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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时光 正文 第5章 对我来说,你就是我不可能有准备的一个意外

所属书籍: 被遗忘的时光

    1

    邵伊敏与乐清约好下午三点直接在常去的那家商场七楼电玩区碰面,她过来时,发现乐清、乐平还有那个瘦弱的女孩方文静都坐在那儿喝汽水。

    “乐平也来玩游戏吗?”

    “邵老师,我不爱玩这个,我和方文静买了电影票,等电影开场呢。”

    方文静仍然低着头不作声,乐清站起身走开,一会儿工夫拿了瓶冰镇雪碧过来递给伊敏:“喂,你们两个,到时间该上去了吧。”

    乐平撇嘴:“我还要爆米花。”

    乐清瞪她:“你要什么不肯一次说全吗?”

    旁边方文静拉下她的t恤,细声细气说:“平平,我们自己去买吧。”

    “得,我去买。”乐清认命地掉头。

    邵伊敏忍笑不语,方文静仍是小声地说乐平:“你别招惹乐清了。”

    “谁让他大我六分钟是我哥的,我就欺负他,哈哈!”乐平得意地说。

    乐清将两大份爆米花蹾到她们俩面前,恶声恶气地对乐平说:“去吃个够,小胖妞!”

    乐平也不理会他,对伊敏说:“邵老师,方文静这学期数学还是没考好,她刚跟我说,很想找你给她补习。”

    邵伊敏看向方文静,这女孩拘束地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对不起,小静,我八月下旬有个重要的考试,这个假期恐怕接不了家教。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我的一个同学过来教你。她叫江小琳,比我的成绩好,年年都拿特等奖学金。”

    乐清没好气地插话说:“方文静,你得找个你爸爸肯定不在家的时间上课。”

    方文静大窘,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伊敏和乐平一齐瞪乐清,乐清只好认错:“对不起呀,我那个……我没别的意思,你当我没说好了。”

    “我上课的时候,我妈都在旁边的。”方文静低着头对着桌子说,并没有生气。

    乐平站起身:“别理他,他抽风呢,我们走吧。”

    方文静也站起来,拿了爆米花,仍然不看着人,小声说:“邵老师,我让我妈给你打电话行吗?”

    “当然可以。”

    两个女孩子上楼去了,乐清已经是老大不耐烦:“可算走了。”

    “乐清,你对方文静太没耐心了。”

    “我一看她吞吞吐吐说话的样子,就有点儿着急。”乐清咧下嘴,“这个不能怪我吧。都怪她妈,找个男老师吧怕方文静早恋,找个女老师又得防着她爹。”

    “你别太夸张了。玩去吧,我好久没打游戏了,估计今天也是我考试前最后一次了。”

    可是玩了不到一个钟头,邵伊敏就撑不住了,只觉得耳朵里耳鸣还伴有疼痛感。她对乐清说:“你玩吧,我去外面休息一下,有点儿不舒服。”

    她撑着头在外面坐了一会儿,乐清也跟了出来:“没事吧,邵老师?”

    “没事,只要不是太吵就还好,估计是这阵子戴耳机听英语时间太长了。”

    “你以后会和小叔叔一块儿过来看我们的,对不对?”

    邵伊敏顿了一下:“我爷爷奶奶和叔叔现在也住在温哥华,我猜以后会有机会见面的。”

    乐清大喜:“那多好!”

    孙咏芝过来时,他们正在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孙咏芝打发乐清:“过去自己玩会儿,我和邵老师说会儿话。”

    邵伊敏有段时间没见她了,此时看她的神情有点儿疲倦:“孙姐,准备起程一定很累吧?”

    “还好,这几天尽是和家人、朋友、同学告别。本来没什么去国离乡的感觉,只是换个生活环境罢了。可是不停地告别,倒整出一点儿伤感来了。”

    “我看乐清乐平还好,心情很放松的。”

    “是呀,他们现在状态调整得不错,得谢谢你跟苏哲,不然我可能会弄得他们比我还紧张。”

    提到苏哲,邵伊敏沉默了。

    孙咏芝看着她,眼睛里全是了然:“伊敏,苏哲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说明天出发去稻城亚丁度假,不送我和乐清乐平了。你们没事吧?”

    “没事了。”邵伊敏微微笑了,“有事也是过去的事了。”

    “我还是想多一句嘴。”孙咏芝也笑了,“之前我确实跟你说过,苏哲不适合你。因为我觉得你生活得很踏实,而苏哲一向漫不经心,我还多事,端出过嫂子的款让苏哲少去招惹你。可是他对你似乎很上心,至少我没见他对别的女孩子这么认真过。”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在认不认真。”伊敏低声说。

    “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在哪里,当然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苏哲的家庭怎么说呢,有点儿复杂。他爷爷离休前是本省政府官员,很有点儿影响。他父亲迁去那边做生意,也做得算有规模了。跃庆在那边发展,其实也是依附着他家的生意。”孙咏芝迟疑一下,还是接着说,“但是苏哲和他父亲一直不和,回国后宁可在这儿做个闲差事混日子,也不愿意过去打理家里的生意。我和跃庆没少劝他,不过他一直是表面随和自己主意最大,谁劝他都是白搭。本来我还想,如果他对你认真,改掉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毛病,从此安定下来倒是一件好事。”

    “为某个人改变自己的生活,是个很大的决定,我猜,我和他目前都不大可能做到这一点。所以,真别为这事操心了,孙姐。”

    孙咏芝点头:“你一向有主见,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自己保重。”

    “谢谢孙姐,你和乐清乐平也是,照顾好自己。我先走了,帮我跟乐清乐平说再见。后天的飞机,我就不去送了,在这儿先祝你们旅途顺利。”

    出了商场,眼前是白茫茫晃眼的大太阳,尽管已经将近下午五点,依然炙热得似乎要把人烤熟。她走向车站,坐车直接回了学校,只想,好吧,该重回自己的生活了。

    晚上邵伊敏洗了澡,正准备拿了凉席上宿舍天台纳凉。罗音正换衣服,对她说:“哎,邵伊敏,今天我们去送文学社毕业的学长,聊天喝酒加撒点儿野。”她转头对着躺床上的江小琳,“你也去吧,江小琳,都放假了,人太少了没气氛。”

    邵伊敏想今天足够郁闷了,去放松一下也不错,便换了t恤加条牛仔短裤,三个人基本是一个打扮,去了研究生楼的天台。那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铺好了凉席,旁边放着几箱啤酒、切开的西瓜,另外点了几盘蚊香。她们到时那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正聊得热闹,大部分她并不认识,不过留校帮导师编书的赵启智在其中。大家都是学生,并不需要正式介绍。

