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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水往事 正文 第8章 亡命姐妹花

所属书籍: 边水往事

    2009年10月,金三角大其力的一家文身店内,女店主举起一把左轮手枪。

    她把枪口对准缅甸混混,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一时间,场面静止。正在摔东西的人、试图挤进店内的同伙,和他们高举的双手都凝固在了半空。

    屋子里只有左轮手枪击锤的撞击声回**着,“咔、咔”。

    店主手上做着开枪的动作,嘴唇不断开启、闭合,说:“砰、砰——砰!”

    预想中的血腥场面没有出现,枪里没上子弹。

    混混们被店主耍了一道,觉得丢面子,骂骂咧咧地上前准备算账。

    店主没有理会涌上前的缅甸混混。她眯着一只眼睛,透过空空的弹仓,看着这些愤怒的家伙,然后把枪放在桌面上,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把左轮。

    这把左轮装满了子弹。店主把弹仓弹出,给混混们看清楚,之后用左手摩擦,缓缓转动一了圈,重新把弹仓装回枪身。

    店主深呼吸几口气,睁着眼睛,双手持枪平举在胸前,做出扣扳机的姿势。她用生硬的英文,凶悍地重复“出去”这个单词。

    混混们互相看了几眼,终于倒退着出了房门。

    等到门口已经看不到人影,店主长出了口气,右手扶着桌沿,让自己不至于跌倒。

    她把手里的枪放下后,轻轻扣了扣背后的木门,声音规律,三长三短。

    木门厚而严实,上面留着一个正方形小孔,小孔上面的架子上托着一台泛黄的旧留声机。一只干瘦的手从木门内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摸到留声机的木盒,取出里面的随身听,给磁带换了一面,按下播放键,随后把随身听又塞回了留声机里。舒缓的乐曲从留声机的喇叭里传出。

    一首歌曲放完,店主捡起跌落在脚边的枪,拍了拍铺着纯白色床单的小床,转头挥了下手指,说道,“过来躺着吧。”

    文身店叫做“不仅”,店主姓苏,我叫她苏苏。她是我在金三角遇见过的,最特别的女人。

    我常常逼迫自己融入金三角。而融入一个陌生环境最快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在语言和外表上与周围的人同化。我语言天赋不高,缅语始终听不懂,就只能从外表入手。

    不知道是不是体内缺少黑色素的原因,我从小皮肤就白,哪怕在太阳底下暴晒,也很快就会恢复原状。这让我苦恼,就想要通过文身来掩饰肤色的不同。

    东南亚各国文身的历史由来已久,社会接受程度很高。对于金三角的年轻人来说,多数人在十来岁就会被迫走上社会挣钱。取得的第一份工资,往往选择在自己身体上留下印记,以此来体会痛苦,宣告成长。

    当文身师刻画完图案以后,他们还会回到朋友面前,脱光衣服互相打量,攀比彼此的文身。这里信奉小乘佛教,讲究清洗自身的罪恶。在他们看来,身体篆刻佛像、佛经或者契合自身的动物图案,既是一种信仰,更是一种潮流。

    在大其力,我先去了几家缅甸本地的文身店,里面的文身师傅比我还年轻,不用事先在纸上画草图,从棕黄牛皮袋子里拿出文身的工具,直接就打算上手。我借口比对价格,赶紧离开了。

    其实泰国文身技术更好,周边国家民众对泰国文身师有种天然的信赖,只是提供的文身样式过于民族化,我不喜欢。

    我又去了一家豪华赌坊,找了间刺青店。金三角也有日本文身,因为亚洲国家文化差异小,日本文身进入金三角没有遇到大的阻碍。不过负责接待我的店长嘴边留有一撮小胡子,我不喜欢。

    晃**几圈没有结果以后,我想着先去休息一下,找些其他有趣的事情。

    离赌坊不远,有一家中文学校,每次来赌坊玩,只要时间足够,我都会站在教室外旁听一会儿。

    2008年北京奥运会刚结束,大其力就接连新建起两家私人中文学校,专门负责教育当地华商的孩子。

    这一家位于城东,只有两层楼,五间教室,没有操场,也没有图书馆。教室除了前后门,只有一扇窗户,我就站在这扇窗户外面,透过玻璃看里面的孩子拿着课本,认真背着古诗词。

    站累了,我点了支烟,刚吸没几口,看到窗户里伸出一只小手,手指不停乱动。

    我用香烟的烟头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手心,小手立马缩了回去。没多久,一个小男孩弓着身子,从教室里溜了出来。

