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沿着公寓和大楼之间的单行道前进,前方出现了大马路。路口没有信号灯灯,但地上写了一个很大的“停”字。一辆小货车暂停之后,缓缓左转前进。
和真走在道路右侧,沿着大马路右转。这里的人行道也很宽敞,推着婴儿车的女人、身穿防风衣的慢跑者都没有放慢速度,不疾不徐地超越了他。
眼前有一座桥,那是隅田川上的清洲桥。和真停下脚步,打量着那座桥。涂成蓝色的铁桥勾勒出优雅的曲线,铁桥另一端的建筑物窗户反射了夕阳,映出了红色的光。
他深呼吸后,再度迈开步伐。他是依着自己的意志来这里,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当然不能回头。
他低头默默往前走,过了桥之后,才终于抬起头看向右侧。
沿着隅田川的堤防,有一条散步道。那里似乎就是隅田川堤顶。
因为有阶梯,他沿着阶梯往下走。达郎的供词中也提到这里的阶梯。
和真拿出智慧型手机,找出现场拍摄的照片,那是堀部连同详细地图一起传给他的照片。
堀部听到和真说想去看现场后,在电话彼端叮咛:“最好不要这么做。”当和真问他理由时,他冷冷地回答说,因为没有意义。
“是被告达郎先生必须面对这起案件,并不是你。你应该思考如何赶快摆脱这起案件,找回自己生活的方法。”
“但是我想亲眼看一下,我想牢记我父亲在哪里做了什么,拜托你了。”
他听到堀部的叹息声。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无可奈何。但我把话说在前面,你只能路过而已,不经意地看一眼之后,就要马上离开。”
“也不能停下脚步吗?”
“稍微停一下没问题,但绝对不能长时间逗留。我想确认一下,你应该不会打算带花或是其他供物去吧?”
“我没有这个打算……”
“那就好,绝对不要做这种事。因为不知道会在哪里被谁看到。如果有人在网络上写什么加害人的家属带了供物去现场就麻烦了。这个社会很冷淡,也充满恶意,那些人会觉得你只是为了争取酌情减刑在表演。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去现场完全没有好处。”堀部的语气很尖锐,似乎暗示和真不要在开庭前这么忙碌的时候添乱。
“我知道了,我会记住你的话。”
和真回想着律师说的话,拿着手机,走在隅田川堤顶上。
不一会儿,他就停下脚步。因为他发现和照片上一样的地方,他打量周围,忍不住摇了摇头。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不会想到这里曾经发生杀人命案。听说案发当时,这里正在做工程,所以无法通行。如今工程已经完成,安全围篱已经撤走,不时看到有人在散步的身影。
如果当时也是现在这种状况,达郎就不会挑选这里成为行凶现场。如果是这样,达郎会怎么办?会寻找其他地方吗?但是考虑到时间是晚上七点,并不容易找到可以不被路人看到的杀人现场。如果没有找到,至少当天就不得不放弃行凶的念头。
想到这里,和真就不由得想要痛恨那天这里刚好在做工程,难道那些人没有想到一旦把这里围起来就会变成死角,可能会发生危险的案件吗?虽然他很清楚,这种不满只是迁怒于人,而且毫无道理。
话说回来,爸爸竟然能够找到这么理想的地方──他打量周围后,再度这么认为。
根据达郎的供词,他来到东京之后,在和白石见面之前找到了这个地方,听起来毫无计划,真的只是刚好找到这里吗?
然而,达郎不可能事先找到这里,否则他当天应该会有不一样的行动。
达郎供称,他在案发当天从东京车站走到大手町,然后从那里搭地铁前往门前仲町车站。如果事先就决定在这里行凶,应该去水天宫前站。从门前仲町站到这里大约有一点五公里的距离,从水天宫前站到这里只有一半的路程。和真今天就不是在门前仲町站下车,而是从水天宫前站走来这里。
达郎应该不会为了隐瞒事先就决定好地点而说谎。几乎招供一切,已经做好被判死刑心理准备的人,不太可能只在这个问题上说谎。
看来他的确像他供称的那样,去了门前仲町站后,才来这里找可以行凶的地方,所以是因为不幸的巧合,发现了因为工程的关系,这里成为大都市的死角?
