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西泽山,副营官黑面正在带着士兵操练,看到陆刚领着阿麦回来,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根本都不屑于遮掩的鄙视。阿麦暗自纳闷,她跟这位黑大爷没仇啊,至于因为那一点小事就一直记恨在心吗?亏他还长了这么个五大三粗的个子,心眼比针眼还小。阿麦抬眼瞥了一眼黑面的表情,心道他的这张黑脸还真不适合做鄙视这样技术性的表情,看起来着实难看。
陆刚把营里的队正以上级别的军官召集在一起,宣布了军部对阿麦的嘉奖令,把原本第四队的队正李少朝调到军需处,任命阿麦为第四队的队正。李少朝向来是个慢性子,这回难得爽利,很痛快地应了一声。陆刚又吩咐阿麦回去考虑一下接她伍长的人选,好等明天一早全营早操的时候一道宣布。
从营部里出来,有几个军官围过来向阿麦道贺,笑闹着要阿麦请客,阿麦连忙笑着应承。旁边一个军官却突然哼笑了一声,不阴不阳地说道:“要说这人还是长得俊好啊,去趟军部回来就能升官,早知道咱们兄弟还拼死拼活地干什么呢?没事多跑几趟军部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场面顿时僵住,原本吵着让阿麦请客的几个军官也都噤了声,各色目光一下子都落到了阿麦的身上。阿麦绷了下嘴角,抬头坦然地看向说话的那个军官,缓声问道:“杨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他几个队正相互望了望,脸上均露出些暧昧的笑。杨墨嗤笑一声说道:“该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怎么?麦队正心虚了吗?”
这话一出,明显着是要找碴打架了。如若在平时,早应该有人出面把两人拉远了劝解,可今天,大家似乎都一致地保持着沉默,一些人的脸上甚至还带了些看好戏的模样。阿麦心里很明白,她升得太快了,已快到引起了这些军官们的排斥,从小兵升为伍长还能说是砍了鞑子立了战功,可这一次,军部的嘉奖令上只含糊提了一下她执行任务立了大功,却只字没提她去豫州城的事情。
阿麦默默地看着杨墨,目光清冷坦荡。杨墨开始还冷笑着和她对视,可到后面却不自觉地避开了阿麦的目光。阿麦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的军官,淡淡说道:“阿麦不心虚,阿麦的军功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拼死拼活换来的,也许阿麦入营的时日比诸位大人短些,可阿麦敢说自己杀的鞑子不比任何一位少。”
她又把目光放回到杨墨身上,“杨大人为什么瞧阿麦不顺眼,大家心知肚明,不过阿麦还是要劝大人一句,以后少用这些娘们儿唧唧的话来阴我,看不顺眼直接动刀子就行,犯不着为了动手找碴,要打架恕我没空,如果要玩命,我阿麦随时奉陪。”
说着,阿麦刷地一声拔出佩刀,狠狠地往雪地上一掷,刀尖插入地上,带动刀柄悠悠地颤着。
杨墨先惊后怒,拔了刀就要上前,他身旁的几个军官见状连忙抱住了他强往后拖去,其中一个吼道:“杨墨,别犯浑。”
阿麦冷笑一声,从地上拔起刀便欲迎上去,刚跨出一步就被李少朝使劲拉住了胳膊,李少朝扯着阿麦走开几步,苦口婆心地劝道:“阿麦,够了,千万别惹事,刀枪无眼,同胞之间怎么能动刀子玩命啊,陆大人知道的话大家都要受罚的!”
不动刀子,你们能上来拉架吗?阿麦心中冷笑,如果她不做拔刀子玩命的架势,估计这些军官只会站在边上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然后看着她被杨墨狠揍一顿,或者再上来拉拉偏手。阿麦心中明白得很,和个身高力壮的男人滚在一起打架,她非但讨不好去,怕是连身份都会泄露了。
那边的杨墨也已经被人拉远,隐约传过来他的怒骂声,“你们放开我,让我去宰了那小子!我操他妈的,还敢叫板,老子非弄死那小子不行,你们是兄弟就放开我,我去给焦老大报仇!”