    男孩姓李,我习惯叫他小李子,父母在大其力开小卖部。小李子十一二岁的年纪,胆子和烟瘾一样大,之前在学校里见我抽烟,就过来找我蹭过几支。

    小李子一出后门,立马就直起腰板,挥着手,打算过来和我套近乎。没等他开口,我就先甩了根香烟过去。小李子嬉笑着用左手掌接住烟,趁烟还没弹起,右手掌“啪”地盖上。

    他没有马上点着,而是跑回到后门门口,昂起头,见到教室后排的同学转过头看着,才从兜子里慢悠悠地掏出火机点火,嘴巴吸着烟猛嘬。

    小李子调皮,有一大群玩得好的缅甸同学,对城东的环境非常熟悉。我趁他吸烟分神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背领,拎着他转了个方向,问他知道不知道这片有哪些特色的文身店?

    小李子想了一会儿,才用手拉扯我的衣角,示意松开他。小李子压着声音说,校门口附近新开了一家文身店,中文名字叫“不仅”。

    中国文身店在金三角属于珍稀物种,我有了好奇心,问这家店文身的技术怎么样?

    小李子摇摇头,说自己没去文过身,不清楚。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更低,悄咪咪地说,“店主是个女人,非常漂亮。”

    我拍了他脑袋一下,骂他才多大年纪,整天就知道看女人。小李子也不生气。他是贵州人,却对我竖起大拇指,挑着眉毛,用广东话说:“靓女啊。”我很无语,踹了小李子屁股一脚,叫他赶紧滚回去上课。

    小李子一脱离我的控制范围,立马就抬高声音,说他见我一个人老是晃**,肯定没有女人,自己好心给我介绍媳妇,还挨了打。说着说着,就“呸”了一声。

    这家叫“不仅”的文身店在城东的一条老街里,附近的店面很少,但是有一家比较出名的工艺品店,专门卖缅甸的动物标本,因此过来购物的游客还算多。

    工艺品店的店家脑子聪明,不卖珍稀物种,只卖常见的动物标本,加上价格实惠做工精巧,许多中国游客都会慕名来买些纪念品,带回国内。我掠过排队购物的中国游客,多走了几十米才找到“不仅”。

    金三角的文身店,很多都没有门牌。在门口挂几串素色的珠帘子,摆一些过往的文身作品,就算开张了。

    “不仅”的店面小,门口没有窗户和玻璃,也没有其他文身店常见的样品展览和彩虹灯带,只有一块没上漆的原木板,挂在门头,用刻刀挖出“不仅”两个汉字。字歪歪扭扭,不太好看。

    进门的房梁上,挂着一条条的竖条纹,是用杂志和报纸裁剪而成,黏上胶水,再套上一层透明的防雨布当作门板。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竖条上的字恰好组成一句话:也许你不会相信,此刻我坐在这里。

    我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有一张原木色的桌子,桌子上放了四五个土泥罐子,罐子里插着鲜花,左侧摆着白色的小床,几个有靠背的竹凳子,头顶有好几盏灯,很亮,房间有点闷,墙角的风扇“呼呼”吹个不停。耳边萦绕着轻柔的乐曲。

    我记得第一次到“不仅”,店里正在放的曲子是《女人花》。

    屋子只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穿着白色的背心,短发,用黑白条纹的发带往后拢着,额头上有些许汗水,一只腿勾叠在另一只腿上,右手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面颊,在出神。可能是感觉到有人进来,她微微侧头望着我,没有笑容也没有出声,眼角略微有点弯曲。

    那一刻,我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回去得请小李子抽烟。

    女人就是“不仅”的店主。

    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的竹凳,叫我坐一下,然后问我:“你是想要给自己文身吗?”她的声音有种羽毛拂过身体的感觉。我忍不住“啊”了一声。

    她的眉线很长,耷拉下来,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我这才听清楚,坐在凳子上一个劲点头。

    她又问我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图案。我先是肯定,然后又否定。

    她皱着眉毛问我什么意思。我把凳子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凳腿划在地面发出“呲呲”的声响:“我该怎么叫你?”