但是──
和真注视着隅田川静静流动的水面,忍不住歪着头。这里真的曾发生那么可怕的事吗?他即使努力发挥想像力,也无法想像达郎──他所认识的父亲,用刀子杀人的景象。
一艘屋型船从眼前驶过。虽然他从来没有搭过屋型船,但有点好奇从船上看这里是怎样的情况。晚上七点时,已经是日落之后,可能天色太暗,无法清楚看到人影。但是,以杀人者的心理,如果有屋型船经过,应该会犹豫。达郎行凶杀了人,就代表当时没有船经过隅田川。和真觉得这也是一种不幸的巧合。
正当他打算走向阶梯时,发现有一个人影靠近。是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年轻女子。和真看到她手上拿的东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因为那名年轻女子手上拿着白色百合花。一种预感掠过他的心头。
她瞥了和真一眼,但立刻移开了视线。和真觉得她的眼神似乎在说:“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不要管我。”
和真迈开步伐,但内心很在意那名女子。他走上阶梯之前,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她正把花放在地上,然后跪在花前,握着双手,闭上了眼睛。那绝对是在祈祷的姿势。
和真忍不住停下脚步,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快离开,但两只脚不听使唤。
她祈祷的时间应该只有短短数十秒,但和真觉得很漫长,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移开视线。所以当她祈祷完毕抬起头时,他仍然站在那里注视着她。
他们之间有二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她可能察觉到动静,突然转头看向和真的方向,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纠缠,然后分开,几乎同时移开了视线。虽然只是发生在刹那之间,但和真方寸大乱,快步离开那里,完全不敢回头。
即使来到马路上,他仍然继续走路。他很后悔忘了堀部的忠告,在那里停留太久了。不,他并没有忘记忠告,而是无法不在意那名女子。
她是谁?会在那里供花、祈祷的人有限。因为媒体并没有公布白石健介遭到杀害的现场。
从年龄判断,和真猜想她可能是白石健介的女儿。堀部之前通知和真,遗族决定使用被害人诉讼参加制度,代表人是白石健介长女的名字。
她在祈祷什么?不可能只是祈祷亡父安详地长眠,在即将开庭审理之前,她可能对父亲发誓,一定会为父亲报仇。被告已经认罪,所以犯罪事实部分无需争辩。对她而言,胜利是什么?她是不是希望被告被判处极刑,在如愿得到这样的结果,才会觉得打完一场胜仗?
复杂的心情让他感到喘不过气。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那名女子希望被判处死刑的对象是自己的父亲这个事实。
她有没有发现和真是被告的儿子?如果发现的话,会有什么想法?会有什么感觉?会觉得杀了她父亲的凶手,和他的家人都是令人憎恨的对象吗?
和真停下脚步,打量周围。头顶上方是高速公路的高架道路,这里到底是哪里?他似乎在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时,走到了陌生的地方。他拿出智慧型手机,确认了目前的位置。
原来是这里──他看着手机荧幕,终于知道目前的位置。他离开了隅田川,走向深川的方向。只要沿着高速公路继续往前走,就可以走到门前仲町。他想起之前去“翌桧”时的情景。
当时他不知道浅羽母女对这起案件的想法,所以不敢透露自己的身分。但是前几天听堀部说,她们似乎对达郎并没有负面的感情,而且还担心达郎的身体状况。
要不要去看看她们?和真想问她们达郎在那家店里都做些什么。
虽然只是临时起意,但他觉得是一个好主意,脚步也变得轻盈。和真当然也有意识到,他另一方面是想要暂时忘记刚才那名女子──在案发现场祈祷的那名女子。因为她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花了十几分钟走到门前仲町。他再次确认了刚才的推理无误──如果事先决定了行凶现场,应该会从大手町站搭车到水天宫前站下车前往。
和真走在人来人往的永代大道的人行道上,不一会儿,就来到之前和雨宫一起造访过的老旧大楼。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内心有点不安,所以在大楼前停下了脚步。一楼的拉面店正在重新装潢,目前没有营业。他犹豫着要不要走上旁边的楼梯。
正当他下定决心准备迈步时,一名年轻男子走下楼梯。正确地说,是一名少年。年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虽然头发向上抓起,但脸蛋带着稚气。在连帽衫外穿着夹克的身体很瘦。
一个女人跟在少年身后出现了。和真一看到她,吃了一惊。她是浅羽织惠。
织惠对少年说了些什么,少年没有看她,一脸不耐烦地点了几次头,然后快步离去。织惠目送着少年的背影离去。
不一会儿,她转身准备走上楼梯时,向和真的方向瞥了一眼,惊讶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尴尬地低下了头。
和真用力呼吸着走了过去,“请问……是浅羽织惠小姐吗?”