焦老大,就是被她割破喉咙的那个队正,阿麦记得很清楚。她冷眼看了看远处被人抱住的杨墨,把佩刀插回刀鞘,转过身冲着李少朝一揖谢道:“多谢李大人教诲。”
李少朝连忙摆了摆手说不敢当,他们已是同级,当不起阿麦的如此大礼,阿麦却正色说道:“这不是队正阿麦谢大人的,而是您手下的士兵阿麦谢的,阿麦谢大人多日的照拂之恩。”
这回李少朝没再客气,只笑了笑,带着阿麦回队中,让她先去交接伍中的事务。阿麦回到伍里,王七等人还在都聚在张二蛋身边笑闹着,见阿麦回来立刻便抛弃了张二蛋,向阿麦这边围了过来。
张二蛋不由得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他虽一直按照阿麦交代的话搪塞着这些弟兄,可这十来个人你一嘴我一舌的应付起来也甚是费力。他瞥了眼那边被众人围住的阿麦,心道伍长就是伍长,连说话都这么有气势,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大家都解决了。
吃过晚饭,阿麦私下把张二蛋叫到外面,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突然低声说道:“二蛋,这次你跟我出生入死,功劳苦劳都极大,我应该提升你做伍长……”“伍长!”张二蛋突然打断阿麦的话,说道,“我,我不想做伍长。”阿麦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嘴边露出个淡淡的微笑,说道:“我也不想,你年纪太小,怕是不能服众。”
张二蛋鼓起勇气抬眼直视着阿麦,“伍长,你放心,你这是为我好,我都明白。”
阿麦笑了笑,伸出手按了按张二蛋还有些单薄的肩膀,问道:“跟着我去做个亲兵吧,怎么样?”
张二蛋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有些激动地问阿麦:“真的?伍长?”
阿麦笑着点头,“以后不要叫伍长,要叫队正大人了。去吧,把王七给我叫过来。”
第二日全营早操的时候,陆刚宣布了李少朝的调令以及阿麦的任命,同时大谈了一番同胞友爱共同杀敌的话题,很明显,昨日阿麦和杨墨差点动刀子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他耳朵里。
“弟兄们,我陆刚是个粗人,只说大实话,鞑子进乌兰山,第一站就是咱们西泽山,现在离咱们西泽山不过百余里,眼瞅着就到家门口了,不管你们之间什么私人恩怨,都他奶奶的给老子放下!要砍人,存着劲儿给我砍鞑子脑袋去,砍一个咱们不亏,砍一双咱们就还赚了一个。谁他妈再用刀对着自家弟兄,别怪我陆刚不客气!”
散了早操,陆刚又把阿麦和杨墨叫到眼前,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两人。待了半晌,还是阿麦先冲杨墨弯腰行了一礼,说道:“杨大人,昨日是阿麦莽撞了。”
杨墨冷哼一声,当着陆刚的面对阿麦拱了拱手就算了事。
陆刚叫骂道:“都他妈一个营的弟兄,鞑子还没打呢,你们先打起来了……”说着冲阿麦和杨墨身上一人踹了一脚,“都他妈给我滚回去好好带兵,等这回打完了鞑子,你们要是都还能活着,老子再给你们了私怨!”
此话一说,众人都有些沉默,阿麦和杨墨对望一眼,杨墨冷哼一声别过了视线,阿麦轻笑了下,微微摇头。常钰青五万大军眼看就要进乌兰山,他们这群人正好要打第一仗,还不知道能活几个下来。
南夏历盛元三年初,北漠大将常钰青领军入乌兰山对南夏江北军进行围剿。常钰青一反往日快、猛、狠的作战风格,前后拖拉了两个多月,五万大军才终于进入乌兰山脉。
西泽山,江北军在乌兰山脉的第一个门户,就这样暴露在了北漠五万大军面前。而此时,西泽山上的江北军第七营早已成了空营,如若不是地上还残留着大队人马驻扎过的痕迹,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江北军的门户所在。
北漠军先锋部队把情况回报到中军大帐,已经调到常钰青手下的崔衍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这仗还怎么打啊,南蛮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咱们这可真成了进山剿匪了。”
常钰青没搭理他的话茬,只是问在一边比照地图的年轻军官:“如何?”
