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渊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他抬头望着被扶正抱在怀中已醉得不省人事的摇欢,又侧目看了看远去后模糊得只剩一个背影的神君,心里天人交战到他头顶的草叶都耷拉了下去。
前不久,扶正和仙界受玉帝派遣来的仙娥来邀帝君归天。
玉帝的意图并非只是有急事要寻帝君商讨,他的本意是要囚禁寻川回九重天外,不得再干涉三界之事。
他是神明,他只需要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即可。
至于摇欢,她是否承着这三界天地的灵脉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已身死,哪怕魂魄不灭,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瑶池仙子。
当初昆仑山一战,弦一神君神陨,瑶池仙子灰飞烟灭,虽造就了上古龙神,可在玉帝的诸伐下,她就是仙界的罪人。
如若按照玉帝的计划,现在寻川神君已被请回了九重天外,不问世事。
而扶正,将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弦一。
至于摇欢……
有些问题不该问,也不能问。
玉帝虽未说这条因寻川才有机会得以重生的青龙该如何处置,但回渊相信,玉帝这种掌控着三界全部权利的掌权者,绝对不会给自己的统治留下任何隐患。
可计划只能是计划,就是因为它有太多的变数。
寻川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在破封印带摇欢现世之前,先有扶正灌醉星君在前,为的就是以防星君观测到摇欢那原本该渐渐暗淡的星宿正在日渐发亮。
不料,这星君不知是喝了假的玉露琼浆还是酒量渐长了不少,竟比预计醒来的时间提前了些。
导致寻川还未妥善解决掉这些麻烦,安排好一切,摇欢便已暴露在玉帝眼中。
玉帝那自认为周全的计划执行到派遣扶正下界后,便再未顺利进行下去。
他知晓扶正是寻川在仙界为数不多的好友,留他在下界能够让寻川安心不少。只是他未料到,扶正平日里虽爱勾搭仙子宫娥的,但品性三观却端正得不行,并不愿背叛寻川。
下界见到寻川后,扶正便把自己所知之事悉数告诉了寻川,以防他一着不慎会被玉帝寻了空子,满盘皆输。
再者,还有一个最大的变数。
便是摇欢如今的身体里,寻川的龙骨。
寻川是神明,就算他心情极好,剥下一片龙鳞要赠与他人,那旁人也得考虑考虑自己是否有福消受。
那经过天劫天雷考验过的身躯,岂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起的?
是以,玉帝挖空心思想的万全计划里,就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谁会觉得一个灵魂残破的残魂能够归于神明的龙骨里?
谁又会知晓,这个本以美貌扬名三界的女子,才是神明最亲近的使者?
她的魂魄,她的气息,皆与寻川相近。当初寻川成神渡劫,又有她替他挡过雷劫。
如果这三界,还有谁能与寻川更接近,唯有摇欢。
她身承寻川的龙骨。
与寻川,生死同命。
而寻川,剥除自己的龙骨替摇欢改命,此种行为逆改天命,迟早会受到天道反噬。
这反噬可大可小,后果实在让玉帝难以估量。
他如今不止不能对寻川做什么,还要帮着他躲过这天道反噬。
他不能冒着仙界会再失去一个神明的风险,他不愿,也不能。
——
九宗门,弦清宫。
封毅抱剑立于门外。
他正对着后山,能从重重的树影间看到伫立在河中央的封妖楼。
楼顶屋檐如飞,劈盖着琉璃瓦,在定楼珠的熠熠光辉下,忽明忽暗着。
楼中有风,一阵一阵,如清脆的口琴声,呼呼作响。
他抱着怀中的镇妖剑,倦懒地又换了一个姿势倚靠在门柱前。
忽的,有风吹过。
那风声过耳,连带着屋内的烛火都飘荡了一下,一明一暗间,空中似有酒香掠过。
那酒香扑鼻,倒是比封毅所知的酒中更为香醇诱人。
但等他再凝神去嗅时,那酒香就像来时那般,一点踪迹也没有。
封毅摇摇头,想着许是山上哪个不争气的小道士又在偷酒喝了,倚着门柱瞌上眼,丝毫不觉片刻之前,有人越过他,径直入内。
弦一正在殿中翻看古籍。
看着看着,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墙上那副近日才被得以重见天日的女子画像。
