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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签纸上的勾云玉佩,寥寥数笔,画技潦草,像一张初初打磨还没润色的线稿。
玉身的云纹和自然开裂的水纹被素笔勾勒得恰到好处,无论是线条还是位置,都与曲一弦手上那块一模一样。
她突然觉得嘴唇有些发干。
放着玉佩的内衬口袋像自己有了温度似的,微微发烫。
隔着一扇车门,她装作不经意般,问:“勾云玉佩的云纹都是独一无二的?”
傅寻眉梢轻动,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曲一弦扯了句:“看你画得这么熟练,跟批量生产似的。”
傅寻低笑一声,说:“这个玉佩我随身带着,带了很多年。
从里到外都摸透了……”他一顿,似有所指:“哪怕是完美的复刻品我也能一眼看出来。”
曲一弦没接话。
她又看了两眼纸上的勾云玉佩,说:“我先去接姜允了。”
傅寻颔首,目送着途乐驶离院子,他收起笔,转身进屋。
……
敦煌的风沙大,曲一弦习惯性紧闭车窗开空调调温。
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烦意乱,看谁都不顺眼。
抢道的大众;慢得跟蜗牛一样也好意思上路的普拉多;还有隔壁那辆在几条道上穿来穿去不守规矩的凯迪拉克。
她本还只是眯着眼,慢刹等着过红灯。
眼看着红灯倒计时进入最后三秒,她刹车一松,缓速等着前车起步后,随前车跟行。
不料,本在隔壁车道行驶良好的凯迪拉克突然越过白线,直接加塞。
危险到只有几寸安全距离的车距下,曲一弦下意识猛踩刹车。
途乐刹停的同时,路口的红灯一跳,所有车辆通行。
凯迪拉克的车主车窗半降,手搭在窗舷上轻轻敲了敲,如示威般,绝尘而去。
立体环绕式的车声催促里,曲一弦眯了眯眼,眼底的锐意一闪而过。
阳光一烤,挡风玻璃跟聚火点似的,烫得她脾气一下就上来了。
别她?
小爷今天就教你“悔不当初”四个字怎么写。
曲一弦起步,挂挡,在拥挤的车流中如一尾鱼,摆着鱼尾,灵活地穿梭在车道之中。
很快,她追上凯迪拉克。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她侧目,斜睨了眼凯迪拉克深黑色的车窗,油门一踩,竞速般猛超对方一个车身的距离,方向斜打,越过虚线挡在它的车前,不轻不重地踩住刹车,亮起尾灯。
极近的车距下,对方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猛踩刹车拉开车距。
曲一弦透过后视镜瞄了眼,闲闲地松了刹车继续往前走着。
眼看着凯迪拉克重新提速,她车屁股一甩,又一次牢牢挡住他的去路。
曲一弦爱玩车,在驾校的时候就不老实。
后来到西北带客后,既为了顾客的体验,也为了安全第一,车速始终中规中矩。
即使在抓违几乎严苛的甘肃境内,她的违章记录也比当地土著要干净。
但这并不代表,沉睡的老虎会一直沉睡下去。
凯迪拉克在前期报复性的想要反超反别时期就被曲一弦镇压得无力反抗后,彻底失去斗志,越开越慢,最后干脆躲进了紧急停车带。
曲一弦犯不着为教训他耽误事,隔着一条右转车道看了对方一眼,继续直行。
……
到莫高窟景区停车场时,姜允还没到。
她给曲一弦发了条微信,说自己在景区的摆渡车上,大概五分钟后能和她会合。
五分钟,足够曲一弦想明白很多事了。
她从冲锋衣的内衬口袋取出玉佩,边回忆着傅寻的那副素描图边找玉佩上与其匹配的玉纹和天然水纹。
能对上的,十之八九。
她又摸索着去找傅寻之前提过的玉纹瑕疵,她对古玩没有研究,看玉也只根据自己的喜好判断。
这枚玉佩的工艺粗糙,纹饰简单,就连玉色都是通体白色,那白像羊脂玉,不那么通透,隐约还有些絮状的玉色沉淀。
除了能看出时间久远,别无特点。
就这个东西,值几百万。
也就这玩意,搅得她平静的生活人仰马翻,什么人都能找上门来。
她曲指,轻弹了一下玉身,清脆的玎珰声里,她咬住下唇,有些为难地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之前她还只是猜测手里的这块玉和傅寻寻找的勾云玉佩有关系,那今天……她基本能确定,这块玉和傅寻有千丝万缕,扯不清的关系。
曲一弦虽然还没弄明白这价值连城的勾云玉佩是怎么落到西宁莫家街的古玩店里,又怎么机缘巧合地正好被她买下了,但结合这么多天里发生的事情,她手里这枚一直被她当成劣质品的白玉,就是闹得敦煌满城风雨的勾云玉佩无疑了。
可是……
几百万呢!