“是。”织惠抬起头,小声回答。
“我叫仓木和真,是仓木达郎的儿子。”
“是……”
“我知道在你忙着做生意时打扰会造成困扰,但我想了解一些情况,所以还是来了。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织惠动了动嘴巴,但没有发出声音。和真觉得她在犹豫。
“那……”她终于开了口,“就去店里……虽然正在准备开店,有点忙乱。”
“令堂也在,对吗?”
“对。”
“不好意思,谢谢。”和真鞠了一躬。
沿着楼梯来到二楼,织惠对他说:“你稍等一下。”然后走进店里。和真猜想她要先去向洋子说明情况。
不一会儿,拉门打开了,织惠对他点头说:“请进。”
“打扰了。”和真打了声招呼后走进店内。
店内的桌椅整齐排列,随时可以接待客人。浅羽洋子站在吧台内,和真走到她面前道歉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
“你上次和朋友一起来这里。”洋子说,“我没有发现,但你们离开之后,织惠告诉我说,刚才的客人可能是仓木先生的儿子。”
和真看着织惠问:
“你果然发现了,我那天就猜想你可能发现了我。”
“你一走进店里,我马上就发现你和仓木先生长得很像。在打量你的时候,发现你们父子在一些小动作上一模一样,所以我想自己猜对了。”
“对不起,我没有勇气老实报上自己的名字,因为我想你们如果知道我父亲做的事,一定会痛恨他。”
浅羽母女互看了一眼,然后洋子开了口。
“检察官把我找去,我才知道仓木先生是以前那起案件的真凶,也知道他为了隐瞒那件事,才会引发这次的案件。我当然很惊讶,而且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老实说,也有点怪罪他当时为什么不去自首,如果他当初这么做,我们就不必吃那么多苦,也不会失去丈夫和父亲,被人看不起,更不会被人指指点点。”
“真的很抱歉,我代替父亲向你们道歉。”和真深深地鞠躬。
“你把头抬起来,我很清楚,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和真察觉洋子从吧台走了出来,直起了身体。
“请坐。”织惠请他坐下,和真说了声“谢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洋子也坐在吧台前的吧台椅上。
“因为这些原因,所以当然会对仓木先生有怨言,但也有让我们无法理解的事。”
和真眨了眨眼睛问:“是什么事?”
“仓木先生真的很关心我们,他每次来店里,都会不经意地打听这家店的经营状况,只要稍微提到生意不太好,他就会点好几道高价的料理。除此之外,他还对我们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商量,千万不要客气。只不过我们一直很好奇,他在老家那里到处可以吃到名古屋和三河的料理,为什么千里迢迢,特地来这家店,所以听了检察官告诉我的情况后,才终于完全了解是怎么回事。”
“但是,你们不可能不恨我父亲。”
“嗯,问题就在这里,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连我自己都感到很不可思议。不知道该说无法理解,还是没有真实感。检察官也说,当初是因为仓木,害我老公遭到怀疑,最后自杀了,我当然应该恨仓木,只不过人的想法无法这样一下子改变。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也觉得讬仓木先生的福,我终于得到了救赎。”
“救赎?”
因为太意外了,和真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三十多年来,我一直痛恨警察,至今仍然觉得是警察杀了我老公。难道不是吗?我老公明明不是凶手,却被警察逮捕,严刑拷打。虽然警察说并没有强迫他招供,但绝对是在说谎。我老公虽然脾气暴躁,但很顽固,也讨厌那种偷鸡摸狗的事。他根本不可能杀人,他之所以会上吊自杀,绝对是因为受不了警察的拷问,以死表达抗议。但是警察从来没有来向我们道歉,反而责备我老公,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逃不了,所以畏罪自杀。舆论也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却把我们视为杀人凶手的家人,我们只能逃走,只能躲躲藏藏,逃到这里,避人耳目地勉强维生。只不过到处都有心术不正的人,想方设法调查以前的事,散播一些负面的消息,破坏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
“妈妈。”洋子说到这里,织惠用责备的声音叫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似乎要她别再说下去。
洋子叹了一口气说:
“总之,我们一直抬不起头,而且以为所有了解我们过去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和我们站在一起。但是说起来很讽刺,仓木先生是真凶,他当然知道真相,而且他不仅知道真相,还察觉到我们经历的苦难,默默支持我们。他犯下这起案件的理由,不也是不想毁了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吗?我相信他是真的想要向我们道歉。”
“难道你们不会觉得,如果他想要道歉,应该更早向你们说出真相吗?”
