路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崖儿悄悄潜过去看了眼,原来包袱里是个孩子,小鼻子小眼睛,精瓷做成的一样,正闭着眼睛沉沉好眠。
她怔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父母,多年前是否也像关山越一样,拼死保护她。谁知她这里正唏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放开孩子”然后一股剑气横扫过来,她拔起身形退开三丈远,才发现破军和贪狼已经陈尸在那里了。
左盟主果然名不虚传啊,普通的兵器怕辱没了这场战斗,她两袖一震,双剑在手,正好借此机会,试试她新炼的好东西。
七夜鬼灯擎,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崖儿有时候颇具姑娘别致的心思,她给双剑取了花的名字,雄剑叫撞羽,雌剑叫朝颜。对手足够强大,才能激发出更深层的力量,撞羽朝颜是精魄化成的,茨山太阿就算再锋利,终究是凡品。关山越横剑迎接她凌厉的攻势,几个回合折损,最后一击,太阿被斩成了两截。
剑柄执在手里,剑身落进尘土,关山越兀自心惊,待回过神来,对方的剑已经抵上了咽喉。
挫败感陡然而生,没想到英雄一世,最后败在了一个姑娘手上。他长吁了口气:“阁下也是波月阁的人”
年轻的姑娘莞尔一笑:“波月阁护法,七杀。”
他忽然想起上回做寿时,那个算命的瞎子对他的批语,言道今年是他最初的凶年,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他恋恋看了路边的襁褓一眼,“关某不惧死,但求姑娘一件事,留孩子一条命,他才三个月。”
崖儿偏头思量,“等他长大,寻我报仇吗”
关山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样的英雄豪杰,临死前为孩子忍气吞声,也着实叫人惆怅。她的话,其实不过调侃,转而正色道,“我也请教左盟主一件事,只要据实回答,我可以放你离开。”
关山越犹疑地看着她,“姑娘请指教。”
“二十年前追杀岳刃余夫妇,左盟主是否参与现如今牟尼神璧的下落,左盟主知不知情”
关山越几乎不假思索,接口道:“岳刃余夫妇的死我知情,但并没有参与。牟尼神璧的下落我从来没有过问,姑娘恐怕是问错人了。”
她露出枯寂的笑,那笑容镶嵌在精致的脸孔上,说不出是怎样悲苦的味道。
忽然她扬手,一道剑气从他鬓边呼啸而过。关山越带着赴死的心,本以为就此千古了,没想到那把剑贯穿了天上的飞禽,从高空杳杳坠下来,噗地一声落地,是一只尖爪利喙的鹰。
她收起剑,拢了拢朱红的衣襟,曼声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不杀你了。人情留一线,将来我不做波月门护法了,左盟主若在江湖上遇见我,请为我周全。”
关山越意外之余迟迟向她拱手,她妖俏一笑,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那回眸的一瞥,竟让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这趟任务损兵折将,两死一伤,崖儿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到总门时,连兰战都大吃了一惊。
她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匍匐在他脚下,颤声说:“属下等追踪关山越至九道口,虽周详部署,仍旧不敌。破军及贪狼战死,属下侥幸逃脱,冒死回来禀报阁主,请阁主责罚。”
兰战立在那里,脸色铁青。波月阁创建至今,办事从来没出过岔子,这回派出三员猛将竟这样结局告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关山越身为左盟主,论手段,他承认他厉害,但厉害不到那种程度,毕竟他和右盟主厉无咎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原本照兰战的设想,三人联手稳操胜券,而今一败涂地,恐怕真正原因不是关山越多战无不胜,而是有人刻意制造了这种局面。
他若有所思,垂眼看她,她身如柳絮,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蹲踞下来,勾起她的下巴,然后手指顺着纤细的颈部线条滑下去,落在她胸前衣衫的裂口上。