    她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眼睛斜着白了我一眼,说自己姓苏。

    “那我可以叫你苏苏吗?”她人高瘦,直起的腰胯和我的视线平行。我得仰着头看她。

    苏苏没回答我,只是伸手指了指墙壁,我才发现上面贴着一张A4纸打印的警告语:本店只提供文身服务。

    之后,她就板着脸问我:“是不是要文身?不是的话,就麻烦出去。”

    我说自己想找一个靠谱的文身师傅,已经十来年了。

    苏苏又白了我一眼,丢给我一本小册子,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幅彩色印刷的文身图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她丢给我一句话。

    接着她起身给自己端了个四方杯,用银色的水壶倒了些水,打开嵌入墙角的小冰箱门,从里面拿了一小袋子的冰块,“叮叮”放进玻璃杯,溅起声响,最后拿着小刀,切了片小小的柠檬,挤了点汁液在杯子里。

    苏苏侧对着我,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喝水。从我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细长的脖颈在不停起伏,像是流水滑过石头。

    我假装在看册子,但是视线一直偷偷瞄着苏苏,发现她的眼睛在一瞬间斜了过来,吓得我赶紧翘起腿,手指不停在册子上划着,假装思考应该挑选哪一幅。

    “你看得很认真啊?”苏苏把杯子放下后,问我。我只能干笑几声,然后带着祈求的目光,向苏苏求一杯水。我很口渴。

    苏苏重新坐回椅子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是不是游客。

    我犹豫了很久,才看着她,问道:“我应该是本地人还是游客呢?”

    苏苏翻了个白眼说,看你样子也不像是要过来文身的,算你一杯10美金。

    我赶紧把手伸进口袋里,却掏出一大把筹码。我有些尴尬,问她筹码可不可以抵债?

    苏苏叹了口气,叫我自己去冰箱里拿个一次性纸杯,自己倒水喝。

    我一连灌了三杯。喝饱之后,坐在凳子上,双手一左一右托着凳脚,像是乌龟爬行的姿势,朝她的方向缓慢挪动着。

    “你在干嘛?”苏苏低头看着我。

    “没干嘛。”我赶紧摇了摇头,把身子固定下来。

    苏苏额头皱起,语调生硬,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不想文身,请你出去。”

    我左右摇头,甩得脑壳子都痛了,说自己必须要文身,只是还没想好文什么花样。

    苏苏把我手里的册子拿回去,一边翻页,一边问我有没有喜欢的样式。

    我说这些都不太适合我,想要特别一点的。然后朝着苏苏问,“你觉不觉得我是个特别的男人?”

    苏苏说如果想和别人不一样,可以刻自己的名字,一般名字都是特别的。

    我撇着嘴唇,勉强表示赞同,又问她:“你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苏苏叹了口气:“你还是走吧,我不做你的生意了。”说完,她就回过头,手里拿起小剪子,专心修剪鲜花。叶片和枝丫落了一桌,她会把花枝丢进一个小小的泥罐子里,从旁边堆起的书里抽出一本,夹住翠绿的小叶子,再把书重新放回去。

