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信本王?”淮北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信。”余窈窕直视他,又递给他粒薄荷糖,“我们去图书馆查资料。”
淮北王心下宽慰,把薄荷糖咬的咯崩咯崩脆。当年獐子沟一战吕梁使计害他,再睁眼,就是千年后的天桥底下。
他当这是一场大梦,直至饿了三天浑身乏力地出来,嗅着香味走到美食街。路人远避他,保安驱赶他,他惶恐不安,转身回了天桥下。又饿了两天,本能驱使着又走到美食街,遇见了来酒店送布草的余窈窕。
“你们罔顾历史歪曲事实,本王是一个铁骨铮铮身中十七箭而不降的将军,不是一介鼠辈。他吕梁,他才是一个地痞无赖出身……”止话不再说。他堂堂的将军竟被一介地痞无赖斩杀,讽刺也。
“乱世出狗熊。”余窈窕安慰他。她安慰他是出于恻隐之心,她信他就是历史上的淮北王,也是出于恻隐之心。
他不同于其他乞讨者或流浪者,就算衣不蔽体,也没流露出弱者的姿态。当初在美食街见了他两次,第一次保安拿着防暴叉驱赶他,他反手抓住防暴叉,不怒自威。第二次他站在街口朝里看,她买了份饭给他,他看了半晌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日后小姐若需帮忙……”余窈窕不等他话落,指着酒店门口的脏布草,“吃完帮忙装上车。”
后来看他相貌端正,举止堂堂,像是家道败落的富家子,遂起了怜悯之心把他安置在洗涤厂。哪想去派出所备案,他竟是京剧名师的关门弟子。
“你为何躲着本王?”淮北王看她。
“我没躲你。”余窈窕否认。
淮北王不与小女子争辩,拿了张五十块买地铁卡。余窈窕打开手机扫码:“我来买吧。”
“本王付钱。”淮北王拿着五十块往入币口塞,半天塞不进去。
“需要帮忙吗?”余窈窕闲搭搭道。
“不必。”淮北王把钱折折往里塞,五十块又吐了出来。他拿着钱反复看,确认不是钱出了问题,敛眉问:“它为何不吃本王的钱?”
余窈窕手指敲敲自助售票机:“它只吃五元,十元、二十元的面额。”
“你买。”淮北王示意她手机,面不改色地让了位置。余窈窕看他一眼,拿出手机扫码。淮北王把五十块给她,“本王不花女子的钱。”
“我没零钱找你。”
“不妨。”淮北王阔气道。真是有俩钱鼻孔就朝天。余窈窕不客气地收起了五十块。
淮北王坐着扶梯下去,看了眼要去的方向,自觉站在队尾排队。余窈窕曾带他坐过两次地铁,也教了他些最基本的生存法则,他领悟力极高。
“你为何频看本王?”淮北王问。
“我怕你丢。”余窈窕别开眼随口敷衍。
“本王识路。”又补充道:“你姑且大大方方地看,无需躲躲藏藏。”淮北王坦荡荡地看着她。
“……”
“本王是从这里瞧见的,你一共偷看了本王三次。”淮北王指着地铁屏蔽门上的倒影。
“……”
“你可是倾慕本王?”淮北王说得随意,可见对自己非常自信。
“……”
余窈窕骂了句脏话,无语了。
“你大可不必躲着本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淮北王怕她再躲着自己。
余窈窕简直瞠目结舌,没见过这么脸大的。抬头看着路线图,完全不理会他。
淮北王说这些话是诚心的。他见惯了各种爱慕的眼神,哪怕对方藏得再隐晦,他也是能辨得清。他身处的朝代民风开放,男女间私会也是常事。他身着战袍凯旋而归时,总会有小姐的贴身丫鬟朝他身上丢帕巾,若他有情,只需把帕巾系在腰间,小姐自来相会。也有更豪放的小姐,骑马而来,当面向他表爱意。
从余窈窕把他领回戏院,他心里就明了,这小姐倾慕他。但他没想要回应,这种小情小爱在他看来微不足道,他身上背负着更大的使命。
他要回去,他要想办法回去。
余窈窕抓着扶手稍显难为,被人当面挑破当然难为。从见他第一面,她就被他身上的气势吸引。他长相一般,算不上出众,但身上有股气势能让人忽视五官。
什么气势?一股龙困浅滩,非等闲之辈的气势。
余窈窕太年轻了,才二十三岁,没什么情史。而淮北王却是一个情场浪手,据史记,他被吕梁斩杀前才三十一岁,府邸妻妾无数。
余窈窕与他对视,淮北王眼神坦荡清澈,无一丝得意或轻怠,朝她伸手问:“可还有糖?”