捻了捻,濡湿黏腻,有血的味道。他嘴角微沉,指尖探进裂帛,从琵琶骨下的创口长驱直入他要看一看这伤口究竟有多深,是敌人的手笔,还是自伤的苦肉计。因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行动失败,连鹰都回不来。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那未免太巧合了,而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无缘无故的巧合。
手指在她的伤口里肆虐,皮开肉绽的声音如丝弦断裂。他看向她的脸,她咬牙忍着,脸色惨白,却不发一句告饶。他说:“你知道错在哪里么你错在一个人活着回来,难以自证清白。”
冷汗浸湿她的头发,淋淋漓漓砸落下来,她始终垂着眼沉默不语。在他考虑是不是该趁她还有一口气,现在就把她投入炼化炉时,那蛾翅一样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他听见她艰难地说:“属下知道规矩,我本不该活着,可是我想再见阁主一面。”
他怔了怔,竟有些不知所措。撇开他的君子好色,多年相处,就算养只猫狗还有感情,何况她是活生生的、活色生香的人
波月阁主铁石心肠,但对于美人恩,向来不忍拒绝。这份感情可能出于一个女人少时最素朴的思慕,加上他们之间原本相隔的血海深仇一切那么禁忌又迷离,激发出他隐约的清梦来。
她把手盖在他的手背上,那样似是而非的味道,恍惚在他心上抓挠了一把。她眼波凄凄,虚
弱而哀恳地说:“现在我如愿见到了你,哪怕此刻就下阴曹,也死而无憾了。”
她说完后佯装昏死过去,天知道她是忍着怎样的恶心,演完这场掏心挖肺的戏码的。
兰战对她有意思,女人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洞察力,她能从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中感受到。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敢于冒险,同样敢赌。她赌兰战贪图色相,尚未吃进嘴里之前舍不得放手;兰战赌她伤势的真假,在他得偿所愿前,有没有发动奇袭的能力。
硬碰硬,也许有胜算,但胜算不大。琅嬛洞天神兵谱上的排名,仅限于当初参与众帝之台盛会的各方豪杰。还有一部分没有出席的人,再高的造诣也不会记录在册,比如兰战。
没有明码标价,才最最深不可测。倘或她技不如人,抑或恰好只够勉强应付他,引来波月阁弟子,对她不利。所以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先摘下兰战的脑袋,再招安各门弟子外面的世道太乱了,总得有个地方安身立命。她虽恨波月阁,但在此间生活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一楼一台、一草一木。再讨厌的地方只要变成自己的,自然也就讨厌不起来了。
兰战是个解风情的人,她这一伤,并没有送她回她的下榻处,而是进了他的卧房。
大夫为她诊断,揭开衣裳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翻卷起来,一瞬让他有些疑惑,世上真的有人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吗
询问她的伤势,大夫说:“伤口深浅不一,浅者在肌理,深者入骨髓,短时间内恐怕不能随意行动了,阁主要想再驱使她,就得容她静养。”
一个狼群喂大的孩子,一度和小兽没什么两样。当时那些和她过招的同伴,没有人怜惜她年纪小,上了战台就是真刀真枪。经常一刀砍下去,砍得白骨绽露,她能吃痛,伤得再重也挺身站着。为什么人越大,越不中用了
兰战把他的疑惑直言说了出来,大夫听后挠了挠头皮,“可能因为女孩子在初潮之前是不败金身,初潮之后每月失血,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吧。”
大夫的解答固然啼笑皆非,但说出了一个事实,无论如何,岳崖儿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可惜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等了二十年,没能等来牟尼神璧的下落,最坏的方法是杀鸡取卵。如果一切尽如人意,也便罢了,但若是鸡腹空空,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他在考虑,是否应该勉为其难,寻求长渊岳家的帮助。虽然现在的掌舵人不是嫡系,但终归同出一门,也许岳海潮知道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内幕也不一定。