    我尝试着说了几句话,但是苏苏没有再理我。久了,我自己都觉得尴尬,起身把凳子放回原来的位置,迈步走出了房门。

    出门的一刹那,我在满屋的芬芳中,竟然隐约闻到一点点刺鼻的酸味,很细微。我立马就明白,这是放在锡纸上燃烧过的海洛因的味道。

    我转头想要和苏苏说话,但是见她完全不想搭理我的模样,只能叹息着出门。

    第二天一大早,我蹲在“不仅”的门口,手里拎着昨天晚上特意去找朋友拿的礼物,想要第一时间送给苏苏。

    但一整天过去了,店门都没有打开。

    后来我实在是累极了,只能开车回达邦,得去送货。一路上我都在咒骂:去你妈的工作。

    第三天,送完货的当晚,我一夜没睡。

    第四天清晨天还黑咕隆咚,我就兴奋地洗了个澡,开车前往大其力。中午,总算逮到苏苏开门。

    去之前,我特意小跑到一个摊子上买了清口丸子。这种丸子里有几种植物叶子打成的汁,可以清洁牙齿,清新口气。那家摊子的老板娘是个佛教徒,在我付完钱后,冲我双手合十点头。我赶紧朝她回礼,把几颗丸子塞进嘴巴快速嚼动,用摊子上的清水簌了口。

    进去时,苏苏没有戴发带,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刘海。听到有人进门,她迅速把镜子盖在桌面,转过头来张望。也许是因为见到我,她呼了口气,瞪着眼睛问:“你又来做什么?”我嘿嘿笑了两声,把礼物从袋子里掏出来。

    我先拿出一根蜡烛,用打火机点燃,火苗把苏苏的脸蛋映衬得红扑扑的。我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对她说这蜡烛是草木灰和动物脂肪做的,可以完全遮盖味道。

    “嗯?”苏苏微微斜着脑袋,没有张嘴,用鼻子发出了疑问。

    我很快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包粉砖,在手里晃了晃,告诉她以后吸这个。

    苏苏仍然不解。

    我以为她不懂。解释说她买的都是参料货,所以烧起来才会有酸味。一般人沾上海洛因,很难能戒掉,我想既然她染上了毒瘾,那就带些质量好的,至少别碰掺了老鼠药的劣质品,反而对身体伤害更严重。我拿给她的是双狮地球,不是市面常见的粉白色包装,是浅蓝色的内部货,不太容易搞到。

    苏苏看着我,没有声音。我见她久久没有回答,就过去拉起苏苏的手,把粉砖拍在她的手心。

    过了很久,苏苏才把手里的粉砖放在桌子上,问我到底想干什么?

    “找你文身啊。”我冲着苏苏说。苏苏白了我一眼,问我怎么知道她吸毒的。

    我说人体有个特性,眼睛和耳朵不灵,那鼻子就会异常敏感。我用大拇指划了划鼻子,冲她炫耀。

    苏苏听了我的话后,长长舒了口气。伸出手朝我挥了下,让我离她近一些。等我走过去站好,苏苏看着我问:“你知道一个好的文身,是什么吗?”

    我不明白。

    “是让你的身体拥有自己的故事。”苏苏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有一口井,“给我说说你的事吧。”

    过了半个多小时,在我说了一些自己的故事以后,苏苏忽然拉了拉我的手说:“你知道男人要想取悦一个女人,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吗?”

    我依旧不明白。

    “是坦诚。”苏苏第一次冲我笑。然后,她松开我的手,对着留声机的喇叭敲了敲,三长三短。过了一会儿,木门打开了,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女人。长发、大眼、身材娇小、胸前鼓鼓的,踩着一双木头拖鞋,“啪嗒啪嗒”。

    女人先是朝我笑了笑,然后径直走到苏苏的身边,伸手抚摸她的后颈。两人对视一眼,苏苏也露出笑脸。

    那女人对我说:“看来酥酥很喜欢你。我叫的‘酥’可是酥麻的酥,和你的不一样。”她还对我说:“你知道女人想要取悦一个男人,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吗?”

    我当时完全愣住了。

    “也是坦诚。”

    苏苏出生在陕西西安,是个土生土长的古都姑娘。18岁前没有离开过家乡,也没有谈过恋爱。她曾经有过一段长达三年的暗恋,对方是她的高中地理男老师,但是直到高考,苏苏也没有说出口。

    她大学考到江苏,学的园林设计。

    苏苏的情侣叫王嫣,江苏人,和苏苏是隔壁班同学,但是两人一开始的关系并不好。

    大学军训期间,苏苏因为体质比较弱,练站姿的时候实在扛不住,在操场上晕倒,教官让她休息了三天。

    王嫣当时也不想军训,参照苏苏的办法,假装晕倒。

    “她怕脏,倒在地上的时候,只要没有被衣服遮住的部分,都没有沾着地面。”苏苏说着说着笑出声来,被王嫣瞪了几眼继续说:“她脸离地还有几厘米,全靠脖子使劲才撑住。”