余窈窕递给他一粒,既然他看出来了,索性也不装了。也懒得计较他是否利用了自己。淮北王像猜透了她心思般,不齿道:“本王从不利用女人。”
余窈窕没接话,但脸色缓和了些。
淮北王朝她伸出手,“我们和解了。”余窈窕看看他手,勉强虚搭了一下边,算是和解了。
一个月前俩人闹了不愉快,余窈窕单方面的。淮北王被冷了一个月才琢磨过来。具体因为什么闹了不愉快,淮北王不清楚,但他明白自己要服软。余窈窕是他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的朋友,意义非凡。
俩人出来地铁,淮北王买了束花送她,好显得自己更有诚意。这招跟电视里学的,他举一反三的本事一等一。
余窈窕接过花哭笑不得,还是给面子地闻了闻,浅着一边酒窝笑了笑。
电视里这招,果然好用。闷了一个月的淮北王也难掩笑意。
余窈窕抱着花问:“先去图书馆还是吃饭?”
“不生本王气了?”
“我才没生你气。”余窈窕否认。
“你笑起来很好看。”淮北王看她。
余窈窕止了笑:“你对姑娘家都这么说?”
“姑娘家长得美不该夸?”
“我们这时代随便夸姑娘漂亮代表这男人轻佻浪荡,有调戏良家女之嫌。”余窈窕教他。
“本王从不随便夸人。”淮北王不敢苟同。
“那你夸我是什么意思?”余窈窕杠他。话落又觉得自己无趣,指着家饭店,阔步上台阶道:“我们先吃饭。”
余窈窕自诩拿得起放得下,感情这事最好两厢情愿,若只是单方面,那就没劲了。她不过对淮北王略有好感,他无意就算了。自母亲病逝,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万事不强求,强求也没用,该离开的还是要离开。
吃过饭去图书馆,余窈窕直奔历史区,抽了几本关于那个朝代的正史。这些书她早看过,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也只字未提淮北王家眷们的下场。
淮北王翻阅地认真,《史记》里不过寥寥留了几笔。写他少年成才封将军,连收几座城池封王爷,因禀性难驯,自负才高,被朝中佞臣设计枉杀恩师。后屠洗整个佞臣府邸,百十余性命无一幸免。史称“原卯事变”。
“正观十二年,淮北王携三千将领被困獐子沟,遭敌方枭雄吕梁突杀,身中十七箭,尸身挂于城墙暴晒三日。后吕梁投身于襄阳王。正观十四年,襄阳王登基称帝,吕梁封为武官之首。”
“这段话很耐人寻味。”余窈窕指着最后一段:“野史上说,吕梁与襄阳王早有勾结,你们被困獐子沟就是襄阳王设得套,他通风报信给吕梁,吕梁才带兵突杀了你们。”
“我们历史老师说你跟襄阳王一个是豺,一个是狼,没一个好东西。”又补充道:“我们老师说襄阳王更有帝王权术,你只有将才。襄阳王称帝才三年就把吕梁,韦也这些有异心的给端了。”再补充道:“还不动声色地端了你。”说完剥了粒薄荷糖放嘴里,提神醒脑。
淮北王对后人的评价,嗤之以鼻。又翻了老半天道:“为何本王才寥寥两页纸?”
“你可能不了解,这是司马迁的《史记》,能两页纸就很了不得了。”余窈窕正色道。
淮北王翻到项羽本纪,项羽他听过,本纪没听过。问道:“何为本纪?”
“本纪就是这人很厉害,能力不次于皇帝,单独为他们开的一篇。”余窈窕道:“小人物都一笔带过,项羽得有七八千字。”
淮北王敛了下眉,接着往后翻,余窈窕合上道:“没你的了。”顺手推给他另一本史料。
“本王看看而已。”淮北王继续翻史记。
“没吕梁本纪,也没襄阳王本纪。”余窈窕挑破他心思。
淮北王指尖一顿,面不改色道:“本王只是看可有熟人。”
余窈窕想阻止,后面的朝代你都不认得,想想作罢,拿出水喝了口。
“本王渴了。”淮北王眼睛不离书道。
余窈窕从包里拿出他的水杯,拧开递给他。淮北王喝了口,又还给她,余窈窕拧上盖子装包里。跟他贴身大丫鬟似的,一切都那么流畅自然。余窈窕不爱同淮北王出门,他会激发自己潜在的奴性。一个月前她生气,是因带他去办暂住证,他跟大爷似的坐在那,她拉着腿忙前忙后,最后还要买饮料小食安抚他。
余窈窕想到什么,噗嗤一笑。淮北王看她,余窈窕问:“你夜里怎么撒尿?”
“姑娘家不可言词粗鄙。”淮北王敛着眉不认同。
“血统没你高贵。”余窈窕揶揄道:“就冲你半夜撒尿问我爹要恭壶,我就信你是个王爷。”淮北王没接话,第一次住余淮义家,床太舒服睡得太好,半梦半醒间当成了自己府邸。
淮北王连翻了好几本史书,没找到什么有效信息,心下略烦躁。侧目看了眼余窈窕,她早趴在阅读桌上睡着了。随手脱掉外套替她盖上,自己趴在桌上看她,看着看着也睡着了。
余窈窕睡醒,淮北王还没睁开眼,归置好桌上的书,又借了几本装背包里。
回程的路上,俩人一路无话。一个是没话,一个也是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