    有人拨动琴弦,开始用沙哑的嗓子轻声唱起《倩女幽魂》的主题曲,歌声在天台回荡。邵伊敏抱膝而坐,仰头看天空,依然是本地特有的晴朗干燥的夏夜,今天有满满一轮带着黄晕的月亮挂在天空,城市的星光果然暗淡,努力去看,也分辨不清哪儿是迢迢银汉,想到曾为她指点天空的那个人,她心中一痛。

    赵启智注意到她的出神,递一罐啤酒给她,她接过,两人碰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我不喜欢七月,好像天天都是告别。”有个女生似乎有点儿感伤。

    赵启智慢悠悠地说:“生活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告别。我们不停地告别昨天,告别我们熟悉的人和事。”

    “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个角落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所以生活才值得期待。”不知是谁接上这样抒情的一句,又是一阵哄笑,大家全都酣畅地大口喝着啤酒,包括平时滴酒不沾的江小琳。

    这样多好。伊敏情不自禁地想到苏哲那句带点儿调侃的话:你是能把生离死别当普通再见处理的那种人。她微微苦笑,如果生活真的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告别,她喜欢这样,没有离愁别恨,只有相忘于江湖的痛快感觉。

    2

    第二天一早,邵伊敏就接到方太太打来的电话。她已经问了江小琳的意见,同时讲明白,方先生目光灼灼比较惹厌,但一般不在家,而且方太太肯定在家,提醒江小琳自己认真考虑。江小琳指下自己戴的样式老气的眼镜,讪笑她多虑了。每个假期她都会兼几份职打工挣钱,当然乐意接受这份每周三次、报酬很说得过去的家教,她去试讲后顺利地被方太太录用了。

    接下来几天,同学们开始各自回家,宿舍里只剩下江小琳、罗音和邵伊敏。江小琳除了家教外,还在超市打了另一份工,每天来去匆匆。罗音找了家报社实习,每天跟有采访任务的记者出去跑,再不就泡在报社里帮着改稿。

    白天只剩下邵伊敏一个人,她开始不顾炎热,高强度地做真题练听力。

    她以为在这样安静的环境,只有占据自己的全部时间,才能不去想那些会让自己心乱的事情。但只过了几天,她就有点儿崩溃了。晚上耳朵内鸣响得让她无法入睡,白天也精神恍惚。

    意识到这样自我折腾,效率却低得可怕以后,邵伊敏决定改下安排。她随另一个留校的同学一道去应聘了商场一楼一家洋快餐店的小时工,体检后顺利上岗,每天从下午六点工作到晚上十点,一周六天。她买下了一个毕业离校的学生的旧自行车,开始执行修改后的时间表。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出去散步,然后做英语练习,两小时休息一刻钟;吃午饭后,小睡一会儿,继续学习;五点半准时出门去打工,换上制服,一刻不停地穿梭在有冷气的店堂里,收拾餐盘打扫卫生。这个安排居然对绷得紧紧的神经和身体起到了有效的调节。十点下班,骑车回学校,洗完澡后听会儿听力,终于可以带着疲惫安然入睡了。

    到了八月,邵伊敏自认为对于托福考试的准备还算顺利,基本按自己制订的进度在推进。但是一天天临近考试,她耳鸣和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厉害,迫不得已只能去医院了。医生检查之后,告诉她疼痛是外耳道炎引起的,除了开药每天更换清洗消炎外,还明确禁止在治愈之前再戴耳机。至于耳鸣,得等炎症消除后排除其他病变才能确诊,一般过度疲劳、睡眠不足、情绪过于紧张都可能导致耳鸣的发生。

    出了医院,她突然有想仰天大笑的感觉,然而站在人来人往的闷热街头,也只能耸下肩作罢。

    前几天她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老宿舍已经正式划入拆迁红线以内,到处刷上了大大的“拆”字,冻结了买卖交易,可是不知道具体拆迁补偿金额和时间,她只能说不急不急。父女两人竟然有点儿相对无言,她知道恐怕继母是对爸爸说了什么,可是误会也好、隔阂也好,她都无意再去解释了。

    此时,她带着疼痛的耳朵,第一次认真想,在费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自己这样一意孤行坚持报名考试到底是为什么,似乎很不符合自己一直的谨慎。就算托福成绩理想,学校申请得顺利,收到offer,去加拿大以后的生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她也不知道上哪儿弄办护照、签证和买机票的钱。

    眼下她当然不可能去跟父母开口。爷爷奶奶退休于倒闭的老国企,退休金有限,唯一值钱的财产就是那套房子,已经明确说了给她。她也不愿意再跟他们提这件事,增加他们的烦恼和负担。至于叔叔,就是因为不愿意父母在退休以后还为窘迫有限的医药费用操心,才决定把他们接去加拿大。邵伊敏更是想都没想过再去麻烦他,自己可不是他应该背负的担子。

    这些情况她怎么可能没有预想到,可是在那个紧张考试的六月,她还是赶在截止日期前去报了名。

    因为你害怕沉溺到那段让你没有把握的感情中,越来越亲密的感觉让你畏缩,你一边享受,一边心虚,你做不到抽离感情,单纯享受肉体快乐,于是只好趁着自己还能做到表面的若无其事,赶快抽身走人。她从来对自己诚实到毫不留情,只能冷冷地这么对自己说。

    真的全身而退了吗?她不知道,她能做的不过是强迫自己不再想他。然而此时背叛她意志的身体清楚地告诉她,要忘记他,比她想象的更难。她知道自己的确情绪紧张,而这种紧张不是近在眼前的托福带来的。从小到大,她就没怕过任何考试。她的紧张只能是来源于努力忘却。

    接下来的一周,按医生的嘱咐,她每天按时去医院换药,总算炎症消除没有疼痛感了,但仍会隐隐有耳鸣困扰。她问医生,医生再做一次检查,没发现耳内有病变,告诉她应该是神经性耳鸣,目前情况还不算严重,建议她注意休息和放松。如果放心不下,也可以去看下神经内科,她也只能苦笑。

    3

    这天黄昏时分,天气异常阴沉闷热,邵伊敏照常骑车去快餐店上班。员工的自行车在商场地下车库有一个专门的存放地点。她顺着车道滑行下去,然后拐向停放区,刚刚下车,身后响起一声喇叭。时常会有没什么修养的开车人,根本不耐烦哪怕多一秒的等待,她并不以为意,头也不回地将自行车挪向路边一点儿,等前面的人存好车再过去。身后车门一响,苏哲走了下来。他打量她的一身打扮,灰色t恤、牛仔裤加球鞋,背着个双肩包,戴一顶红色的快餐厅棒球帽。

    他皱着眉头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伊敏?不是下周要考试吗?”

    “打工。”她简单地回答,将车推进去锁好,回身却看见苏哲仍然站在那里。

    “是不是钱不够用?”