    教官罚王嫣跑圈。因为这件事,王嫣两个月都没搭理过苏苏。

    “她有时候会过来我的寝室,找别人玩。”王嫣挠了挠苏苏的手心,说她当时见到苏苏,就一定会躲到卫生间洗衣服,把脸盆敲得梆梆响,或者一边轻声“哼”着,一边穿上衣服鞋子走出寝室。一个人在操场上转圈圈。

    苏苏喜欢小动物,在校外养着许多流浪猫、流浪狗,给它们取名字、喂食,生活费的很大一部分,都花在这上面。在苏苏坐拥一大群宠物中,有一条名叫小玉的小白蛇,室友都很害怕,成天叫嚷着要把小玉扔了。而王嫣不爱说话,加上长相艳丽,渐渐受到同学的排挤。久而久之,在寝室里没人再和她说话。当时两人关系已经缓和,一合计,就在校外租房子住。

    大学四年,两人只是普通的室友关系,中间也因为生活上的琐事,有过一些争吵,但是总能和解。

    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候,两人因为工作地点离得比较远,苏苏准备搬出去独居。

    苏苏收到公司录取通知的当天,王嫣提议出去吃顿散伙饭,纪念两人四年来的时光。她们吃火锅,喝啤酒。“脑袋有点晕乎乎的。”苏苏说可能是因为对不确定的未来感到不安,那天她们喝了很多酒,远远超出了平时的量。当晚在出租屋里,王嫣强吻了苏苏。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

    “第二天,她不再提搬家的事情。”王嫣看着苏苏说。就这样,两人开始了和大学时期不一样的同居生活。

    经过一年的磨合期后,她们开始认真规划未来,逐个研究同性恋可以合法结婚的国家,打算移民。但两人只是普通家庭出身,走投资移民的路线,钱还差得多;而人才移民,又不够资格。这让她们陷入了纠结。

    “她说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的。”苏苏说每次谈论这个事情,她都会暴躁,但是王嫣一次次告诉她没事,总会有办法。

    又经过了两年,两人仍然没有凑够移民的钱。加上年纪渐长,苏苏的家里开始催促结婚生子,安排了相亲。苏苏一开始都是拒绝,但母亲用各种方法,逼迫她回家乡。“爱不再是生活的全部。”苏苏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按照母亲的意愿,回去相了几次亲。中途为了宽慰母亲,还特意和一个家境优渥的男方保持着联系。

    毕业的第四年,王嫣开始吸食白粉。最初发现王嫣吸毒时,苏苏曾经劝过她,也试过把她绑在**,一直守着。但是毒瘾一发作,苏苏还是见不得王嫣受苦。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唯一一次打断她们的回忆,认真地问王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嫣说自己母亲和姨姨都死在了这条路上,她得继承家里的遗风。

    我无法赞同王嫣的做法,觉得她辜负了苏苏。

    海洛因无法戒除,只会越来越重。王嫣原先一个月两克的吸毒量,很快就开始成倍增长。10年前的沿海地区,一克黄粉(白粉掺杂老鼠药等药品,颜色呈暗黄)的价格往往都能达到千元以上,两人的存款渐渐消耗殆尽。因为不敢向家里拿钱,为了王嫣能够吸上毒,苏苏开始周末去做兼职。起初是模特礼仪,但是当时的市场竞争已经非常激烈,她的出场费不高,加上时常要外出熬夜,不能照顾王嫣,苏苏做了一段时间就停止了。后来,苏苏听说文身师挣钱,加上自己大学学的园林设计,有绘图基础,就自费学了文身。

    苏苏聪明努力,又长得漂亮,没多久就有了小名气。但是钱仍然不够王嫣吃粉。

    2009年初,苏苏从一个“零包”手里拿粉的时候,听说金三角卖得非常便宜,就动了心思。找一些底层的毒贩了解信息后,毅然向一个富二代同学借了十万块钱,从泰国偷渡到缅甸,在大其力开了“不仅”。

    听到这里,我的胸腔忽然搅了起来,深吸了几口气,问苏苏为什么人家愿意借这么多钱。但是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苏苏把头靠向王嫣,伸出左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嘘!”