千回百转,无非想鱼与熊掌兼得。男人在这种事上彷徨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千金易得,美人难得。
他站了很久,最终踏上寝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细细端详,脆而易折的东西都带着凉意,她的眉眼凉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自知。但这种凉,又是温吞的美无法比拟的,越锋棱毕现,越具致命的吸引力。
他有些贪婪地审视她,那斑驳的血迹,在花一样的身体上绽放。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轻抚心衣下袒露的皮肤。
因为伤口牵痛,她微声长吟,他没有收回手,她睁开了眼睛。
过于亲昵,有狎戏的嫌疑,但他不以为意,她也没有生气。
“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潦草应了声,低低嗫嚅:“是属下无能。”
无能不无能,现在再说已经多余了,他只问:“关山越此行共几人出九道口往哪里去”
崖儿艰难地撑身坐了起来,粗喘两口气道:“他去俞元,不是孤身前往,身上还背着个孩子。”
兰战“哦”了声,“那应当是他妹妹的孩子。赤白大战,鲜虞惨遭灭族,他想把孩子送回俞元老家,让他妻子代为抚养。”说罢想起来,如果他们此战成功,那这孩子的遭遇便和岳崖儿颇为相似。是否正因如此,她才有意手下留情
她却怅然,很后悔的模样,“是属下等不够缜密,当时明知他是从中山国回云浮,因为没发现孩子的踪迹,错过了拿捏他软肋的机会。没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可以藏在包袱里。破军和贪狼被他斩杀后,属下一人实在难敌可是阁主,属下并不是贪生怕死”
他点了点头,“不用多做解释,你的能力我知道。现在木已成舟,只能再想办法补救。”
案头巨烛的灯芯突地轻声炸开,然后熄灭,半间卧房陷入朦胧之中。隐隐绰绰的美色此时更显诱惑,他的手指也从心衣底下移上去,轻揉慢捻着,“崖儿,你觉得我老么”
她气息咻咻,望他的眼惺忪含情,“阁主春秋鼎盛,从属下第一次见你至今,十四年了,阁主的样貌从来没有任何改变。”
如此良辰如此夜,似乎最适合用来调情。他的逼近没有让她怯懦,反而勇敢地迎迓上去。
“崖儿命苦,原本流浪在外,和野兽无异。是阁主把我带回人间,抚养我,给我名字。这些年承蒙阁主教诲,我对阁主的感激,终我一生都难以报答。”她慢慢靠过去,苏画传授她的媚功,到了最终检验的时候。她在他耳畔吐气如兰,花瓣样的粉腮,若即若离地摩挲他的脸颊,“以前对阁主,崖儿满心的敬畏,生怕唐突,辱没了阁主。可今天命悬一线时我细数平生,才知道心里最记挂的人,原来是你。”
没有人能拒绝美人如泣如诉的告白,她急促的呼吸掠过他鬓边,本来就无风三尺浪的一池春水,被搅得愈发澎湃。
他闭上眼睛,倒也沉浸,但所有感官集中到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察于微毫。
她的话语变得娇而软,嗡哝的红唇贴在他滚动的喉结上,“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于我来说,父母是阁主,少艾亦是阁主。”
她是个听话的徒弟,苏画有高论,杀人不能流露杀机,你须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假装自己爱他,情真意切到连自己都快相信了。高高在上的阁主并不了解这些技艺的法门,只要他将信将疑,她就成功了一半。
手从他的宽袍大袖里蜿蜒而上,攀到他的肩头,再蠕蠕向胸前汇合。松垮的交领禁锢不住骚动的心,他饶有兴致看着她,享受那双柔荑的放肆和野蛮,纵容她把他弄得衣衫不整。
兰战是个雅致的人,虽然至今未娶,但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精益求精。他的领上有兰桂的香气,多少平息了她翻腾的脾胃。她和他贴肉厮磨,魔咒般地说:“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今日,可阁主离我太远了,我只配给你卖命,不敢奢望可以这样靠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