    “不是。全天对着英语要吐了,换下脑筋,现在改对着炸鸡想吐,果然好多了。对不起,我赶时间,先上去了。”

    没等她挪动,捷达车窗摇下,副驾座上探出一个女孩子的头,声音清脆地问:“苏哲,碰到熟人了吗?”

    那是一张长发娇美的面孔,正意味深长地打量她。邵伊敏看着她,勾起嘴角笑了:“对,熟人。你好,再见。”

    她绕过苏哲,直奔员工通道。洋快餐管理严格,迟到就意味着扣钱。她匆匆跑上去换好工作服,开始工作。

    学生兼职最好找的就是在这样的洋快餐店打工,报酬并不高,而且累人。邵伊敏觉得唯一的好处是不需要动脑筋,只要手脚利落就行了,很能让自己高度紧张的神经借机放松。

    到九点多钟,店里人稍微少了点儿,她靠在墙上偷闲休息一会儿,只希望值班经理或者组长都不要注意到自己。门一响,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着“欢迎光临”,然而推门进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苏哲。苏哲看她一眼,转头去了柜台点了一份可乐,端过来找空座坐下,然后看向她:“麻烦你过来把这里擦一下。”

    邵伊敏根本没脾气地走过去,拿抹布将干净的桌面仔细再抹一遍,转身准备走开。

    “几点下班?”

    “十点。对不起,我们工作时间不让进行私人交谈。”

    她走开,下班之前半小时照例是帮前台补充配件打扫台面,到了十点,她去员工休息室换下工作服,直接下到灯光昏暗的地下车库取自行车,苏哲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他穿着米黄色的t恤,看上去晒黑了一点儿,但整齐清爽得和这个闷热的季节完全不符。

    “你闻着一身的薯条味。”苏哲看着邵伊敏,脸上带着认识之初她曾经很熟悉的冷淡表情,批评地说。

    “何止,还有炸鸡的味道。”她厌倦地说。她当然知道每天四小时做下来,总有轮到去守炸鸡和薯条的时间。尽管下班就换了工作服,回去都要长时间冲澡洗头,可是那味道还是顽固地附着在身上。没想到让爱好垃圾食品的罗音大乐,说改天她也想来这里打工了。

    “我送你回去吧,外面在下大雨,自行车就丢这里好了。”

    “不麻烦你了,我带了雨衣。”她每天出门前听天气预报,背包里的确备了雨衣。

    苏哲挑眉笑了:“你对什么样的意外都有准备,对不对?”

    “除了你。”她低声,但清清楚楚地说。

    苏哲的笑一下敛去了,他近乎凶狠地看着她。她懊悔自己的冲口而出,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准备去取车。她刚一动,他蓦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不许再这样挑逗我。”他在她耳边咬着牙低声说。

    “这算挑逗吗?”她努力推开他一点儿。

    “你以为这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对不起,这不是调情,只是一句实话。对我来说,你就是我不可能有准备的一个意外,我不会后悔遇见这样的意外,可是所有的意外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开始和结束同样不可理喻。”

    “你一句话就轻易动摇了我的决心,这样下去,我怀疑我会甘心被你摆布。”

    邵伊敏仰头看着他,疲乏地说:“你总是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征服的游戏,其实我早说过,游戏我玩不起。我如果真想挑逗你,不会带着一身难闻的油烟味,在这样一个闷热又空气糟糕的地下车库,特别是你身上还留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道。”

    她挣脱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我们还是说再见吧。只要你对汉堡包没特别的爱好,这个城市这么大,我们再见面的机会应该不会很大,都会过去的。”

    外面果然下着滂沱大雨,邵伊敏从双肩背包里拿出雨衣穿上,骑车冲进大雨之中。远远天际一亮,乌云翻滚中一道闪电划出,然后跟着是一阵沉闷的雷声掠过,雨水劈面砸过来。雨衣根本起不了多少遮挡作用,但她并不在乎,倒觉得痛快淋漓。

    一路骑回学校进了宿舍,她大半身湿淋淋地走进寝室,穿了睡衣正在聊天的罗音和江小琳吓了一跳。

    “躲会儿雨再回呀,你也不怕着凉。”

    邵伊敏捋一下滴水的头发和湿漉漉的面孔,笑了:“哈哈,很过瘾。”

    她扔下背包,踢掉透湿的球鞋,取下手表一看,已经进了水,只好摇一下头,随手放在桌上。再拿出包里的手机,还好,双肩背包在背后,又是防水材质,手机倒是没事。她关掉扔到床上,然后拿了洗漱用品、干衣服和毛巾去水房。

    罗音和江小琳面面相觑,两人都有点儿吃惊,她们从来没见过邵伊敏这样大笑,可以说完全不像平时的她了。

    罗音起身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现在下的已经称得上暴雨了。狂泻而下的雨水将视线遮挡得一片茫然,闪电不时划破天际的黑暗,雷声隆隆不断,宿舍窗子关着,但走廊的风从门那儿呼呼刮进来。她想象一下在这样的雨夜里骑车狂奔的感觉,不禁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理解不来这份快感。

    她这个假期白天去报社,晚上都回学校宿舍,不过再没看到邵伊敏的男朋友来找她,也没看到她在外过夜。她当然有点儿胡思乱想地揣测,不过她既有些心虚,又自认为和邵伊敏没有谈论隐私的交情,根本没想过要去探听什么。

    难道真的像李思碧冷冷预言的那样,她失恋了吗?可是她看不出任何异常,除了刚才雨中狂奔后那个显得有点儿诡异的笑。或者受了刺激?罗音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踌躇着要不要去水房看看,又觉得唐突。

    “哎,你觉得她和平时是不是不大一样?”罗音小声问江小琳。

    江小琳忙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平时也不管别人的闲事,但那些议论肯定有的没的刮进了她的耳朵,她点头,不确定地说:“有点儿,不过应该没什么吧。”

    好一会儿也没见伊敏回来,两人交换着不安的眼神,罗音拿起自己的茶杯:“我还是去看看得了。”

    她走进水房,看见伊敏穿着干净的睡衣,用毛巾包着头发,正在洗衣服。水房的窗子开得大大的,风裹着雨直吹进来,比寝室还要凉爽。罗音只好暗骂自己神经过敏,草草洗下杯子回到寝室。过一会儿,邵伊敏晾好衣服也回来了,表情平静,有条不紊地将背包挂好,球鞋放在通风的地方,拿出抽屉里的维c银翘片和板蓝根冲剂,冲了一包,再吃了两片药。罗音和江小琳再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点儿讪讪。

    江小琳没话找话:“邵伊敏,方文静这孩子倒是蛮听话的,教起来不费劲。”