    吸粉的家伙容易瞌睡,王嫣自然不例外。她拿起桌子上的粉砖,打着哈欠回到自己在里屋的**,盖了层被子,陷入睡眠。

    我的视线一直跟着王嫣,直到她把门关上,才转头看向苏苏。

    苏苏也刚把目光抽回,和我对视了几秒,问我要烟抽。

    苏苏抽烟很安静,等火光燃烧到烟蒂,才开口问我:“国内是不是很难买到这种粉?”

    我说这东西不好搞。

    苏苏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原本我们还有机会回到中国的。”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苏苏没再说话,摘了一片叶子包住烟蒂,用手捏着,把烟熄灭。

    我当时想了许久,还是不明白苏苏的话。中间沉默了一大段时间,然后我问苏苏:“值得吗?”

    苏苏摸着我的脑袋说我还小。

    我非常生气,一把推开她的手,气呼呼地把门口的竖条扯下,揉成一团,朝着屋内的电灯扔去。可惜没准头,砸在留声机的喇叭上。

    后来几天,我没有再去“不仅”。

    等到第十天,我连夜开车返回大其力,蹲在“不仅”的门口,等着苏苏开门。我发现门口重新挂起竖条,只是表面有点褶皱。

    这次苏苏开门早,一出门就见到我坐在石头上。她问我吃了没。说完就拉着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拖起来,一步步拽回“不仅”。

    苏苏叫我先坐着,然后去里屋。过了不久,端出一碗稀饭,上面还有榨菜。我接过碗筷,想要说话,但是卡在了喉咙里。苏苏见我呆呆的模样,轻笑一声,声音让我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吃。”苏苏把我手里的碗,往我面前推了推,“这是我平常用的。”

    我赶紧动筷子把饭菜往嘴里扒。

    苏苏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她的指甲有点尖,我的额头有点疼。

    后来,我经常过来蹭饭。大部分时候吃的都是粥,偶尔会炒一些家常菜。每次来,我用的都是苏苏的碗筷。

    因为用心经营的缘故,“不仅”渐渐有了名气,开始有中国游客过来文身。游客越来越多,最后连当地人都会过来找苏苏。

    大其力的生意大部分都靠中国人支撑,很多缅甸人会特意讨好中国游客。我见过一个20多岁的缅甸年轻人,找苏苏在脖子右侧纹了“恭喜发财”四个字。一旦在摊位上遇到中国人,就会先用手指着脖子上的文身,用中文说“恭喜发财”,露出谄媚的笑容。

    就这样,“不仅”渐渐阻碍了其他店的生意,而且保守的缅甸人都不喜欢外来的文身文化,这对当地的文身师傅来说,是一种侮辱。利益矛盾,是最直接的矛盾。很多同行开始注意到这家叫“不仅”的文身店。

    第一次来闹事的,只是两三个人,都是附近文身店的老板。他们在房间里吵闹了几声,赶走客人,再没有其他过火的行动。

    我趁着这个机会,劝苏苏把店关了,这里的治安不太好,她又惹上了当地人,很容易就会出事。如果还被人发现她是同性恋,更危险。

    苏苏说自己知道,她知道在这边不容许同性恋的存在。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抵制。

    “不是抵制。”我对苏苏说了件事。

    在缅甸,同性恋是犯罪,10年前的情况更加严重,2007年的时候,大其力发生过一起比较轰动的事件。一伙缅甸年轻人在烧烤摊上喝酒打闹,可能是酒精作用,也可能是不小心,一个男人亲了另一个男人一口,随后两人扭打起来。最后,主动亲吻的男人被五刀捅死在座位上。大其力的警察打算把肇事者抓起来,被周围的缅甸民众阻止。所有人都围堵在警察面前,让杀人犯离开了现场。