要说这军官不是别人,正是以前就和常钰青搭档过的副将姜成翼。汉堡之战后,常钰青领八万骑兵北上靖阳,就是他领着只剩个空壳的“西路大军”到泰兴和周志忍会合,后来便一直待在了周志忍的帐中。这次,崔衍非闹着要跟常钰青一起来剿匪,陈起顺手把姜成翼也调了过来给常钰青做副手。常钰青虽然知道他是陈起的人,可由于姜成翼也确实有些本事,便也没有拒绝陈起的安排。
姜成翼听得常钰青问,把手中临时绘出的地形图放到桌上,抬头答道:“只从我们目前新绘的这部分来说,就和原来的地图差很多,一是因为兵部提供的地形图太过老旧,绘得又粗糙,一些地势早已发生了变化;二是从实地来看,一些山间路径是江北军有意改造的,以至于我们行军地图上的很多路径都已不通。”
常钰青冷笑一声,说道:“商易之十一月进乌兰山,到如今也不过四月有余,竟然连山间路径都改了,可见这人的确是个人才了。”
崔衍忍不住问道:“大哥,那我们怎么办?”
常钰青走到桌边拿起那张只绘了个边缘的地形图看了看,说道:“不着急,传令下去,找个地方扎营,先不要深入了。”
崔衍出去吩咐部队在居高向阳之地扎营,姜成翼抬眼看了看常钰青,说道:“我们手上的地形图已近于废纸一张,得派探子出去摸清地形制出新地图才能再作打算,不然咱们就成瞎子了。”
常钰青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安排吧,多派些人出去,尽快把地形图绘出来。”
姜成翼应诺一声,出去安排这些事情,走到大帐门口又停下来,转回身有些担忧地看着常钰青,犹豫了下问道:“将军,元帅让我们在周将军攻下泰兴前剿灭江北军,看眼下的形势,时日上会不会……”
常钰青抬头笑了笑,答非所问地问姜成翼道:“你觉得周将军何时可下泰兴?”
姜成翼微怔了下,开始思量周志忍要攻泰兴具体需要多长时间,还没等他回答,却听常钰青径自笑道:“我猜没有两三年的工夫,周将军是拿不下泰兴城的。”
见姜成翼面露不解之意,常钰青嘴角挑了挑,解释道:“泰兴是南夏江北第一大城,城高池深,想必你已经亲眼见识过,这些不用再说。只说泰兴城南倚宛江这条,怕是周将军一天练不出水师来截断泰兴的水路,泰兴城就一天不会被攻下。”
“水师?”
“不错,没有水师,周将军攻城的时候就要担心腹背受敌,虽说南夏江南的兵力被吸引在云西之地,可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抽调出来过宛江而救泰兴?”常钰青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再说泰兴的城守万良,既然能把他放到泰兴来,又怎么会是平庸之辈?攻城不比围城,只要他不自乱阵脚,泰兴城又岂是一时可以攻下的?”
姜成翼被他说得有些愣,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只不过从没有像常钰青考虑得这样深远。更何况他们年前只短短几个月时间就攻陷南夏靖阳边关,不费一兵一卒而收豫州,这北下的步伐实在是太顺利了一些,以至于顺利到他以为攻下泰兴也不过是个很简单的事情。
可现在听常钰青讲来,攻泰兴非但不会容易,反而会很麻烦。可惜常钰青并没有细说下去的打算,他只笑了笑,说道:“难不成你也跟阿衍一个想法,认为领两万精兵就能撞开泰兴城门,十万铁骑就能横扫江北之地?”
姜成翼面上有些赧然,躬身行礼道:“多谢将军指点,成翼受教了。”
常钰青轻扬了扬眉梢,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轻笑道:“所以说我们不必着急,剿匪剿匪,慢慢剿就是了。”
姜成翼出了帐,脑子里还在思考着泰兴城的事情,既然泰兴城如此稳固,为何先前东西两路大军围困泰兴的时候,南夏朝廷还会如此惊慌失措,以至于要调靖阳边军回救泰兴,如果不是这样,靖阳边关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攻下?南夏朝中那帮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下如此疯狂的军令?
他正想得糊涂,正好撞到已安排好扎营事务回来的崔衍,崔衍一把拉住他,略带兴奋地指着远处的山头说道:“老姜,你看!”
