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曲一弦嗤了声,手一松,手机落在床上。
她光着脚,趿了酒店免费提供的布艺拖鞋,先去开空调。
等房间渐渐漫上了丝丝凉意,她垫着被子合衣躺下,摸到落在床头的手机,给袁野回了条短信:“给我拿套换洗的衣服,交给前台送上来。”
袁野算中产阶级的富二代,祖籍西宁。
父母赶上了国家扶持开发西部的好时候,给他攒下不少家产。
曲一弦刚认识他那会,袁野就跟小暴发户没什么两样。
胡天造地地跟着彭深玩越野,搞探险,钱是边撒边用的。
后来,也是袁野倒霉,命里注定有她这个劫数。
被曲一弦收拾服帖后,想通了,收心了,踏踏实实地跟着她带线做救援。
袁家二老见儿子幡然醒悟,一高兴,给袁野在敦煌买了套房,供他平时落脚。
曲一弦算沾光,旺季带线时住酒店,到淡季就给袁野交房租,租一间客房过冬。
那客房,一年到头也就她一个租客。
隔壁开了淋浴,隔着一堵墙,水流声清晰可闻。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沉沉睡去。
……
这一觉,曲一弦睡得很沉。
她梦见了江沅。
那是江沅失踪后的第三天,江沅的父母和她的父亲从南江匆匆赶来。
不顾高反的危险,第一时间抵达了营地。
她刚跟着救援队回营,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的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不由分说先给了她一巴掌。
曲一弦一夜未睡,被这一巴掌打得头眼发昏,站都站不稳。
营地里一片静默。
有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也有知道情况事不关己的。
她站在那,心凉得像是被冰川洞穿,呼呼地拉着风。
那场事故里,没有谁能心平气和地听她解释完始末。
江沅的父母怪她弄丢了江沅。
她的父亲,怪她无事生非,惹了人命官司,累他来善后。
而江沅,站在离雪山金顶寸步远的地方,回头看她。
她眉眼娇俏,笑眯眯地问:“一弦,这就是金顶吗?”
她摘下挂在脖颈上的相机,递给曲一弦:“你快帮我拍一张。”
她上前,接过相机,等着她摆好姿势,按下快门。
低头查看相片时,相机里却不见站在金顶旁的江沅,只有一张曲一弦这几年看了无数遍无数遍她拍的那张雪山照片。
她下意识抬头,见江沅还笑盈盈站在原地,伸手想去拉她:“江沅,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带你回家。”
江沅皱了皱鼻子,有些困扰:“一弦,我也想回家,可是你得先找到我啊。”
“我一个人,不认识路,回不去。”
她似不高兴了,蹦跳着往雪山金顶上走。
曲一弦看着她留下的那串脚印,刚上前一步,眼前的瑰丽壮景在顷刻间粉碎。
她脚下一空,直直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这个深渊没有尽头,她始终下坠着,渐渐渐渐地被拖进睡梦的最深处。
曲一弦醒来时,头疼欲裂。
房间门铃一声声响着,跟不知疲倦一样,吵得人不得安宁。
她起初以为是隔壁的敲门声,遮着眼睛不为所动。
细听之下,隐约听到了夹在门铃声中的“小曲爷”。
她坐起身,看了眼已经熬到电池底线的手机。
十八点二十一分。
她捏着眉心,终于反应过来——是酒店前台来给她送换洗的衣服。
……
洗完澡,曲一弦用干毛巾拢着湿发出来,找吹风机。
不料,翻箱倒柜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没见着吹风机的踪影。
酒店常有吹风机故障,客房服务人员就从其他空房拿来应急的习惯,她一个白住的……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个点去叫客房服务。
她寻思了片刻,突然想起隔壁住着的傅寻。
也不知道他去赴约了没有?
避免跑空,曲一弦用房间里的内线电话拨了一下隔壁的房间号,嘟声后,电话很快被接起。
男人的嗓音,低低的。
几分沙哑,几分磁性。
曲一弦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是我。”
……
“给我开个门?