    苏苏听了以后,只是说自己知道了,让我不用担心。

    第二次,等到她拿枪赶走前来闹事的缅甸混混以后,我又让苏苏把店关了,说这些都是缅甸老实人,才会被一个拿枪的女店主吓走。

    “他们是老实人?”苏苏问我。

    我和她说,你太激动了。苏苏没注意其中有几个家伙,根本就是为了凑数。他们摔东西的时候,眼睛就没离开过苏苏的脸蛋。

    苏苏翻了白眼,叫我不要开玩笑,然后又让我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学这些人。

    我叹了口气。

    隔天下午,我回去见猜叔,找个借口让他介绍城东的管事(混得好的人)给我认识。酒桌上,趁着管事开心,我故意说这边有几家朋友开的店需要照顾,中间顺带提到了“不仅。”

    当晚喝完酒,在去“不仅”的路上,我心里就在默默想着,苏苏知道以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模拟了十几个场景的完美对话,脸上的笑容再也止不住。

    “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啊?”苏苏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也是带着笑说的。

    我调侃说:“傻笑啊。”

    苏苏撅着嘴巴,鄙视地翻了个白眼。

    在我的印象中,王嫣从没有离开过“不仅”。

    而苏苏,离开“不仅”都是因为王嫣。

    “不仅”没有卫生间,苏苏就给王嫣在里屋放了个尿桶。每天关门前的最后一个事情,就是把桶拿去倒了,再用河水和刷子清洗干净。

    王嫣隔几天就要泡一次澡。苏苏给她准备澡盆,有时还要用矿泉水,加冰块,和苏苏专门去摘的花瓣。王嫣拿一本书在手里,可以躺着泡一个下午。

    如果遇上下雨天,苏苏会在夜里,把洗澡水直接泼到店门口,顺着沟渠排到外面;如果雨不大或者没下雨,她就要一小桶一小桶地把洗澡水拖到河边,倒进河里。

    王嫣的床头边,摆着成堆的书籍,都是苏苏一本本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为了让王嫣能够更好得阅读,她专门挑选字体比较大的书,而且在里屋的床头,还特意凿了一个凹槽,用来放灯。

    苏苏和王嫣有个共同爱好。每次苏苏都会从市场一次性采购很多件衣服,然后在晚上11点钟的时候,把“不仅”的店门关闭,两个人在房间里试穿新衣,分配衣服的归属。每当她们成功挑选一件自己心仪的衣服时,就会笑着在**打滚或者互相亲一口。

    当然,有时候她们会选中同一件衣服。此时,两人就会互相争吵,谁也不让着谁。闹得凶了,就用猜拳来决定。

    两人都没看上的衣服,就会被退货。但是金三角卖出去的东西,很少听过能退回,衣服自然不例外。这时候,苏苏就会把衣服丢给我,让我去想办法。去的次数多了,服装市场的老板都认识我了。

    我不太喜欢王嫣,和她只有过一次比较深入的交流。当时王嫣说书看腻歪了,想看电视。苏苏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正好有朋友家里有卫星电视,他欠我一些赌债,我就把电视拆了,搬到“不仅”。

    我装电视的时候,王嫣在旁边敲敲打打,嘲笑我被人骗了,把二手电视当新的买回来。说完就自己捂着嘴乐。我没有理会王嫣,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深深吸了几口气。

    王嫣说话刻薄,好几次把我惹毛了,就拉着我的手,问我她漂亮不漂亮。我一码归一码,都会诚实地说漂亮,然后就不长记性地开心起来。但那天晚上,我12点多才把电视装好。

    雨季中的大其力,夜晚阴冷,我坐在“不仅”门口的台阶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忽然一瓶啤酒在我的面前划过。王嫣给自己开了瓶,递给我一瓶。见我没有接酒的意思,就把酒硬塞到我怀里。碰了一下,自己喝了起来。喝完后,王嫣没有任何征兆,就开始对我说她的家庭。

    王嫣的母亲是三婚。第一任是个货车司机,在跑长途的时候,出车祸死了。第二任是政府人员,在工作的时候心肌梗死了。第三任是个生意人,在王嫣四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从此再没见过。

    “她受不了。”王嫣把喝完后的酒瓶放在屋檐刚好滴水的位置,一滴一滴雨,落在瓶口。身体弓着,头窝在膝盖之间,双手摸着台阶的边沿,对我说母亲从此染上毒品,没几年就死了。

