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
韩骏突然一把抓住了邹阳的手臂,带些乞求地道:“义父,周天行和杜姑娘也是好意。杀降不祥啊,自古以来,大肆杀降者,秦有白起,楚有项羽,本朝有飞将军李广,皆不得善终。我看,未必要杀了他们,只要能彰显我异人之威,起到震慑豪门的作用,也就行了。”
邹阳看了他一眼,手慢慢放下了:“你有什么好办法?”
韩骏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如对他们以发代首,施以髡刑。一则,他们开成那副鬼样子,回去后想不实说都不成,一定能替咱们大大地扬威。再者,也可警告他们,再替豪门卖命,下次见到,便知是给过他一次机会的人,绝不再饶。”
邹阳眯起眼睛,思忖片刻,淡淡一笑,道:“罢了,就这一次。”
也不知他说的就这一次,是对俘虏们的发落,还是针对周天行、杜若的反抗。
邹阳说罢,便即拂袖而去。
旷野中,毛发烧燎的焦臭气息飘散四方。
千余名家将游侠的俘虏被剔成了秃瓢,抱头鼠窜。
那些游侠异人们剃头的手艺自然粗糙的很,况且也不可能去寻剃刀,就是点燃火把一撩,满头长发顿时化作漫天的飞灰,他们的头皮也被烧灼烫伤了,鬼哭狼嚎声不绝于耳。
可是,邹阳已经让了一步,未再取其性命,杜若周天行等人也不好太过干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髡刑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一种侮辱大于痛苦的刑罚。
不过除了几个性子刚烈的家将游侠大吼着士可杀不可辱,当场横剑抹了脖子之外,其余的家将都默默地接受了被燎光头发,然后顶着一颗精光赤溜的脑袋逃了开去。
但是,从他们的眸中,可以看到浓浓的恨意。
韩骏固然用了一个比较宛转的方式,救下了他们的性命,可是对他们来说,回去之后所遭受的羞辱和嘲笑,未必比被杀的痛苦轻上多少。
燕遂和侯大等异人已经隐隐嗅到了一丝异常的味道。
以前,墨门这一系的人就不太看得上他们的举动,但是双方每次剑拔弩张,邹阳都袖手不理,或者出来和一和稀泥。
而这一次,似乎有事情要发生了。
回转青州的时候,异人的队伍明显分成了两个部分。
邹阳在前,带着韩骏、燕遂、侯大等异人。
周天行在后,带着杜若、墨璇、钟离鹤等人。
秦泽有些为难,他心里是完全不认同周天行滥好人的作法的,可毕竟是多年的兄弟,难道为了这点事儿就闹翻了?
秦泽闷闷地跟在游侠异人的后面走了半晌,回头一看,墨家弟子的队伍拉得老长,一向最具纪律性的墨门弟子这一次有些散漫。
而周天行和墨璇走在一侧,不知低声说着什么。杜若和公冶善等长老不见了,应该是去殿后,照顾受伤的墨门剑士。
秦泽抿了抿唇,忽然一纵身,轻盈的几个起落,就赶到了周天行和墨璇身边。
“哈,就这么会儿功夫,你就跟墨姑娘凑到一起去啦,小心若儿看了吃醋。”
秦泽打了个哈哈,想用一个玩笑,缓解之前的嫌隙,可终究笑得有些勉强。
周天行微微皱眉,道:“不要开这种玩笑,墨师姐是个未嫁的女儿家,于墨师姐声名不妥。”
“你瞧瞧,你瞧瞧,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像个老冬烘了。”
碰了个钉子的秦泽更加尴尬了,讪笑道:“我就随口一说,这儿有没旁人,谁能听见。”
墨璇叹了口气,道:“秦泽,你来的正好,我正跟天行说起。以前,燕遂他们杀心重,好在有邹阳先生在,大局还稳得住。现在,邹阳先生竟也站在了他们一边,你……真的觉得邹阳先生的做法是对的么?”
秦泽被周天行讪得脸面无光,听墨璇这么一问,心头有气,忍不住道:“不然我为什么要站在邹师一边?对敌人,我从不心慈面软。该杀的人,装出再可怜的样儿来,也该杀!更何况这是我们异人首战,正是扬威的时候,邹师想杀了他们震慑齐鲁世家,有什么不应该,为了一些敌人的性命和邹师为难,至于么?”
