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徜说到做到,果将明舒拘在家中,令人寸步不离守着。明舒被看得太严,脾气上来,大和陆徜闹得势不立的模样。若是从前,人吵架,吵着吵着气也就散了,不是陆徜低头,就是明舒服软,总能很快和好,但这一回,陆徜是铁了心不肯遂明舒的意。
他只怕,自己这手一松,她就像条溜滑的鱼,不知道从哪条缝里游走。
明舒的气『性』,也不知道是哪天过去的,七月见底的时候,她忽又收敛了脾气,恢复了旧日和气模样,又将应寻请到家中,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合计什么。
只要明舒不去,陆徜都随她的意,甚至乐意多几个人上门替她排遣心情。
就这般过了几天,明舒忽找上陆徜,要求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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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晴天。
陆徜被革职在家,无事缠身,便陪明舒走这一趟。
明舒约了人在保康街见面,等人的空档,她与陆徜进了沿街的香饮铺歇脚。老板将二人点的香饮送过来的时候,明舒道了声:“劳烦替我送碗门外站的那位大哥。”
老板闻言往门外看了眼,门站着个双手环胸的大汉,他诧异,却并没多问,应声去了。
“你是多不放心?”明舒见陆徜不作声,便轻嘲他。
那不是别人,是陆徜派在她身边监视的人手,就算是陆徜亲自陪她来了,也仍旧跟着。
“对不起。”陆徜没什么可说的,低头啜饮,又问她,“约了什么人?”
“冯夫人。”明舒道,怕他不知何人,又补充了一句,“卢三娘的母亲。”
陆徜诧异抬起头,以目光相询。
“我拜托我师父去查卢三的下落。彭婆子虽不知道蔡氏把卢三具体弃在何,却知道大概位置,就是这牛行街的某个巷弄内。”明舒看着桌前那碗香饮,缓缓解释起来,“我与师父翻阅了十七年前,卢三被弃那年牛行街的婴童档案,发现同年户人家收养过弃婴。一个是男孩儿,一个是女孩儿。师父去找那女孩的养父母问过,从被捡到的时间和当时的情况,以及她的年纪来看,这个女孩很大可能是正的卢三娘。”
“但这里是保康街,离牛行街隔着三条大街。”陆徜问道。
明舒刚想解释,就听门外传来女人声音,冯夫人带着一个婆子一个丫鬟到了。
盂兰盆会也不过结束半个月时间,冯夫人就与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人。
明舒听说盂兰盆会事情发,身为工部尚书的卢则刚和陆徜一样被革职待办,最近正为疏通关系复职而忙得焦头烂额。他本来想借柳婉儿攀上高门,尽风头,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一腔怒火无处发作,都撒在家人身上,而冯夫人又是一心想找回女儿的,可想而知在家中境况多难。
冯夫人似乎一下子苍老许多,脸上抹着厚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的黑青与满面憔悴。明舒起身迎上前去,只寒暄了句就往铺外走去。冯夫人对明舒并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勉强维持着客气。明舒倒也理解,站在冯夫人的立场,是她把养了十七年的假卢三送走,却又送了一个祸害全家的假女儿进来……
陆徜结账跟在她身,一行数人很快走到保康街西甲巷的丁记胡饼铺外。
铺子已经打开,门面很小,但卖的胡饼味却很多,名目都刻成木牌挂在铺前。铺内并无堂食的方,一炉便卖一炉,食客很多,大部分都是熟客,热络打着招呼。
这是间夫妻店,丈夫烤饼,妻子负责收银,搭配着干活,不过三个月前妻子刚了个女儿,顾不过来,所以请了个伙计帮工,但妻子不太放心,是抱着女儿过来,坐在一旁看着,偶尔也打打下手。
丈夫疼爱妻子,忙碌间歇但凡一点儿空隙,便要过来和妻子说句话,『摸』『摸』孩子的头,妻子便叮嘱他喝水,他拭汗……看得来,夫妻情很和睦。
“她叫姜英,就是当年被弃在牛行街的孩子,养父母对她不错,寻了门挺好的亲事,去岁成的亲,现在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
明舒指着店内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道。