    “是呀,很乖的一个女孩子,就是内向了点儿。”邵伊敏敷衍地说,用的是她一向表示交谈到此为止的语调。

    她爬上自己的床直接合上了眼睛。罗音向江小琳耸下肩,两人也上床睡觉了。

    4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城市多处道路积水,可是毕竟带来了这个炎热夏天难得的清凉感觉。

    邵伊敏醒来时,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有点儿头痛。江小琳已经先走了,罗音头一次看她在宿舍里睡懒觉,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今天天气很适合休息。”她微笑着回答。

    罗音放了心,暗自惭愧,想人家正常得很,倒是自己自从那个偶遇以后有点儿神神道道不正常了,她也出了门去报社。

    整个宿舍楼十分安静,似乎只剩邵伊敏一个人了。她拿起桌上的手表看看,不出意料已经停了。她头一次克服了对时间的强迫症,懒得管几点钟了,心想,离托福考试只有一周时间了,既然给自己找虐般找来了这场带着感冒前兆的头痛,就索性再自暴自弃休息一天,不然实在有点儿撑不下去的感觉。

    她找出感冒药再吃一次,然后给组长打电话请假,请她重新安排晚上的排班。组长自然嫌麻烦很是不快,可听她嘶哑的声音也只能叫她好好休息。

    她重新爬上床,继续睡觉,积攒几个月的疲惫好像在这个总算清凉下来的日子一齐袭来。中间宿舍电话铃响过,她也只当是说不出名堂的梦境的一部分,根本懒得理,翻个身继续睡。这一觉沉酣至极,再睁开眼睛时,她完全没了时间概念。看着蚊帐顶,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回过神来。摸出枕边的手机打开一看,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头倒是不疼了,可是她全身乏力。虽然根本没胃口,但总不能在床上一直躺下去吧。假期学校食堂全关闭了,她一向讨厌方便面的味道,也从来没给自己准备零食之类。

    她慢吞吞地起床,看外面雨已经停了。她换了衣服,对着镜子梳理纠结成一团的头发,可是昨天头发没干就睡了,实在没法儿梳平,她只好草草绾成个髻,拿了钱走出宿舍。

    假期的校园静悄悄的,只有鸟鸣声在头顶传来,雨后空气清凉而新鲜。走在林荫道上,风稍稍一吹,树叶上积存的雨水就滑落下来,滴在头上身上,脚下人行道也是大大小小的水洼。笔直一条路,看上去只有她一个人,她穿着凉鞋,一边走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踢着水,直到身后赵启智骑自行车赶上来叫她。

    “头一次见你走得这么慢,还以为我认错了人。”赵启智笑道,下来推车和她并行。

    邵伊敏知道自己走路一向大步流星,像这样慢慢走还一边踢水玩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半是因为没力气,另一半是在享受这难得的清凉宁静:“天气不错,走快了似乎有点儿不忍心。”

    “你最近好像瘦了不少,身体还好吧?”

    “苦夏,好像有这个说法吧,每年夏天都是这样。”

    赵启智笑了:“对,苦夏。我可能永远没法儿适应这里的气候,可是奇怪,现在倒是并不讨厌了,总觉得这样酷热到极致,好像要耗尽忍耐,可是偶尔大雨过后,凉风习习,峰回路转,就有一点儿乐天的惊喜感觉生出来。”

    “是呀。”邵伊敏有同感,承认他说得很对。

    她在本地过的第一个夏天差点儿让她无法忍受,白天酷热也就算了,晚上闷热的感觉不减,宿舍仿佛是一个大蒸笼,坐在里面不动也像洗桑拿,吊扇搅起的热风根本于事无补。可是老天仿佛只是在考验人的耐心,沿海台风来袭,这里会吹来凉意;郁积的气压释放会带来大雨,总有几天缓和下来的天气让人感激。走在浓荫蔽日的林荫道上、躺在半夜的天台上、散步去湖边,都能体会到夏日严酷下的乐趣。而此时的校园,几乎能称得上天堂了。

    “你去哪里?”

    “去吃点儿东西,你呢?”

    “我去导师家混饭吃,书稿提前完工了,他开心,叫我们几个过去犒劳一下。”赵启智这个暑假过得很舒心,虽然忙碌点儿,但得到导师赏识,编书也算挣了点儿零花钱,现在颇有些踌躇满志,“邵伊敏,今年毕业生签约都不算理想,明年分配的形势可能也不会太好,你有没有想过考研?”

    她摇头:“眼下没这个打算。”

    “你没想过将来吗?马上大四了呀!”赵启智有点儿惊奇,他觉得邵伊敏不像是那种得过且过、对将来毫无打算的人。

    “当然想过。我十八岁的时候,很确定自己将来会做什么,到了现在,反而觉得所有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

    “这么悲观?”

    邵伊敏笑了:“不是悲观,只是可能比以前更现实了一点儿吧。”

    “如果从现实考虑,真想毕业以后当老师的话,下学期一开始,学校会先搞教学技能竞赛,你应该参加一下。”

    她从来没参加过学校的各式竞赛:“这个很重要吗?”

    “最重要的其实是十月到十一月的六周教育实习,如果表现够突出,被实习学校看中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另外,实习后评定优秀实习生,对于以后联系工作也很关键。”

    邵伊敏知道上一届就有这样的情况,不过她以前对这个太不上心,现在觉得应该好好想想了。

    赵启智长期做学生会工作,比较了解这些情况。他就事论事地说:“每次系办在分配实习学校时会综合考量,现在好的中学和一般的中学待遇差太远了,谁都想分个好点儿的实习学校,多点儿机会。这个比赛如果能拿名次,应该也能增加分配实习学校的筹码。你的成绩应该是没话说,但现在的情况你得知道,只有成绩是不够的。”

    邵伊敏点头,她平时对追求进步和系里的事情通通不上心,但并不代表对世事无知天真,当然知道赵启智说的是正经。两人走到岔路,道了再见。赵启智上车骑了一段距离,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只见她仍是慢悠悠走着,那个姿势说不上无精打采,倒是有点儿平时没有的放松感。

    她的确放松了许多,这么不可理喻地自虐一下,至少想通了好多事情,本来以为会再怎么在心头萦绕不去的,也不过跟那场暴雨一样,总会过去,不值得多纠结。

    现在肯定还是得把已经报了名的托福尽量考好才是上策,毕竟这个成绩有两年的有效期,而自己近千元的报名费和这半年的辛苦都不能白费。

    至于苏哲,她只是单纯地想,可以不用再去想这件事了,自己的确没有游戏感情的能力和天分,这样结束,最好不过。

    5

    托福考试在八月下旬的一个周六,天气异常炎热。考点设在本市一所高校。邵伊敏参考网上提示和刘宏宇的建议,备好了考试用具,再带上巧克力和瓶装水,早早赶了过去。一上午的考试下来,对体力是严峻的考验,她出来时已经有点儿头晕目眩了。