算除本金三千,这完全是血赚啊。
曲一弦心尖痒痒的。
她翻来覆去地打量着这枚玉佩,不是叹气就是惋惜,一副生生剜肉的不舍状。
就这么还给傅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把本金要回来……
远处,有一辆摆渡车从道路的尽头缓缓驶入景区。
停稳后,前后车门打开,陆续有乘客下车。
曲一弦远远瞥了眼,见姜允下车后,东张西望的,边收起玉佩边摁下了喇叭。
……
接到姜允后,曲一弦将她送回酒店。
“酒店中午会提供餐饮,自助餐三十九一位,菜色比较普通,你可能不会喜欢。
如果想要吃点敦煌特色的,沿七星大酒店直行,过大圆盘反弹琵琶的雕像大约一公里就是沙洲夜市。”
曲一弦从车兜里摸出个地图递给她:“地图里有我标出的特色餐饮店,几家驴肉黄面都是敦煌的老色号了,还有东乡人开的手抓羊肉馆,羊肉和烤串,味道都不错。
当地还有个杏皮水,味道有些酸酸甜甜的,你应该也会喜欢。”
姜允接过,粗粗打量了两眼,问:“那你呢?”
“我?”
曲一弦分神看了她一眼,回答:“在敦煌你不用管我伙食。”
姜允点点头,没再多问。
她安静下来,曲一弦反而有些不习惯,她趁着等红灯,叮嘱:“鸣沙山的行程是下午三点,午休时间很充裕。
你吃过午饭后可以休息一下,三点我会准时在停车场等你,送你过去。
你一个人,外出活动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听明白了?”
姜允懒洋洋地哦了声,嘀咕:“我阳关和汉长城遗址都没去呢。”
曲一弦没接茬。
她把车停在酒店正门口,没熄火,只拉了手刹,示意她可以下车了。
姜允有些不满,她噘着嘴,很不高兴地推开车门。
曲一弦看着她进酒店后,掉头,原路折回北城典当所。
昨天姜允选择让她继续带线后,曲一弦就把话撂清楚了,大柴旦到敦煌的路程她不收钱,直接折现退给她。
任是姜允如何不满,昨天既然没谈妥,今天更不可能让她翻案重谈。
她哪来那么多黄金时间,陪她在敦煌到处兜圈子。
等明天去完张掖,后天走祁连山回西宁,她正好回莫家街一趟。
……
到北城典当所时,正值开饭。
她的车刚停进院子里,伏叔就迎了出来,招呼她赶紧进屋吃饭:“就等你回来了。”
饭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菜。
主食是老字号的驴肉黄面,配了凉拌拍黄瓜和凉拌紫菜。
主菜有一碟驴肉,一碟炒腰花,还有一碟像是蒸得卤鸡爪。
曲一弦还没坐下,已经被勾得食欲大振。
她洗了手,坐到空位上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傅寻右手边的这个空位好像就是他们特意留着给她的。
人到齐后,举筷开饭。
袁野这个马屁精,从下第一筷开始,就在狂拍马屁:“伏婶,你做菜太好吃了。
这个凉拌紫菜很开胃啊!”
被称为伏婶的女人笑眯眯地关爱了袁野一眼:“那就多吃点。”
话落,她的眼神落到曲一弦身上,缓缓道:“今天准备匆忙,也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就随便做了点。
不要拘束,喜欢的让寸寸给你夹。”
曲一弦陡然听到“寸寸”这个名字时,险些把自己给呛到。
她手忙脚乱地扯了纸巾掩唇,边用眼神观了眼身旁的傅寻,无声地用眼神交涉:“这寸寸说的是你?”
后者云淡风轻地点点头,用公筷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的凉拌紫菜:“这个开胃,多吃点。”
曲一弦乐了。
她咽下嘴里那口米饭,问伏婶:“傅寻的小名叫寸寸啊?
怎么来的?”
一旁的袁野,默默竖起耳朵旁听。
他曲爷真有胆色啊,敢当着寻哥的面就打听人家的小名怎么取的。
伏婶看了眼傅寻,笑道:“说起名字,那可有得说了。
寸寸的父亲傅望舒先生一生都致力于寻回流失海外的国宝,所以他夫人怀孕那年,就以‘寻’字表达这个期翼。
‘傅’和‘寻’又都有个‘寸’字,寸寸这名字可爱,便一直这么叫下来了。”
袁野插嘴道:“伏婶,那傅老先生和他夫人是不是没想到,我寻哥以后长得跟可爱完全沾不上边啊?”
被开玩笑的傅寻淡淡的瞥去一眼,暗含警告。
袁野到底还是怂,赶紧闭上嘴,扒了一大口饭。
伏婶见几个年轻人的互动,笑了笑,说:“男孩长大么,总该要长得成熟稳重些,否则怎么给他的女人安全感。
小弦你说是不是?”
无故躺枪的曲一弦:“……”
她瞥了眼傅寻,认真道:“傅寻这长相……哪有安全感?”
傅寻夹肉的动作一顿,亲自上阵:“我长得哪里没有安全感了?”