冯夫人随之望去,那『妇』人十七、八岁的模样,因刚过孩子,身形颇丰腴,脸庞红润,脸上挂着温柔的笑,眉目间竟与冯夫人确五六分相似。
冯夫人眼眸顷刻间就红了。
“您想认回她吗?”明舒问道。
冯夫人接下丫鬟手里的绢帕按按眸,摇了头:“不了……认回卢家,也没什么好的。她现在这样,就很好……平平安安的……”
就这样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过下去,比回到卢家,被人当成棋子要好得多。
“我去买几个饼子。”冯夫人拭完眸,朝丁记饼铺走去,没步又回头,“明舒娘子,多谢。”
明舒点点头,目送她前去,远远看着她走到饼铺前,让下人排队买饼,自己则去与姜英闲话家常,姜英笑容甜美,很热情让她看自己襁褓内的孩子,冯夫人伸手逗逗了小婴儿,脸上也了喜『色』。
这大概算是这段时日里,最为舒心的一幕了。
想这间父母,既卢则刚那样视儿女为筹码的父亲,卫献那样禽兽不如的,也像她父亲简金海那样爱女如命的;冯夫人这样虽疼爱女儿却懦弱无力的母亲,也吕妈妈那样为了女儿不惜一切的,曾姨那样豁达开明的……人间百态,差距如此之大。
“走吧。”明舒没继续看下去,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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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无云,阳光炽烈,明舒与陆徜走在路边的树荫里。
“我没想到你在查卢三的事。”陆徜对此很意外。
“做人,始终比较好。”明舒淡道。
她做这,不是为了冯夫人,是为了自己一个交代,让这件事在心里彻彻底底做个了结。
陆徜知道她她的坚持,时候也不知这坚持是好是坏。
“现在呢?要去哪里?”陆徜问她。
难得来了,他也不想她这么快回去。
明舒倏尔扬起一朵笑来:“带你去汴河边的小酒馆吃饭吧,等天黑了再去州桥夜市逛逛,好久没去了,我怪想的。”
那笑,让陆徜仿佛回到过去。
“好。都随你。”陆徜柔声道。
“那酒馆是闻安县主带我去过的,风格别致,里边儿的鱼脍和菊花酒是一绝,你定会喜欢!”明舒伸个小懒腰,心情似乎很好,又看看身跟的人,嗔道,“他也跟了我好多天,你不让他歇歇?”
陆徜也看了眼他,尚未回答,就听明舒道:“放我消停一日不成吗?何况你亲自陪着我,怕我跑了不成?”
她说着伸手拉起陆徜的手:“我就想和你个人呆着,人跟在面,总不自在,你也不想叫人瞧去……”
她说话间又瞥了眼身的人,那人见他二人手拉手,已经将脸别开。
陆徜亦不自在,耳根微红,却不肯松开她的手,略作思忖方朝身的人道:“罢了,今日你不要跟了,散去休息吧。”
那人应声而去,明舒高兴轻呼声,陆徜便将她的手攥在掌中:“他走了,那你就得再跟紧我一。”
语毕,他只将人拉到身侧,牢牢牵着。
明舒笑了笑,却朝前飞跑,拉着他跟着一起跑起来。
街景随着奔跑而掠动,身边面容模糊的行人匆匆而过,陆徜眼前只剩下她明艳的笑容,恍恍惚惚像回到幼时,也是这般被她扯着,跑过江宁的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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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河边小酒馆以竹作屋,临水而建,很是雅致。恰逢今日没客人,整个小酒馆午间就只她与陆徜,很是安静。
明舒和闻安、淑君三人来这里小聚过几次,与酒馆的老板娘已经很熟,她也不用看菜单,驾轻就熟点好菜,要了一坛菊花酒和一壶卤梅汁,和陆徜在临水的藤席上隔着矮案面对面坐下。
“这儿的菊花酒是一绝,你定要好好尝尝,可惜我孝在身,不能陪你饮酒了。”明舒见酒已送来,伸手接过,亲自斟与陆徜。
陆徜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倒满杯,只道:“你该不会是要灌醉我跑走吧?”
“那你喝不喝?要是怕,就别喝了。”明舒的脾气说来就来,拈起那杯酒往江里一泼,而挑眉看他。
陆徜阻止都来不及,只好按下她的手:“我说说而已,你何必动气?我知道这几天把你拘在家里,是我不对,但是明舒,我的别无他法……”
明舒将双耳一捂:“不说这行吗?让我轻松一天,哪怕一个时辰也好。”
陆徜便闭嘴改:“好,不说了。”
明舒复又替他斟满酒,自己倒了杯卤梅汁,举盅敬他:“陆徜,这杯我以梅汁代酒敬你,谢你当日救我一命。”
语毕,她一饮而尽,不等陆徜回敬,她又倒了一杯,敬他。
“这杯,谢你不顾身家『性』命,拼带我入京!”