    外面正午的阳光当头直射下来,灼热而刺目。认识不认识的考生们一边交流考试心得,一边往外走去,有人骂骂咧咧地抱怨考场耳机质量太差,一戴上就听到“沙沙”的静噪声。她听得苦笑,找张树荫下的石凳坐下,打算等一下再走,省得和一大堆人挤公交车。

    她仔细回想刚才的考试,听力环节本来就是自己相对的弱项,戴上耳机就觉得难受,忍着疼痛和耳鸣听下来,感觉很受影响,估计这项是不可能考出好成绩了,其他都算发挥正常。可是毕竟准备的时间有限,又全是靠自己独自摸索,她对最终的结果不敢确定。再一想,不禁摇头,考得好今年也不可能申请学校了,只好安慰自己,大不了明年再考吧。

    邵伊敏正想得出神,突然一个身影罩在她眼前,挡住了透过斑驳树荫洒下来的阳光,她抬头一看,不禁一惊,站在面前的是苏哲。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表情是一向的冷淡,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考得怎么样?”

    “一般吧。”她迟疑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我早上八点就过来了一趟,看着你进的考场。”他平静地说。

    “有什么事吗?”

    他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她哑然,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未免太无聊,可是她的脑袋仍然被考试塞得满满的,确实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了。

    “我并没有大热天在学校里等人的瘾头,所以,确实,我有事。”

    邵伊敏皱眉困惑地看着他,揉自己的耳朵。苏哲有点儿被这个姿势激怒了:“就算我说什么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也不用把不信任的姿态摆得这么明显吧?”

    “对不起,我只是……最近都有点儿耳鸣。我要不信任,那就是不信任我的耳朵,”伊敏苦笑放下手,“我的听力八成也考砸了。”

    苏哲沉着脸看着她,良久,伸一只手拉起她:“走吧。”

    邵伊敏坐进他的车里还有点儿莫名其妙,可是看看苏哲绷得紧紧的脸,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可能免不了要吵起来,而她没有任何跟人争吵的力气和心情,索性不吭声。

    苏哲也不说话,直接将车开到一家潮州餐馆前停车,但她不客气地说:“没胃口,不想吃。”

    他同样不客气:“没胃口也得吃,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难民样子。”

    她最近闻到油味就讨厌,当然知道自己已经瘦到不能再瘦的地步了,只能气馁:“换个地方总行吧,我想吃点儿清淡的。”

    他发动车子,开到一家做粥的餐馆,并不问她什么,给她点了一份桂圆莲子粥,自己点了份海鲜粥,然后叫了几个清淡的菜。但他几乎没吃什么,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吃。他的眼神让她心里发毛,可粥还是很美味的,很配合她现在不振的食欲,她有点儿赌气地大吃起来。

    吃完了,两人走出餐馆,邵伊敏停下脚步刚要说话,苏哲回头盯着她:“也不见得吃完了抹脸就要走吧。”

    “如果你是存心要和我吵架的话,那我们也换个时间好不好,我今天确实很累,晚上还要上班,现在只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觉。”她眼见他的脸沉得更加厉害,却头一次管不住自己,补充道,“而且我以为我们说过的再见是以后都不用再见的那种。”

    “去我那儿睡吧,我估计现在宿舍应该比蒸笼还热。”他竟然没有发怒,眯起眼睛看她,见她一脸的不同意,也冷冷补上一句,“你不会以为我带你回去就是想和你上床吧?”

    “我对我的身体没那么大的自信,你找人上床应该根本不费劲,不必为这个理由一定要来找我这么难缠的。可是我对你的身体太有信心了。我说得更直接一点儿吧,我怕我会记住你记得太深,特别是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快做到忘了你。”

    “在我忘了你之前,你最好别忘了我。”

    邵伊敏目瞪口呆看着他:“这算什么,我没扯着你的衣袖不让你走,就伤了你的自尊不成?”

    “我的自尊没那么脆弱,不需要你牺牲自尊来维护,而且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你跟任何人上演苦情戏码。”苏哲仍然冷冷地说,“不过,我们一定要现在站在大太阳底下吵架吗?”

    正午的太阳此时正火辣辣地照在两人身上,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都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不等她说话,他握住她的手走向停车的地方,开了车门,将她推了进去,车里也是一阵热浪冲出来,尽管一上车就把冷气打到最大,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凉下来。

    苏哲将车驶入往他家去的那条林荫大道,浓密的树荫将阳光遮挡成了柔和的光影,本地热烈的夏天到了这里,很奇怪地被大大稀释了。他拐进小区停好,邵伊敏下车。阳光从树叶缝中穿透下来,晃花了她的眼睛。这还是入夏以后她头次来这里,耳边只听到一声接一声悠长的蝉鸣,并不聒噪,却另添了点夏日午后特有的慵懒感觉。

    屋里开着空调,温度打得很低,窗纱半合,光线柔和,客厅上木制吊扇慢速转动,一进来就有点儿凉意。

    “你去洗个澡睡会儿吧,到时间我叫你。”苏哲并不看她,转身进了客房。

    邵伊敏盯着他摔上的门看了一会儿,恼火地放下书包,只觉一身汗黏得难受,只好走进主卧,一看床上,自己的睡衣竟然正搭在那里。她老实不客气地拿上进浴室洗澡,出来想了想,还是把手机闹钟调到五点。本市三十七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已经持续一周,晚上她都是和罗音、江小琳带了凉席上天台睡的,当然说不上睡得好,现在躺在室温只有二十三摄氏度的房间里,她几乎什么也来不及想就沉入了睡眠之中。

    手机铃准时响起时,邵伊敏正做着关于考试的梦。

    一间空荡荡的大教室,四周零零落落坐着的全是不认识的面孔。面前摆了一大沓试卷,题目似乎是泛函分析、复变函数之类,这些平时她根本没放在眼里,此刻却怎么做也做不完,正着急间,偏偏结束铃声响起来。她吓得一弹而起,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按停手机响铃,心跳得怦怦的,简直有点儿哭笑不得,居然会在这么凉爽适合安睡的环境,把自己从来就没怕过的考试做成一场噩梦。

    苏哲走到卧室门边,看看表:“还早,你不是六点上班吗?”