他夺舍林尘子之初,元神因数千年的飘荡早已脆弱不堪,不记往事。
他以为他就是林尘子,他每日清晨便会去后山冥思,归来修行,日日如此。直到他在后山,点化了两个妖精。
其中一个,就是雾镜。
那时他喜爱她,喜爱到不愿想起自己曾经是谁。
他沉迷于她,却又只能恪守着修仙之人的清规戒律,哪怕只是每日教导她修炼,和她日日相对,他便已很满足。
这幅雾镜的画像,便是那时候提笔画上的。
画中女子五官清秀,如初初破开云雾的金乌,灿烂明媚。
黛眉如远山,那双眼,又似海上星辰,偶尔拢着云雾,偶尔清澈明晰。
他画的。
是当初,她灵智初开时,最美的模样。
只可惜没过多久,他的元神渐渐强健,再也不容许他装糊涂,突破层层障碍,把一切都摊开在了他的面前。
数千年无所依附的漂泊,早已让他心中仇恨如疯长的藤蔓。
他舍掉了最不舍不得舍弃的人,一心想要复仇。
这幅画被他深深的掩埋起来,藏在卷卷画卷之中,数不清已过了多久。
如今纸页也已泛黄,唯她如初的模样,像烙印一般深深地镌刻在他心里,这辈子,到死估计也剜不去。
殿内烛火忽得一晃。
弦一眼中的留恋和沉迷还未彻底隐去,便直直地暴露在了寻川眼中。
他的目光落在画卷中的女子上,微微有些诧异。
“你来了。”弦一从柔软的蒲团上站起,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探究的眼神,垂眼收拾起眼中未来得及整理的情绪。
等他再抬起眼时,眼神清澈得似刚才寻川所见的全是幻觉一般,风过无澜。
“只是诧异,你与摇欢早已风雨同舟,如今竟还是撇下她独自前来。”弦一轻笑了一声,走到桌前,斟上两杯清茶,一杯端起自己饮入,另一杯则往寻川所在的方向轻推了推。
面上淡定若故,丝毫不见半夜闯入不速之客的慌张。
“不舍她涉险。”寻川信步走近,倒未拿起那杯弦一斟上的茶水,只是就近看着他,开门见山道:“雾镜和辛娘呢,在哪?”
弦一抬眼看向他。
似是轻笑了一声,道:“你不在上界做你高高在上的神明,来掺和这些小事作甚?”
寻川沉默地看了他良久:“我并不想做神明。”
当年他压抑自己的修为,就是因为他不想做这个神明。
他顾念弦一的感受,也不想此后和摇欢同居瑶池时,要受神明身份的束缚。
他深知,他心中只装得下一个摇欢,这天下苍生如何与他何干?
他可以是摇欢的神,却不想做这个心怀苍生的神明。
“是啊。”弦一自斟自酌,哂笑道:“我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东西,你却弃之如敝履。”
寻川不言。
他知晓弦一的执念,也能够理解。
就如他执念于摇欢,无数次,他在心里揣摩。
若当初摇欢连那缕残魂都没有了,他是否会先成神再入魔?
这种永远不知道结果的念头到最终也没能得到答案。
因为他想象不了,没有摇欢,他会变成如何。
许是这样的沉默,让弦一自己也觉得无趣了。
他放下手中杯盏,负手立于那副画卷前,抬手轻拂画中人的脸庞,那样的深情认真,就似真的能触碰到她一般,轻柔得不可思议。
“雾镜已被我困入画中,你若要抢,我可不客气了。”他含笑回眸,手中画卷一收握于手心:“我于她的喜爱,不比你对摇欢少。”
寻川蹙眉。
刚才画卷收起前的刹那,他看到画中人双眸似含泪一般,定定地望着他。
当真如弦一所说,他把雾镜锁入了画中。
“你想将雾镜炼成法器?”
以魂炼器。
这种锁魂术通常都是魔道才有的术法,可即使是魔界,也对这类禁忌的术法避如蛇蝎,并不轻易动用。
弦一一哂,望着寻川的双眸似染了血般,渐渐变得鲜红:“唯有炼成魂器,她才再也无法离开。”
他倦了独身一人。
“她受摇欢精血滋润才有机会化灵,修行术法多年即使不能飞升,也总能肆意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你这般强行锁魂炼器,逆天道,真是该死。”寻川手下法阵凝聚,周身隐隐有风声破空,竟隐有现在就动手的趋势。
弦一仍立于原地,在周围卷起的风阵里,丝毫不惧地和寻川对视着:“你龙骨已削,神力大减,即使我为凡人,你孤身一人,恐怕也不能与我一战。”
他手持画卷,在越卷越大的风阵中,衣衫自舞,唇角却含笑讽道:“寻川,你是想再重蹈当年在昆仑山的覆辙吗?你以为,让扶正把摇欢送回九重天外便真的安全了吗?”
寻川眸色一沉,刹那间,杀气遮天蔽日。
脚下法阵金光频闪,风声中,法阵凝结而出的金龙,龙啸声直破九天,声震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