说完,又一饮而尽,再倒。
“明舒……”陆徜蹙蹙眉,想阻止她。
“让我说完,我早就想说了。”她却举杯又道,“这杯,谢你这半年照拂,不离不弃。”
饮尽,再倒。
“这杯,谢你豁仕途前程,为我简家报仇!”
“这杯,敬你我十年情谊……这杯,敬你我这半年兄妹之情……”
她一边说一边喝,没多久那坛梅汁已空。
陆徜赶不上她的速度,等她说完,回了她三杯酒,也皆一饮而尽。
明舒很高兴,他布菜:“尝尝,当日新钓的鲈鱼。”
陆徜尝了一,鱼脍确实鲜美非常。
“陆徜,你以前是不是不喜欢我?”明舒又他倒了酒,坐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陆徜脸『色』微烫,也不知是酒意催的,是因为她的问题,他又饮下那杯酒,道:“我……不知道。那时一心扑在功课上,无心男女之情。”
这话是,他只想着要挣个功名,再加上二人长大并没太多机会接触,便从未想过钟情与否,却是不知虽心意不明,可那十年情,浑浑噩噩之间已经根植于心。
“不知道?哪人连喜欢不喜欢都不知道的?是你讨厌我?”明舒直勾勾盯着他问道,又他斟满酒。
“没,我从没讨厌过你,只是……不喜欢你家的作派而已。你……”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避开了简金海,“你家那时替你物『色』许多男儿,我只是那人中的一个而已,谁的功名好,你就会嫁谁,可能是张三,也许是李四,但不一定是我,对吗?”
他只是简家相中的许多人中的一个而已,明舒不是非他不可,她很多的选择,身边不乏好男儿……
明舒诧异睁大眼,这答案和她想得不一样。
“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拒绝我主要是因为……你嫉妒?”
这话刚落,她就见陆徜又狠狠喝了杯酒。
明舒顿时捶桌作笑:“我当没想过这个原因!”笑得泪都要落下。
陆徜却没再回她——当时年,见她被男儿追捧,见简家态度气势咄咄,见攀附权势成为风,他心高气傲是的,不愿随波逐流也是的,不喜婚姻变成交易是,不知她心是假意也……种种缘由复杂交织,拉远了他。
又是一杯酒递来,陆徜想也没想仰头饮尽。
忽间,一阵昏沉袭来。
他甩了甩头,是喝醉了?
不可能,他的酒量没这么浅——他摇摇酒坛,一小坛酒喝了不到三之其二。
明舒的声音又响起:“其实现在想想,也幸好你当日拒绝了我,若是你在江宁,恐怕也要受这无妄之灾。”
“明舒……”他又摇摇头,觉得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心不妙,“这酒里面……”
念头刚起,他就胡『乱』在腰间『摸』起。
“别找了,你身上没解『药』。”明舒道。
她太了解他了,身上随带着解蒙汗『药』的香丸是陆徜的习惯,但陆徜的日常起居又是明舒在打理,她想动手脚,易如反掌。
“是你在酒里下『药』……”陆徜挣扎着想起来,但『药』效来得很快,除了头晕,他身体亦随之发软,使不上半点力气。
哗啦一声响,因为他的动作,桌上的盘盏被扫落在,他趴在桌上勉强撑起身体盯着她。
他知道她想走,却从没想过她会用这样的办法。
“陆徜,对不起……”明舒脸上笑意已失,她跪蹲到他身边,刚弯弯的眼眸蓄满水雾,“你和曾姨,留在汴京要好好儿的……我会照顾我自己,你别挂念了,就当……你没救过我,没带我进京,我从来没重逢过……”
“明舒!”陆徜眼前景物已经模糊,他凭着最一点意志强撑不倒,伸手拉住她的手腕不松,“不……可能……当作没发过……别走……”
明舒任他攥着自己手腕,受着他手里渐渐松去的力道,闭了闭眼。
“对不起……”
“明舒……别走……别一个人去……我求你……求你……”陆徜用尽最的力气留她,清冷眼眸已尽红,可手上的力气却越来越握不住……
“明……舒……”最一个字落下,他的手松落面,人也软绵绵趴在了桌上,再无声音。
明舒怔怔看他片刻,抹泪站起,叫来老板娘。
“这里我包了,今日就别接其他客人,让他好好睡一觉吧。入夜时烦劳你跑一趟魏府,让人把他接回去。这儿封信,你一并转交魏府的曾夫人。劳了,多谢。”
她一边交代,一边结清银子,又要来一床被褥,扶陆徜躺下。
拨开他鬓边散『乱』的发,她替他盖好被子,戳戳他的脸,笑自己——
怎就如此心塌喜欢这个人?
罢了,就此别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