我来借下吹风机。”
挂断电话,曲一弦抽走房卡,带上手机,去隔壁敲门。
提前打过招呼,傅寻没故意晾着她,门刚响了一声,他就拉着门把替她开了门。
他的房间采光极好,临近街道的玻璃窗半开。
有阳光斜射在金属窗柩上,在天花板上折射出大片彩色的光晕。
傅寻就站在这片仿佛不真实的光晕里,低着头,眉目疏淡地看着她。
这个场景不期然就和曲一弦脑中的某个画面,渐渐重合。
她被眼前的大片光晕刺了眼,恍惚间回到了几年前的延安,黄河壶口。
暑期正是旅游热。
她是自由行,时间松散,不紧不慢到壶口时,正好下午三点。
观景观至天黑,临时决定投宿。
沿河只有一家宾馆,她的运气不好,所有房间都被旅行团提前订走,只留下男女混住的六人间大通铺还有席位。
只能将就一晚。
领了钥匙,她先去放行李。
宾馆破旧,四围式的楼房楼梯拥挤,走道狭窄,还没有电梯。
她拎着行李到五楼,无头苍蝇一样在走道里兜了半圈后终于找到了房间。
锁是传统的公牛锁,她对着孔转了半天,除了听到锁兜里锁芯的咔哒声,就是打不开门。
正急得冒汗,门从里面先打开了。
傅寻站在门口,和今天如出一辙的,低着头,眉目疏淡地看着她这位不速之客。
他身后是架在黄河水面上的彩虹,大片的光晕笼罩着他,把他的面目模糊得只余下一道残影。
曲一弦有些意外,也有种谜底揭晓的轻松感。
甚至,对着傅寻这张好看的脸,她还生出了一点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
多巧啊,两个南江人,在壶口宾馆的上下铺睡了一晚,又在敦煌遇到了。
这缘分,要不是她自己遇上,谁说她都不信。
但眼下,又有一个难题。
她不确定傅寻对她是否还有印象,毕竟重新认识的这几天,他丝毫没有表现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就连情难自禁的问句“我们是不是见过”都没有……
不是完全没印象,就是不想相认啊。
又不是艳遇,有什么好记得的……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她觉得自己吧,特别体贴。
傅寻不提,她也当没这回事。
要是热脸贴上去,他来两句“是你啊”“好巧”那还算功德圆满,要是回一句“不记得了”……心窝子都能被戳得千疮百孔。
傅寻见她站在门口不进来,轻挑眉,视线下落,目光在她已经擦得半干的头发上打了个转:“不是要借吹风机?”
他退开半步,让出路来:“还不进来?”
曲一弦摸了摸鼻子,迈进去:“那我就不客气了。”
吹干头发,离赴约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曲一弦收拾了吹风机的收口线,没话找话问傅寻:“这个点了,你还不去赴约?
等过了八点,鸣沙山景点关闭,游客可全涌回城区里。”
“正要走。”
傅寻拿上车钥匙,问:“你去哪,要不要我捎你一程?”
“不用。”
曲一弦从后腰的裤袋里摸出把车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不止一辆车。”
……
曲一弦在敦煌还停了辆机车,是前两年在阿拉善英雄会上得的战利品。
她平时宝贝得很,不轻易开出来。
时间还早,她琢磨着先去买盒烟,再去摘星楼。
和傅寻在大堂分道扬镳,她步履轻快,沿着街面过了条马路,穿进小巷。
一排平房住宅里,曲一弦在打头那间不起眼的小超市前停下来,掀了帘子进去。
小超市的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正躺在躺椅上,玩游戏。
听见动静,掀了掀眼皮,客套的招呼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颇拘谨地站起来,点头哈腰:“曲爷,您回来了。”
曲一弦瞥了他一眼:“来了,过来买条烟。”
她抽了两张整钱压在柜台上,见他拖着残疾的腿要来开柜台,忙叫住他:“你坐着吧,我自己拿。”
她倾身,手臂绕过柜台开了门,熟门熟路地摸出一条三五,转身就走。
“曲爷。”
超市老板叫住她,有些局促:“我还没给你找零。”
曲一弦回头看了眼货架,顺手拿了一小盒巧克力:“不用找了。”
话落,她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再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
晚上七点,曲一弦踩着点到了曲音阁在摘星楼三楼的包厢。
彭深和袁野已经到了一会,正喝着茶。
见曲一弦进来,彭深招招手,示意她随便找个空位坐下:“正想让袁野去催一声,看你是不是还睡着。”
他亲自替她斟了杯茶,目光落在她手里拿着的烟,随口道:“你又去那买烟了?”
“嗯。”
曲一弦不想多提,含糊应了声,视线瞟到彭深身旁那席空位上喝了一半的茶杯,奇怪道:“还有客人?”
她话音刚落,包厢内的暗门被推开,傅寻洗完手走出来。
修长笔挺的身影被灯光打在墙面上,落下了一个朦胧的侧影。
他含着烟,半明半昧的烟头在他唇边闪烁了下,衬得那双眼黑如深墨。
他几步走回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那根烟被他猛吸了一口,随之碾熄在烟灰缸里。
他抬眼,隔着唇边吐出的白烟,微微眯了眯眼。
曲一弦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靠!
不是说有约了?
她转头,狠狠瞪了左手边试图装死的袁野一眼。
再抬眼时,表情尽敛,只眼尾微微上挑,透出几分挑衅。
只有熟知她脾气的人才知道,她越是粉饰云淡风轻,就越是暴怒。
果然。
她一笑,语带嘲讽,声含隐怒:“傅寻,你这样戏耍我,挺没意思的。”
她上了脾气,连彭深的面子也不给,起身踢开椅子,转身要走。
人还没迈出包厢,就听身后傅寻嗓音低沉,淡声道:“我是应邀来相看的。”
彭深&袁野:“??”
撒谎的人,面不改色,把锅甩给彭深:“不信,你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