    “我得先回学校拿工作服。”她皱眉想刚才的梦,觉得实在不可解,只能摇下头,下床抱了衣服跑进浴室换好。

    等她出来,苏哲已经拿了钥匙,拎了她的书包站在玄关处,俨然一副标准男友模样,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芥蒂,一切和从前一样。她感觉自己做的怪梦显然还没结束,可是她这会儿也没时间跟他说什么了,一声不吭地跟他下楼上车。

    苏哲熟门熟路地将车开到师大北门,这边假期管得比较松,外来车辆可以直接开进去。他将车开到宿舍楼停好:“不想迟到的话,五分钟内得下来,我先带你去吃东西再上班。”

    她对他的自说自话完全无可奈何。她早上出门穿的是t恤、牛仔布及膝裙加凉鞋,店里的规定是长裤球鞋,所以她只能匆匆冲上楼去换衣服再收拾工作服。

    罗音今天跟一个跑社会新闻的记者和一个摄影记者到处转悠了大半天,采访所谓社会各行各业战持续高温酷暑的综合消息。两个记者一男一女,都是老鸟了,自己上写字楼、公司、市场等地采访,打发她去骄阳似火的街头采访排队等公交的路人、小商小贩和农民工。罗音的衣服已经汗湿了好几次,皮肤晒得有疼痛感,不停地喝了好几瓶水,还有脱水的感觉。而骄阳下接受采访的人几乎通通都是没好气地抱怨和不耐烦,她还是咬牙硬扛着完成了任务。

    素来苛刻的记者老师看着平时秀气开朗的小姑娘花容失色,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回报社大力表扬罗音,先做完她采访的那一部分,许诺综合报道的一个小节会安排她这个实习生独立署名,然后让她早点儿回学校休息。

    罗音心情大好,觉得虽然衣服几乎附了一层盐结晶,全身都散发着汗味,皮肤更是晒黑得让自己心疼,但总算没白忙。她拿个蛋筒冰激凌边吃边往宿舍晃,隔了一段距离就看到了宿舍下停着的捷达,再走近一点儿,看清站车旁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的那个男人,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她努力维持正常的速度走向宿舍,再走近一点儿,又忍不住看向他,正好苏哲回过头来看宿舍这边,视线不经意地划过她,然后掉头继续打电话:“对,十分钟,嗯,好。”声音低沉好听地传进罗音耳内。

    他穿着白色t恤、深色长裤,神情和上次一样淡漠,烟捏在修长的手指之间,慢慢从嘴边拿开,吐出一口烟雾。罗音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似乎都随着烟雾飘荡开来,她对这个过分文艺腔的想法感到羞愧,加快脚步走进宿舍,差点儿迎面撞上拎着双肩包往外走的伊敏。

    “你好,出去吗?”罗音没话找话地说。

    邵伊敏点头,然后指一下她手上拿的冰激凌:“小心。”

    话音没落,罗音只觉胸前一凉,一大团融化的冰激凌已经滴到了衣服上。邵伊敏觉得好笑:“先走了,再见。”

    罗音走上楼梯,转角处有一面大镜子。她停下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短发乱蓬蓬的,一部分翻翘着,一部分被汗粘在额头上,皮肤在这个夏天已经被晒成了小麦色,斜背着个大包,汗透了的t恤皱巴巴没一点儿形状,胸前是一块巧克力色的污渍。

    她打量着自己,将蛋筒塞进嘴里,想:好吧,她得谢谢这个男人只是漫不经心扫视了自己一下。尽管她此时没有任何和他搭讪的勇气,而且猜想以后也不可能干出这事,还是不愿意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落到他眼里。

    宿舍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罗音走到拐角窗前,恰好看到那辆捷达利落地在宿舍前掉头而去。她对自己说,别人的男人,别人的恋爱,当观众已经很无趣,陷于迷恋就只能用可悲来形容了。

    6

    苏哲带邵伊敏去她打工快餐店旁边的一家家常菜馆,他已经先打电话过去点好了菜,两人落座一会儿菜就上齐了。伊敏这段时间的晚餐都是店里卖不动的到规定时间要处理掉的汉堡,早吃伤了,她叫了碗米饭,匆匆吃完就要走。苏哲一把按住她,盛碗汤看她喝:“下班了直接去地下车库,我在那儿等你。”

    她做满四小时,换好衣服,下到地下车库,苏哲已经发动了车子等在那儿。她坐进去,苏哲一耸鼻子:“谁带着这一身味道都会没胃口吃饭的。”

    她伸手拉门就要出去,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拖回座位系上安全带,同时将车门落锁,笑道:“不用这么大反应吧,平时你开得起玩笑的嘛。”

    邵伊敏只想,自己就算再有幽默感,恐怕也被他今天奇怪的行为给折磨没了。她挣开他的手,疲乏地靠到座椅背上。

    苏哲发动车子,闲闲地问:“你准备申请加拿大的哪几所学校?”

    她怔了一下,并不打算说自己连申请学校的钱都没着落:“看托福成绩出来再说吧,今天考得一般,不见得有把握申请到理想学校的奖学金。”

    “那你有什么打算?”

    “接着上学,明年毕业了先找份工作,然后再考一次。”

    苏哲没什么表情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她本以为考试完了可以放松一点儿,可是现在她耳内鸣响得甚至比前几天还要厉害,让她心烦意乱,她合上眼睛,揉着自己的耳朵。

    “明天我带你去好好检查一下耳朵吧。”苏哲侧头看下她疲倦消瘦的脸。

    “检查过了,医生说是神经性耳鸣,也说不上严重,注意休息就可以了。”

    “那把快餐厅的工作辞了,趁离开学还有几天,在我这边好好休息一下。”

    邵伊敏放下手,转头看着他:“我们能不能不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黑暗中看不清苏哲的表情,停了一会儿,他轻声笑了,可笑声里并无愉悦之意:“是的,的确发生了一些事,可是对这些事,我们的理解肯定不一样。”

    谈话再度没法儿继续下去了。她挫败地想,反正她从来也没弄懂这个男人的想法,好像现在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苏哲将车驶进小区停好,邵伊敏下车,下意识地仰头,只见明月当头,明天大概仍然是个晴热的天气,苏哲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

    “真的快忘了我吗?”他在她耳边轻声问。

    本地的夏天向来白天炎热,夜晚相对湿度大而又闷热,此时一丝风也没有,小区里根本无人走动,大约都回家开了空调纳凉。两个人身体靠在一起,瞬间就大汗淋漓了。邵伊敏挣扎了一下,可是他抱得那么紧,她根本挣不脱。

    “如果你只是想知道这个,那么好吧,我说谎了,你的拥抱和你的吻我全记得。”她回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同样轻声说,“可是那又怎么样?”

    不等她说完,他已经扳过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苏哲从来没有这么霸道地吻过邵伊敏。

    她被挤压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地撞上汽车,一阵疼痛,可是她的一声痛呼还来不及脱口而出就被他吞噬了。他的唇舌灼热而急迫地压迫着她,她的耳内嗡然作响,却又不像刚才的耳鸣,只觉得全身像火烧一样,呼吸在瞬间全部被掠夺了。她死死地抓住苏哲的衬衫,回应着他的吻。

    这时,一束手电筒的光柱往他们这边晃过来,物业巡逻的保安在不远处犹疑地停下脚步:“请问两位是住这儿的吗?”