姜成翼顺着崔衍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处山峰他认识,在地图上有过标记,名叫拥翠山。山间有一大片林带,不知是何原因一年四季皆是长青,乃是名副其实的“拥翠”。
崔衍在旁边说道:“你仔细看看,那边林子里一定藏了人的。”
姜成翼眯了眯眼睛,果然见那边林子里似有鸟儿不时被惊起,绕着林子上空盘旋不下。“伏兵?”姜成翼下意识地问道。
崔衍得意地笑了笑,说道:“定是南蛮子在那边埋伏着呢,没准儿是想来夜袭咱们,嘿嘿,总算有个玩头了。等天黑我就带人偷偷摸过去,逗逗他们。”
姜成翼年纪稍大,要老成一些,说道:“望山跑死马,看着近,离咱们这里至少还得有几个时辰的路程,你别胡乱行动,凡事先问过将军再说。”
崔衍虽点头,表情却有些不以为然,眼神一直没离开远处的拥翠山。
其实崔衍所料不错,拥翠山中果然是藏了人的。
阿麦用力踹了脚身旁的树身,抬头看着原本栖在树上的鸟儿受惊飞走,然后再转过身接着去踹另外的树木。在那边也领着人踹树的王七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道:“阿麦大人,咱们这活儿得干到什么时候?”
阿麦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骂道:“屁!别叫什么阿麦大人,要么阿麦,要么大人,哪里来了个阿麦大人!”
王七嘿嘿干笑了两声,小心地瞥了瞥一边的士兵,凑近了阿麦低声问道:“阿麦,你说咱们在这儿踹树有用吗?鞑子会上当吗?”
阿麦踮了踮脚,翘着头试图看得远一些,可这片林子实在太密了,遮挡住了她的视线,更是遮住了远处山坡上的北漠军营。
“谁知道呢!”阿麦低声答道,“大人既然让咱们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这事又不费力,总比蹲在山坳里的那些兄弟们强,引得来鞑子,自有他们先接着,引不来鞑子……”她看了一眼身边已经升为伍长的王七,又用力踹了一下身边的树木,低声笑道,“就当是练了拳脚了。”
王七跟着“嗯”了一声,转身笑嘻嘻地练脚法去了。
常钰青他们进乌兰山脉后,陆刚带着第七营就从西泽山上撤了下来,藏入了这茫茫的山林之中。今天,阿麦就是按照他的吩咐带人过来假装伏兵。有伏兵,自然得有所表现,《孙子兵法》上都明白地写着呢:鸟起者,伏也。
阿麦心道这陆刚不愧是行伍出身,兵法背得滚瓜烂熟,只是这样套用兵法怕是太过生硬。如果这种把戏就能骗了常钰青,那常钰青也太菜鸟了。
不过,既然长官吩咐了要这么做,她自然不好直接反对,想了想反正也没什么坏处,大不了就是白费些力气而已,所以,阿麦接到陆刚的军令,就很痛快地来了。再加上阿麦本来也想练一练手下的这些兵,多跑点路,练一练脚力,总是好事。
因为有阿麦的“身先士卒”,江北军第七营第四队的战士们将“踹树”这一工作干得热火朝天。不只队里的士兵,就连阿麦的亲兵也都参加了进来。因为升了队正,阿麦也名正言顺地有了亲兵,除了李少朝留下的那几个亲兵以外,阿麦只从伍里带了张二蛋过来,不过她不喜欢使唤亲兵,就算有事也多吩咐张二蛋去做。这样一来,她的亲兵大都没什么事做,于是,阿麦干脆把原本只为自己服务的亲兵队改成了为全队服务的通讯警卫伍,虽然仍是亲兵的编制,用途却大大改变了。
很久以后,当人们提起麦帅的通讯警卫伍时,都不禁联系到了靖国公的警卫营和通讯营,均认为麦帅还只是个小小的队正时便已经颇有靖国公遗风了。当然,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阿麦又踹了一会儿树,觉得有些吃力,见小腿上的绑腿松了,便干脆停了下来往地上一坐,拆了绑腿仔细地绑了起来。硕果仅存的亲兵张二蛋见阿麦坐下了,连忙跟了过来给阿麦递上水壶,蹲在一边瞅着。阿麦接过水壶灌了几口水,看张二蛋还在旁边巴巴地看着,故意绷了脸,把水壶递还给他,问道:“二蛋,你说咱们当兵的什么最重要?”
张二蛋被问得一愣,认真琢磨了下,拍了拍腰间的大刀,回答道:“大刀!当兵的要没了刀,那就不叫兵了!”
阿麦咂了下嘴,点了点头,“说得不算错,不过却不是最重要的。”
张二蛋迷惑了,忍不住问道:“那什么最重要?”