洋子苦笑着,轻轻摇了摇手说:
“当然会这么想,但这是所谓的理想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人类是软弱的动物。”
听了洋子豁达的意见,和真只能默默低下头。
“而且仓木先生其实也可以选择隐瞒。”
洋子的话让和真忍不住歪着头问:“隐瞒?隐瞒什么?”
“就是东冈崎的案件,对于这次的案件,他可以谎称是其他的动机,比方说因为什么小事发生了口角,我相信这样的话,到时候也会判得比较轻。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坦承了一切,也因此终于洗刷了我老公多年的冤屈。刚才也有报社打电话来,希望采访我们这些年来经历的辛劳。最近时常接到这种要求采访的电话,甚至有人直接去我们家,因为很麻烦,所以我全都拒绝了,但的确洗刷了多年的污名,所以我刚才说,我们得到了救赎。”
“原来是这样……”
“但是,”洋子歪着头,在吧台上托腮说:“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不是有点奇怪,检察官似乎不太能够理解。”
“我无法表达任何意见。”和真语带支吾地说。
“是啊,对不起,我问了你这么奇怪的问题。”洋子说完,嘴角露出了微笑。
和真心想,堀部说的没错,这对母女或许愿意支持达郎。
“请问,”织惠看着和真问:“你刚才说想要了解我们的想法,这样可以了吗?”
“足够了。”和真回答,“我想了解我父亲在这家店的情况,听了刚才这一席话,我已经充分了解了。我父亲应该是带着赎罪的心情来这里。”
“除此以外,还会有什么目的?”洋子说,“虽然检察官问了我奇怪的问题。”
“奇怪的问题?”
“他问我,被告仓木是否曾经送给我女儿昂贵的礼物,或是找她约会。刑警也曾经问了相同的问题。他们似乎在怀疑,仓木先生是为了我女儿才经常来这里。”洋子用下巴指向织惠说,“我当然回答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检察官怀疑,达郎经常来这里是别有居心。虽然觉得很恶劣,但他们的工作就是怀疑别人。
“我充分了解了,我原本觉得我父亲对你们的态度不是赎罪,而是自我满足,但听了你们刚才的话,心情稍微轻松了些。谢谢两位。”和真站了起来,再度鞠了一躬,“不好意思,在你们开店之前忙碌的时间打扰。”
“你有没有去面会?”织惠问。
“没有,”和真回答,“听说我父亲说不想见我,他说没脸见我。”
“这样啊。”织惠难过地皱起眉头。
“请多保重。”洋子说。
“谢谢,我会拜托律师,把两位的关心转达给我父亲。”
洋子缓缓摇着头说:
“不,我是希望你多保重身体,各方面应该都很辛苦吧?”
“啊,是,的确……”
“我们是过来人,所以充分了解加害人家属的心情。”
和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低下了头。
“你是叫和真,对吗?”洋子叫着他,“痛苦的时候可以逃避,只要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就好,千万不要硬撑。”
“谢谢,我会记住。告辞了。”
说完,他走向门口,在走下楼梯前,他回头看着织惠问:
“你刚才送一个年轻男生……”
织惠犹豫了一下后回答说:“他是我儿子。”
“啊,原来你已经结婚了。”
和真原本认定她是单身,所以感到很意外。
“我现在是单身,儿子和前夫一起生活,有时候会来看我……”
“原来是这样。”
和真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打扰了。”说完,他走下楼梯。
当他走出那栋大楼时,他才发现非但不该问刚才的问题,甚至可能粗暴地碰触了敏感的部分。他想起了洋子说到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的话。
“到处都有心术不正的人,想方设法调查以前的事,散播一些负面的消息,破坏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
那是不是在说织惠的事?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是不是指她结婚后生了孩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但是因为一些负面传闻──她的父亲是杀人犯,在拘留室上吊自杀的传闻,导致她离了婚。这么一想,就能够理解她的儿子为什么跟着父亲一起生活。
和真转过头,仰头看着那栋大楼。“翌桧”招牌上的字有点模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