    邵伊敏大窘,侧头避开手电筒光。苏哲站直身体,手电筒光掠过他的脸,上面挂满汗珠,声音镇定地说:“是我,马上上楼。”

    保安认识他,马上移开手电筒光:“晚上好,苏先生,再见。”

    邵伊敏的心在几乎不胜负荷地狂跳,双腿发软。苏哲揽住她,替她抹一下满头的汗,拉着她走进单元上了楼。一开门,室内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发现身上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冷汗仍顺着脊背不停地向下流淌。

    没等她反应过来,苏哲已经再度紧紧抱住她,咬向她的颈项。她的动脉在他齿间激烈地搏动着,他狠狠地啃噬吮吸,压迫得她几乎有了窒息感。她在战栗眩晕中,只能更紧地抱住他。

    他抱起她走进卧室,他的身体和她的紧紧贴合在了一起,他进入她,同时逼近她的眼睛直视着她:“只记住我的吻和拥抱还不够,你得记住更多。”

    伴随着这句话,他狠狠冲击。邵伊敏先是咬紧嘴唇,手指深深掐进他背上的肌肉中,伴随着他近乎蛮横地用力,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支离破碎地叫出了声。

    在她的呻吟中,他贴近她的耳朵,“说,说你不会忘记我。”

    她一偏头,一口咬在他肩头,同样绝望地用力,嘴里是他身上咸涩的汗水味道。她毫不留情地继续狠狠咬着,直到尝到一点儿腥味才松开,然后同样直视着正在她身上起伏的他的眼睛:“那么好吧,你也一样要记得我。”

    7

    邵伊敏醒来时,天还没亮,苏哲并不在床上。她一下睡意全没了,翻身坐起,出了一会儿神,拿起睡衣去浴室洗澡洗头。

    她对着镜子将头发吹到半干,拂开镜子上的水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眼神不复以前的澄静无波,却带了几分迷惘。她抚摸着颈上的斑斑红痕想,幸好开学还有好几天,不然这样的大热天,怎么遮掩得住。

    她走出卧室,苏哲正开了一半窗子,坐在飘窗窗台上抽烟。见她过来,他掐灭烟,将烟灰缸挪开,然后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良久不作声。

    “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轻声问。

    “有时候我恨你对人完全无视近乎迟钝,有时候我又恨你这样的聪明敏锐。”他抬起头看着她,此时接近黎明了,夏天天亮得早,微微一点儿晨光中,他的神情有点儿苦涩,没什么凉意的风从窗子里吹进来,毕竟带来点儿清新气息。

    “这不需要太多的聪明,毕竟你都给了那么多的提示,一定要我记住你。我的逻辑一向学得不坏。”

    “我得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了,伊敏。”

    轮到邵伊敏沉默了,她靠在苏哲怀里,出神地看着窗纱随风轻轻摆动。

    “我跟你说过我和我父亲关系不大好吧?用不大好来形容,可能太温和了一点儿。有一段时间,我们完全不说话,具体为什么,我倒是记不大清楚了。”说到这儿,苏哲几乎下意识地又想抽烟,但还是忍住了,“可能应该和我妈妈有关系。她是我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我还有个大我九岁的异母哥哥,你看,够复杂吧。”

    她想到自己有继父、继母、异母妹妹、异父弟弟各一名,嘴角挂了个苦笑,并不说什么。

    “我妈妈,怎么说呢,我觉得她这一生应该算过得很委屈,可能她自己不这么想就是了。妙龄未婚女子,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亲戚众多的大家庭,还得侍奉公婆,那两位,嘿,真不是平常好伺候的那种老人。”苏哲抚摸着她的头发,迟疑一下,接着说,“我妈对我哥哥远比对我好,这个其实我也不介意。但她讨好那个家的每个人到了卑微的地步,而每个人都觉得她的牺牲付出是理所当然的事,包括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我讨厌她那样生活,虽然那完全是她自愿的选择。所以,我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父亲后来带全家去了南方经商,我一个人坚持留在这边,上中学、大学,然后出国,回来也不去他的公司。”

    邵伊敏反手过去安抚地摸下他的脸,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你不用安慰我,我也并不为这些事难过。我只是想解释清楚罢了,这一团复杂家事,我没跟别人说过。上个星期,记得吗?我们在商场地下车库碰到的前一天,我接到了我妈妈的电话,她一向纵容我,知道我不愿意受那个家的约束。但那天她头次开口,求我一定去深圳,不要再和父亲别扭下去了。”

    “我能理解,你不用解释什么了。”

    “我答应她之后,当天就给北京办事处发了辞职报告,眼下只等交接了。可是我放不下你,伊敏,就算那天不遇到你也一样。只是遇到以后,我更知道自己的想法了。”

    她不想对话这么沉重地继续下去,笑了:“你放不下我的方法很有趣,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学会那样牵挂一个人。既保持了深情,也不耽误享受生活。”

    苏哲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手臂狠狠紧一下:“我都不敢指望你是在吃醋。”

    她回头斜睨他一眼:“当然我会吃醋。我不会对没和我在一起的男人有要求,可是真在一起的话,你会发现,我是一个苛刻的人。”

    苏哲哑然,停了一会儿才说:“你一直活得认真,让我惭愧。之所以答应我妈回去,我也是想不应该再这么得过且过地混下去了。”停了一下,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不想打扰你考试,只好等你考完再说。和你在一起,对我来说不是一场游戏,我从来不会对待一个游戏认真到这一步。知道你计划出国,我发火发得很没道理,可是我真的很生气,说不出原因的生气。”

    “好了,你不用再生我的气了,我们都得做自己该做的事。”邵伊敏叹口气,“放心,我不会发火,我想我也没权利发火,毕竟你不是第一个想离开的那个人。”

    “非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讲公平吗?”

    “不关公平的事,苏哲,我接受现实很快的,一向这样。”

    “我不会过去待很长时间,而且隔得也不算远,飞机不到两小时就能到。也许……”

    “不,我们都别承诺什么好不好?这样日后不用怨恨自己或者对方失信。”

    “我从来不愿意承诺,到了现在,终于轮到一个女孩子拒绝我给出承诺了。”苏哲微微苦笑,越来越亮的晨曦里,他低头吻她散发着浴后清香的头发,心里奇怪,这么固执的女孩子居然会有这么柔顺的头发。

    “什么时候动身?”

    “这边手续差不多办完了,我等你开学再走好不好?”