阿麦笑了,伸手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笑道:“自然是这两条腿。”
张二蛋的五官往一块挤了挤,黝黑的脸上满是困惑,“为什么?”
阿麦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胜,我们追鞑子跑,追上了才能杀敌;败,鞑子追我们跑,我们只有跑得快才能保命。你说我们这两条腿是不是最重要的?”
张二蛋被她讲得有些晕,只觉得从她嘴里出来的果然都是道理,看着阿麦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几分崇拜,忍不住也问了王七那个问题:“大人,你说鞑子真会被咱们引过来吗?”
这一次,阿麦没有和他说些官话,只是微微笑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去!”北漠中军大帐前,常钰青扫了一眼远处的拥翠山,转回头吩咐崔衍道,“你老老实实地去加强营防,只多派些外探和外辅出去便可,南蛮子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除了负责警戒的部队,其余的人都踏踏实实地睡觉。”
“南蛮子夜袭怎么办?”崔衍紧接着问道。
“那警戒部队干什么吃的?”常钰青问道,他轻笑着瞥了崔衍一眼,“不过我猜南蛮子今夜不会来偷袭,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藏着等我们去夜袭他们呢!”
崔衍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常钰青没再多说,转身回了大帐。
姜成翼正伏在桌案前参照着新制的地形图对沙盘进行修改校正,看常钰青从外面进来,不禁抬头问道:“真的不用派兵去探探吗?”
常钰青不语,走到沙盘前站定,看着沙盘上标记着的拥翠山愣神。这沙盘还是南夏靖国公的首创,战争中流传出来,各国的将领一眼便看出了它的妙处,后来便广为四国的军事将领所用了。
“在这里。”常钰青修长有力的手指沿着拥翠山山麓而下,在邻近的一条山谷处停留了下来,说道,“伏兵应该在这里了。”
姜成翼顺着常钰青指的地方看了眼,又抬头看向常钰青,眉梢不自觉地挑了下。
常钰青笑了,没有理会姜成翼的惊讶,转身走到书案便坐下,随手拿了本书翻看起来。姜成翼正奇怪间,突然听见常钰青状似随意地问道:“你觉得咱们用不用去给他们来个一网抄尽?”
姜成翼抿着唇思量片刻,说道:“我军对此处的地形并不熟悉,山间小路已多有改动,夜战对我们明显不利。”
常钰青眼睛没有离开书本,只轻轻地点了点头,“所言不错,那就让南蛮子先蹲一宿再说吧。”
姜成翼“嗯”了一声,等了片刻不见常钰青再有交代,便复又低下头去修整沙盘。
常钰青默默地看了会儿书,嘴角处却突然露出些笑意来,叫亲兵喊了崔衍进来,交代道:“你今晚就别跟着巡营了,先好好地睡上一觉,明日寅时到我这里来。”
崔衍被常钰青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挠了挠脑袋,问道:“大哥,什么事?”
常钰青却不肯说破,只是冷着脸说道:“哪儿来这么多为什么,让你来便来好了。”
崔衍见他面露不悦之色,也不敢再多问,只是用眼角瞟了下姜成翼,见他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常钰青,顿时心里有些平衡了,暗道原来糊涂的不止我一个。
打发走了崔衍,常钰青又叫人去各营传令,吩咐明早寅时就造饭,吃过饭后各营整装待命。姜成翼更是糊涂,不知道他这是做如何打算,既然说了要慢慢剿匪,又不急于出征,何必这么早就造饭呢?姜成翼有些糊涂了。
糊涂的不只有姜成翼一个,蹲在拥翠山东面山谷中的江北军第七营的营官陆刚也有些糊涂了,鞑子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说也得派些人过来探探吧,怎么这天都要黑了,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呢?
黑面早已蹲得不耐烦了,几次都要带兵去夜袭北漠军营,被陆刚强行压住了,只好气呼呼地坐在草地上,瞪着牛眼发闷气。
这一夜,有人心焦有人急,有人嘴角含笑地算计着什么,还有人倚着大树睡得正熟,比如——阿麦。
一直等到第二日,太阳已经半人多高,陆刚等人这才终于死了心,带着人饥肠辘辘地从山谷里撤了出来。阿麦已经等在了拥翠山山脚下,见陆刚领着队伍来了,忙叫人把准备好的吃食都给搬了过来。
陆刚恨恨地咬一口面饼,刚吞咽了两口突然又停下了,瞅着坐在一边的阿麦问道:“你说鞑子这是什么意思?天蒙蒙亮的时候探子回报说是鞑子营中寅时就开始造饭了,可老子又等了他们一个多时辰还是什么也没等到,又不见他们拔营,鞑子这是在玩什么花活?没事这么早吃饭干吗?”