周天行气愤地道:“这一次抓了一千人,杀了,下一次抓一万人,是不是还要杀?我们说,世家权贵,视我等草民如猪狗,所以想反对他们。现在我们把人命视如草芥,我们岂非比他们都不如?”
秦泽不以为然地道:“做大事哪有不杀人的?始皇帝统一六国死了多少人?本朝高祖开国,楚汉争霸,又死了多少人?况且咱们异人以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恶仗要打,杀了这些俘虏,练一练大家的胆气,使得他人不敢再为豪强如此卖命,这以后能为咱们扫平多少障碍?”
周天行气得脸色铁青,沉声道:“你觉得邹师这么做是对的?”
秦泽也动了真火,他脸上仍然带着笑,却露出一抹狠意,一字一句地道:“你还要问多少遍?没错,我觉得邹师做的是对的!做的很对,非常对!只要是敌人,就该杀,杀到他们胆战心惊,闻风而逃!”
秦泽踏前一步,狠狠地说道:“只有这样大气魄、大决断的人,才能成大事!只有这样从体魄到意志都无比坚定的强者,才值得我秦泽去追随!”
看着秦泽有些负气的,但却是发自肺腑的样子,周天行心中涌起一抹无力感。他和阿泽的性情脾气都相去甚远,在袁家那方小天地时,性格上的差异并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反正他们也没有什么真正要紧的事,让他们产生隔阂。
可现在,周天行却觉得阿泽走得和他越来越远。
之前,恐怕他就对自己和若儿阻止众游侠异人的一些行为是不以为然的,只是感情上他和自己更近,所以一直站在自己这边。
而今天,一场血战,把他心中的戾气彻气勾起来了。
再加上这一次同他和若儿发生严重分岐的是秦泽极崇拜和尊敬的邹师,所以,秦泽的本心,也第一次真正呈现了出来。
周天行失望地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因为一时的得失,而放弃自己的原则。阿泽,我很失望。”
周天行举步向前走去,秦泽呆呆地看着走远的周天行,苦恼地道:“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墨璇忍不住道:“我还记得,当初在天机城初次看到你们的时候,你们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闯我天机城108阵,戏弄我天机城八百剑士如无物,那风采,那气度,便是我墨门上下,也为之心折。可现在,秦泽,你快要变成一头噬血的狼了。”
秦泽把眼一横,冷冷地道指着周天行的身影,沉声道:“不变成狼,变成他这样子?婆婆妈妈,优柔寡断,像个做不成大事的婆娘!
我异人一族现在初成气候,他哪怕是有一点杀伐决断,邹师之下,就是他的位子!我秦泽也会毫无怨尤的撑他、扶他!可他呢?扶不上墙的一滩烂泥!”
“嗜杀、好杀,就是英雄豪杰?”
“你墨家惩恶除奸,就没有杀过人?”
“杀过!我也杀过!可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从未杀过一个好人,也未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刚刚被你们放走的那些,是与我们殊死搏斗的敌人,他们是好人?是无境之人?”
“从他们放下刀枪,弃械投降的那一刻,我们就对他们的发落,就不应该包括处死了。这是道义!道义不存,我们屠戮生命,所追求的又是什么?还是我们本来想要追求的东西吗?”
“妇人之见,可笑,可笑!天行就是跟你们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太久了,才变得婆婆妈妈不像个男人!”
秦泽不屑地冷笑。
墨璇失望地摇摇头:“你已入魔了,我现在说的再多,你也听不进去。罢了,如果,你还能保有一分理智,你慢慢想,慢慢看,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过来!”
墨璇说罢,摇摇头,从秦泽面前走了过去。
秦泽紧紧攥着双拳,看着她和周天行先后远去的背影,愤懑地大叫:“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锄强扶弱,要扶危济贫,要让天下豪门俯首,要改变这个世界,难道要靠你们夸夸其谈的狗屁大道理?”
秦泽的怒吼声远远地传了出去。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山野之中回荡的声音与呜咽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