    “那会是一个悠长折磨人的告别吗?还是不要了,我们不要拖延,按你原来的时间表进行吧。”

    苏哲再次用力收紧手臂:“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你不在乎吗?”

    “我当然是在乎的。可你还是接着把我当作大脑构造和别人不一样的怪人吧,这样什么都解释得通了。”她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一点儿,环抱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我只是想,一整个夏天,我都在没完没了地告别,送走了孙姐、乐清和乐平,送走了毕业的同学,又要送走你。可能到我离开时,就不知道该跟谁说再见了。”

    苏哲一下咬紧了牙,半晌才哑声说:“你太知道怎么来刺激我、调动我的情绪了,有时我想到你甚至会觉得害怕。”他重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她能感受到那里跳动得并不像他的声音那么平静,“知道吗?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凭什么你就能一再搅乱我的心?”

    她将他的睡衣拉开一点儿,抚摸他左边肩头的那一圈被她咬出的透着血痕的鲜明牙印,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别为这个耿耿于怀了,因为你也搅乱了我的心。就这样吧,我不会在你忘了我之前忘了你的,我猜我的记忆应该会比你来得长久。”

    8

    苏哲开车出去说买点儿东西。邵伊敏打电话给快餐店提出了辞工。那里人员流动很大,当然没人问原因,只跟她约好了领工资和退工作服的时间。

    放下电话,她穿了件苏哲的t恤在家洗自己的衣服,然后靠在沙发上发呆。电视正放一部无聊的琼瑶剧,悲欢离合得热闹。她正对着屏幕,却神思不定,全没弄清屏幕上放的是什么。苏哲回来,将几个购物袋搁在她的腿上,她打开第一个一看,惊叫了一声:里面居然是成套的内衣。

    苏哲难得见她这么惊奇,好笑地看着她。她的脸蓦地通红了:“哎,你……一个男人去买这些会不会很奇怪。”

    “我告诉营业员是买给我女朋友的,她很开心地帮我挑呀。”

    她张口结舌:“那个,你怎么知道尺寸?”

    苏哲瞟下她套着的空荡荡的t恤:“70b,不可能大过这个了。”

    她完全无话可说,丢下内衣看着电视机不理他,恰好屏幕上一个女演员正眼泪汪汪地连声叫着:“不要走,不要走,这太残忍了,不要……”苏哲拿起遥控器一下关掉了电视。

    她避开他突然紧绷着的脸,随手再拿个袋子看:“买这么多t恤、牛仔裤干吗?”

    “我们出去待几天吧,顺便避下暑,省得你回去再拿衣服。”

    苏哲开车两个多小时,带伊敏来到省内一处山区,这里分布着不少度假村、疗养院。他直接开到山上的一家,这家疗养院平时并不对外开放,此时也只是前面一栋楼住了一个单位的十几个人。院长很客气地出来接待他们,一再问他爷爷好,请他方便的时候再过来休息,然后将他们引到了后面的联排别墅里:“这里现在基本没人,很清静,有事给我打电话就行了,想吃什么直接跟餐厅说,他们会送过来的。”

    两人住了下来,山区温度宜人,早晚更是颇有凉意。空气新鲜,安静得只听得到鸟鸣虫叫的声音,的确让才从火炉般城市出来的人感到胸怀舒畅。

    邵伊敏以前从来没过过这样完全悠闲无所事事的生活。早上起来后,吃过早点,苏哲带她出去散步,或者走远一点儿爬山。这里的山连绵起伏,并不陡峭,参天的大树间盛开着各种野花,并没有特别的景致,但无疑十分怡人。

    他对地形颇熟:“小时候每年夏天放假,都会和爷爷奶奶一块儿过来住上几天。”他指下疗养院后面的山,“那边看着不高,但有野兽,我以前看到过狍子,现在可能开发没了吧。”

    黄昏时,他开车带她出去,看看日落和晚霞,再转到附近的农家去吃锅巴粥和才从地里摘来的新鲜蔬菜。

    到了晚上,两人坐着门廊的躺椅上,旁边放了个小小的草编笼子,里面有只蝈蝈在鸣唱着,这是农家小孩儿编了送给他们的。他们漫无边际地闲扯,然后亲吻彼此。两人心照不宣,都不再说起近在眼前的离别。

    然而,在那样日日夜夜黏在一起的几天过去以后,终于还是得分开了。

    开学的头一天中午,苏哲送伊敏到师大东门。他是下午三点的飞机,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也不过是一个箱子罢了。他只带了几件衣服,并不想大搬家一样迁徙。捷达是他回国来到本市时表哥借给他的,已经说好和林跃庆的本地公司的一个员工在机场碰面,交给他开走。

    一路两人都沉默着。邵伊敏正要下车,苏哲把一把银灰色钥匙和一张门卡一块放到她手里,看着车窗前方说:“拿着吧,我家的钥匙,我从高中时就一个人住那边。你如果不开心了,又希望全世界都忘掉你,就去那里待着好了。”她的手被他握拢,“可是你要记住,就算全世界都忘记了你,我还是记得的。”

    邵伊敏没回宿舍,而是独自来到学校后面的湖边,抬头看向湖面上方的天空,远方是太阳西沉留下的红色霞光,绚丽地预示着晴热天气还将继续,这个夏天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苏哲的话在她耳边温柔回响着,让她恍惚,也只有此时真切地躺在她手心里的那枚钥匙提醒她,一切都已经成了回忆。

    她从包里拿出一把红绳结穿着的黄铜色钥匙,这是她老家爷爷奶奶那间准备卖掉的房子的钥匙。她从中学起就一直随身带着,寒假离开时犹豫了一下,到底也没交给爸爸。她只想,哪怕是马上要属于别人的、再也回不去的家,她也愿意保留着这把钥匙,当成一个曾经拥有的证明。她打开绳结,将两把钥匙拴到一块儿,重新装进口袋放好。

    她直坐到天色全暗下来,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她拿出来,看着屏上闪动的“苏哲”两个字出神。这是苏哲预先给她存好的,之后她再没存其他任何人进去,宁可凭记忆和电话号码本记常用的号码。

    她迟疑良久,手机不停顿地在她掌中振动着。她还是拿起来接听了。

    “飞机晚点,我刚到。”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更加诚恳,此时听来,只短短几个字也觉荡气回肠。

    她“嗯”了一声,眼睛那里终于有了湿意。

    “去我那里时,看看左边床头柜抽屉,信封里的卡和密码是给你的。我一直胡混,手头没多少钱,但应该够你申请学校了。休假我会回来看你的,伊敏,照顾好你自己,有事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手机我会一直开着的。”

    她只能再“嗯”一声,用尽全力让声音平静:“你也一样,再见。”

    放下电话,她伸手抹下滑落的一滴眼泪,毕竟做不到纵情大哭,哪怕是在这样无人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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