阿麦略显秀气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低声地重复陆刚的话,“寅时就造饭,却不见拔营?”
陆刚点了点头,有些期待地盯着阿麦。
阿麦的眉头皱得更紧,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叩着膝盖,突然抬眼问陆刚道:“探子最近一次回报是什么时候?”
“辰时三刻吧。”陆刚回答道。
阿麦仰着脸看了看树梢间透过的细碎阳光,大概估算着时间,“现在已过午时,这么说大人已经快两个时辰没有接到探子的回报了。”她面色突然一变,“大人,可还有探子未回?”
陆刚心中也是一惊,忙把不远处负责此事的副官叫过来细问,一问才知道还有几组探子没有回来,按理说应该有探子持续回报北漠军营的情况的,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中间像是突然断了。陆刚听了脸色大变,噌的一下子从地上蹿了起来,他虽粗莽,可毕竟领兵多年,深知这个时候要断了探子的线报,鞑子就是摸到了他们身后,也无从知道了。
“大人!”阿麦在他身后低声叫了一声,沉声说道,“山路难走,少不得要多耽搁一些工夫,误了会儿时辰也是情理之中,大人不必发火。”阿麦说着,眼睛却轻轻地瞟向四周。陆刚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压下了心头的惊慌,复又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地上,压低声音问阿麦道:“你如何看?”
阿麦想了一下,说道:“鞑子明知拥翠山有异样,不可能毫无反应。”
陆刚点了点头,“不错,失了的探子极有可能是被鞑子得了,鞑子很可能是识穿了我们的计策。”
阿麦心道不是很可能,是一定。就这样的诈作伏兵,常钰青怎么可能就会上当!不过此时不是讲这些话的时候,她只是随着陆刚的话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此地不可久留。”
这句话可是说到了陆刚心坎里去了,他这就要从地上站起来,却突然被阿麦一把拉住了,“阿麦觉得大人还是应该先稳军心,鞑子人多,我们本就处于劣势,万不可自己先乱了阵脚。”陆刚低头看了阿麦一眼,点了下头。
当下,陆刚就去吩咐部下集合队伍,阿麦也在后面跟了上去。陆刚和几个营级军官商议了片刻,便决定把队伍带向山南,打算去北漠军的左翼方寻找机会。阿麦没再多说,带着队里的士兵跟着部队一起前行。由于大部分士兵在山谷中蹲守了一个晚上,还来不及休息,这样一行军,顿时显了些疲惫之态,反倒是阿麦的第四队,由于夜里休整得不错,倒是精神得多。
队伍往南翻过了两个山头,刚走到一处地势略微平缓的地方,陆刚正想下令让队伍停下休息,猛然见前面山坡上竖起几面北漠军旗,齐腰高的荒草之中齐刷刷地站起成千的北漠军来,陆刚等人顿时僵住了。
北漠阵列从中往两边分开,一员黑袍小将,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手端长刀高坐于战马之上,慢慢悠悠地晃到了阵前。
阿麦此时尚在队伍中间,远远看到前面突然冒出盔甲鲜明的北漠军来,也是一惊,待看清了北漠阵前的那员小将,心中更是一凛,崔衍!那是崔衍!虽然只在豫州城见过几面,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盔甲在身的崔衍。
崔衍不仅是北漠名将周志忍的外甥,更是北漠辅国公的小公子,只说他的出身,常钰青就绝对不会让他轻易犯险。既然他能在此出现,那么常钰青定然是已算到了万无一失的地步。一想到这里,阿麦心中不禁骇然。
前面的陆刚急忙行兵布阵,可崔衍哪里会给他布阵的时间,手一挥,北漠兵阵便压了过来。顿时,喊杀声震天响起,北漠军冲杀过来,江北军这边仓皇应战,刚一接战便落人下风。
双方人马混战在一起,刀箭飞舞,血肉横飞。陆刚挥剑砍倒一个冲到面前来的北漠兵,扯着嗓子吼旁边的亲兵:“他娘的光护在老子周围干吗?老子用不着你们!前三队挡在这里,其余的叫黑面先往山上撤!”