“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你这种长得好的,前仆后继……”曲一弦咽下一口驴肉,指了指袁野:“你看袁野,浓眉大眼的,五官一个不缺,周正之中还略显凶相,这才叫男人味啊。”
袁野沉默数秒,没忍住:“曲爷,你这是在埋汰我长得不好看吧?”
他偷瞥了眼傅寻,总觉得后颈被谁给拎住了似的,凉飕飕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脖颈,辩解:“谁照镜子的时候不希望自己长了我寻哥的脸啊……你别瞎扯,该让伏叔和伏婶误会现在的年轻姑娘审美都不行了。”
傅寻倒没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他和伏泰聊了些都兰古墓的近况,从九层妖楼到最近被盗的墓葬。
太多专业术语,曲一弦听得一知半解。
吃完饭,曲一弦的心理建设也做得差不多了。
她特意支开袁野,找了个没人的地,把勾云玉佩取了出来。
她居无定所,大多在路上浪迹。
行李少,随身携带的东西大多扛打扛造,唯有这枚玉佩,她里三层外三层地用绒布包起来。
她宝贝似地把勾云玉佩递过去,脸上的表情还有些别扭:“你瞧瞧,你在找的勾云玉佩是不是我手里这块。”
傅寻心里有了准备,见到玉佩那刻并没有太多惊讶。
他伸手接过,指腹轻轻摩挲着玉质的表面,眼神从白玉的结头往下,细细匹对玉佩的云纹和水纹。
每一处的手感,包括瑕疵处的裂纹开口都一一符合。
曲一弦端不动太师椅,只能将就的倚着门框看他做鉴定。
他专注时,是摒弃一切干扰的专注。
眼里除了手里的那枚玉佩,似再看不到别的存在。
那双眼,又黑又深,清澈得倒映着勾云玉佩的倒影。
从棱到角,从线到框,他眼神落在哪,哪就仿佛有光芒。
男人吧,果然还是得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发光发热才显得帅。
傅寻这个男人,其实已经打破了曲一弦对大多数男人的定义。
他本身就长得好看,无论是吊儿郎当不正经时还是痞气不驯矜傲时,都有不同的男人味。
他像是没有缺点,你挑不出他性格上的缺点,也挑不出他为人处世的缺陷。
家世好,教育好,身世背景及他自身都属于金字塔顶尖最优秀的那一批。
所以,他看上她什么了?
她这人倔起来不通人情,谁说都不听。
傲起来,比起男人也不逊色,非要争个高低,论个长短。
性格又还别扭,一旦被踩到痛处,管你有意无意,先揪过来打一顿。
和她在一起,得有非常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得让她心生崇拜和敬畏,以及拥有能令她悬崖勒马的威慑力。
傅寻不是不符合,而是太完美太契合,反而令曲一弦有些望而生畏。
曲一弦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初动还有些不适的春心,转身窝进了太师椅里。
不远处,是袁野跟在伏泰身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期间隐约夹杂了伏泰断断续续的笑声。
曲一弦没心思听袁野怎么取悦伏泰的,心里隐约觉得,袁野这人……挺适合给别人当儿子的。
瞧他讨伏泰欢心那样,就差填张表进人家户口本了。
她胡思乱想着,没留意傅寻已经掌完眼,正朝她看来。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掀着茶碗盖,拂茶叶玩。
等察觉到傅寻的视线,她愣了下,问:“怎么样啊?
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傅寻没立刻回答,他似寻思了几秒:“这块玉,你从哪得来的?”
他心里其实有了大概的答案,应该和曲一弦当时在可可西里提的“有个朋友”一致。
他太冷静,曲一弦试图猜他情绪无果,淡了声,答:“姜允来西宁那晚,我送她去酒店,酒店在莫家街附近。
我顺路,进了莫家街一家古玩店。
老板推给我的,说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现在想想,当时的情景其实有些诡异。
这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在他手里像是烫手山芋一般,他恨不得曲一弦立刻买下。
又担心太急切适得其反,耐着性子和她周旋着。
不等傅寻问,她又补充:“他出价八千,我对半砍到四千。
想想觉得还是贵了,又反悔,往下折了一千。”
“这家店开了两三年了,老板我不认识。
莫家街我比较熟的是特产店,常去代购。”
她咧嘴一笑,问:“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傅寻转眸看她,嗓音越发低沉:“你买了这玉佩的事,还有谁知道?”
饶是曲一弦有心理准备,觉得这玉佩成是真品了。
此刻听他话里的肯定,心里仍是忍不住咯噔一声。
她沉默了几秒,抬眼和他对视:“……他们在找的,确定是它?”
傅寻目色淡然,很慢很慢地点了下头:“是它。”
他捏着那枚玉佩在指间一转,递回去:“它现在归你。”
曲一弦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看了看他手里的勾云玉佩,又抬头看了看他,问:“什么意思?”
傅寻似笑了下,极勾人道:“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