    我问说这个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王嫣说没关系,只是想让我知道上天是公平的。给了她美,就要剥夺其他。

    苏苏此时蹲下来,从背后搂着王嫣,头靠在她的右肩,对着脖颈亲了一口。

    雨,嘀嗒嘀嗒。

    “她不想来这里的。”苏苏忽然冒出这么句话。她说在知道金三角白粉便宜的第五天,就已经开始筹备。过了两个月,她骗王嫣过来泰国旅游散心,从美赛偷渡到大其力,开了“不仅”。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问苏苏,因为我记得她之前说过,那时候还能维持日常生活,完全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苏苏没回答,被王嫣抢了先:“她是个理想主义者,不会用现实去考验感情的。”

    我皱眉。

    “我要确保,我们不会受到感情以外的困扰,一点点都不行。”苏苏说。

    我听不懂,也不想再接话。

    在离开金三角的前一个星期,我最后一次去“不仅”。

    苏苏当时正拿着一张纸,用铅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我悄摸摸过去,从背后用手遮住她的眼睛。没等我发出声音,她就开口:“别玩了,我和你说件事。”

    我收回手,绕到她的身前,蹲下来抬头问她什么事。她问我到底还想不想文身。见我没回答,她又说,自己考虑了很久,觉得两个六芒星组成的图案,很适合我。

    “可是我现在不想文身了。”我告诉她。“为什么?”苏苏的眉毛皱起。

    我把下巴靠在她的膝盖,“文了身,就没理由再来找你了啊。”

    苏苏愣了下,然后对我说:“要是早十年就好了。”

    “早十年会怎么样?”我赶紧问苏苏。

    苏苏眯着眼睛,“早十年,我就有力气能教训你了!”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地上。

    “你那口子呢?”我躺着,有气无力地问。

    苏苏双手合十,靠在左边的脸颊,侧头对我比了个睡觉的姿势。

    “哎。”我叹了口气,想告诉她人一旦吸毒,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但是犹豫了很久很久,只是又叹了口气。

    当天,我们聊了很多,苏苏特意去把店面的门关上。中途,王嫣出来过一次,亲了苏苏一口,又回到里屋。

    临近深夜,苏苏问我到底为什么想要文身。我说因为要融入金三角。苏苏让我再想想。我皱着眉毛,想了很久才告诉她,自己高中的时候,和一个女孩子约定过,两人把对方的姓名文在手臂上。

    “那为什么没有实现呢?”苏苏问我。

    “小孩子的约定,哪能当真。”

    苏苏乐起来,像是柳树的枝条倒映在河面,随风摆动。她举起自己的右手,放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作为一个文身师,自己身上都没有文身吗?”

    我一直觉得特别奇怪。

    苏苏其实有文身。

    这是我第一次抚摸苏苏的手指,指节细,冰凉。我看到她的无名指的外侧,有一圈细细的纹线。我用自己的手指触摸,发现有一点点凹凸不平。苏苏把手指抽回,告诉我这里有半圈。然后转了下头,视线落在里屋,说那里有半圈。

    “合起来就是一枚戒指?”我将自己的两只手掌合拢。苏苏“嗯”了一声。

    我再次叹气,说自己明白。

    “那你现在想不想纹六芒星呢?”苏苏问我。我狠狠点头。

    苏苏浅浅笑着,牙齿很白,她把我拉起来,推着我的背,一直到了门口。她指着漆黑的天空,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尝试着回答:“乌云?”苏苏说不是。

    我又试着回答:“月亮?”苏苏还是说不对。

    我有点不耐烦,说自己不知道。苏苏说,是夜晚。

    我翻了个白眼,问她是不是无聊逗我玩?

    苏苏接着说道:“你知道吗?男人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不应该在夜晚。”

    “为什么?”我问苏苏。

    苏苏在把门关上的一刹那对我说:“因为夜晚属于女人啊。”

    这之后,我再没有机会去“不仅”。

    我想,苏苏大概已经离开了大其力。毕竟,王嫣未必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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