有个亲兵抽出身来去传令,剩下的亲兵依旧护在陆刚的周围。黑面哪里肯撤,挥着大刀挡在前面,独自和五六个北漠兵缠斗在一起,虽勇猛,可却也险象环生。
这样的场景阿麦看在眼中,竟觉有些熟悉,像是又回到了野狼沟的战场。阿麦咬着牙带人冲杀到阵前,把陆刚从北漠兵的包围中抢了出来。陆刚身边的亲兵已经死伤大半,他自己也已经杀红了眼,看到阿麦怒声骂道:“浑蛋玩意儿,你他娘的不是第四队吗?让你们先往山上撤!”
阿麦举刀挡开面前砍过来的弯刀,顺势一抹砍倒了一个北漠兵,也不理会陆刚的怒骂,只冲着王七喊道:“带大人走!”
王七点了点头,挥手招了两个兵士架起陆刚就走。阿麦等人边杀边退,路过第二队的队正杨墨身旁时替他挡了身侧砍过来的一刀,大声喊道:“带着人往山上撤!”
杨墨已是满头满脸的血,血红着眼睛厉声骂道:“滚!小白脸怕死就自己滚,老子是第二队的队正,大人吩咐要挡在这里!”
身边的北漠兵越涌越多,对留下的江北军士兵渐成包围之势,张二蛋本一直跟在阿麦身侧,此时却被北漠兵困在了另一边,反倒是杨墨和阿麦被七八个北漠兵围在了一起,逼得两人不得不背靠背地抵在一起砍杀着四周的敌兵。
“真他妈死心眼!”阿麦忍不住骂道,“后面的人已经撤了!你们也不用留在这里白白丧命!”
杨墨又砍倒一个敌兵,心中豪情顿生,哈哈大笑道:“小白脸懂个屁,大丈夫能战死沙场那是荣耀!”
“荣耀个屁!”阿麦怒声骂道,她的胳膊已经酸痛,挥刀的速度明显见缓,这样下去早晚会被鞑子困死在这里,她咬牙把包围圈劈开一个豁口,冲杨墨叫道,“你要是还想给你那死鬼长官报仇,就跟在我的后头杀出来,别把命丢在这里!”说完也不等杨墨回答,招呼了张二蛋一声,率先向豁口处冲杀了过去。
杨墨一愣,咬了咬牙,跟在阿麦身后向外杀了出去。三人很快便和其他的江北军汇在一起,再往山上撤的时候就轻松了许多,幸好北漠兵追杀得并不凶狠,看样子只是要把留守的江北军消灭掉。
阿麦身上已经挂了彩,幸好只是胳膊处有伤,伤口也不深。她一时顾不上包扎,只带着人去追已经撤到山上的大队人马,等翻过了一个山头,身后的喊杀声才渐渐没了。
陆刚已经收拢了残部等在那里,队伍折损了小一半,到现在只剩下了七八百人,这一次遭伏真可谓之惨烈。陆刚见只回来了阿麦等三四十个人,脸色更加阴沉,发泄一般的把佩剑往地上一砸,转回身用拳死命地捶树。旁边的军官连忙上前劝,无非是说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的话,阿麦只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到后来竟转回身看着身后的山头发起呆来。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山那边很安静,完全想象不到那里刚刚还进行了一场战斗,几百个人把性命丢在了那里。阿麦队里也有不少死伤,王七走过来,捅了捅正在愣神的阿麦,低声说伍里牺牲了一个弟兄。
阿麦心中突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悲伤,不只是为死去的那个弟兄,更多的是为第七营中所有的人。只用这一个营的人马,怎么可能去和常钰青的大军相斗,那不只是崔衍,那是常钰青,北漠的军事奇才,名震四国的“杀将”常钰青!
没有指挥,没有调度,没有统筹的安排……他们这群人,是被商易之所抛弃的江北军,是被徐静用来作为诱饵的江北军。
那边有军官建议陆刚往回撤,前面既然有伏兵,那也只能往回撤了。阿麦敛了敛心神,走到陆刚身边低声说道:“大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陆刚疑惑地看了阿麦一眼,还是跟着她离开人群往一边走了几步。
阿麦低声问道:“大人想往回撤吗?”
陆刚点了点头。
阿麦沉声说道:“我们回不去!伏兵不追,说明常钰青还有后招在等着我们,刚才的那个鞑子将军叫崔衍,身份尊贵,常钰青既然敢让他来拦咱们,可能就算到咱们遭到伏击之后会走回头路,这里怕只是虚拦一下,更厉害的还在那边等着我们。”
陆刚盯着阿麦的眼睛,问道:“你能确定?”
阿麦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因为对方是常钰青,我不能确定。”
陆刚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说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阿麦默默地看了陆刚片刻,突然说道:“大人,有些话阿麦只在这里说一遍,大人若能听得进去,那就入耳;如果不能,就当阿麦从没说过此话。”
陆刚说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可。”
阿麦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咱们从军部回来的时候军师曾给了大人个锦囊妙计,只说兵不厌诈,大人可曾想过军师给其他营里的会是什么?”见陆刚沉默不语,阿麦又接着说道,“我想大人也已经猜到绝不会都和我们的一样,如若咱们江北军二十多个营都各自为战,那这仗也不用打了,就等着鞑子一个个收拾好了,将军他们绝对不会犯如此错误。”
陆刚面色终于变了,阿麦笑了笑,说道:“大人,我们是饵,将军和军师抛给鞑子的饵,活生生的饵,会挣扎会扭动,因为自身不知,所以才更加真实,所以才能引着鞑子上钩的饵。往北走,等着我们的必然也是常钰青的伏兵,所以我们只能继续往南。崔衍见我们逃走了,必然少了防备,现在又是天黑,只要我们熄了火把,悄无声息地摸到他的身后,就能给他杀个回马枪。”
陆刚认可地点了点头,“不错。”
阿麦看一眼不远处有些散乱的队伍,又转回头看陆刚,问道:“可是,大人,然后呢?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自然不可能杀光崔衍的人马,前后都是北漠鞑子,转过那个山坳后我们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了,一是向东,一是向西,向东是北漠大军的军营,看似死地却是通向生路,只要能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去,我们这些人就能逃出生天;而向西是乌兰山脉深处……”
阿麦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看着陆刚轻轻地笑了。
陆刚不傻,阿麦的话虽没说完,他却也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向西,是乌兰山脉的深处,也是将军和军师想把鞑子引向的方向。他转头看向远处或坐或躺的士兵们,眼中缓缓蒙上一层悲壮,一路被追杀下去,这些儿郎还能活下来多少?陆刚转回头来看着阿麦,坚定地说道:“我们向西!”
“大人!”阿麦失声惊呼,再也掩不住面上的惊讶。
陆刚粗犷的脸庞上露出些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道:“阿麦,我们是军人。”
“可是——”
“没有可是!”陆刚打断了阿麦的话,“只要是军人,就应该随时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我们江北军来到这乌兰山为的是什么?我们不是在为将军和军师战斗,我们是在为南夏战斗!军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是本分,是荣耀!”
他眼神熠熠生辉,坚毅代替了悲壮,豪情从中瞬间倾泻。夜色中,他本不高大的身影就这样屹立在阿麦面前,把她嘴里所有的“可是”都压了下去。
陆刚盯着阿麦,压低的声音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严厉,“阿麦,你很聪明,如果你想走,我不拦你,可你要是敢动摇军心,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阿
麦静静地和他对视片刻,抿着唇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说道:“阿麦明白,阿麦愿意跟随大人!”
陆刚笑了,转身大步地往队伍处走去。阿麦在原地愣了片刻,也紧跟了上去。
刚才一战,营中已有一个营副和两个队正牺牲,陆刚出人意料地把那两个队的士兵归到阿麦的队中,然后又做了一番战前部署,告知士兵已得到探子回报,鞑子正在北边的山谷伏击他们,所以只有去南边杀鞑子一个回马枪。
张二蛋给阿麦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胳膊上的伤口,他的神情颇为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阿麦才让她受了伤。阿麦笑着开解了他几句,然后和边上的士兵一样,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条来勒了口。部队再一次被集合在一起,火把一个个被熄灭,深沉的夜色中,七百多第七营士兵按照来路悄无声息向山那头摸了过去。
一翻过山头,就看到远处的火把在山脚处晃动,看样子是北漠军刚打扫完了战场,行进速度有些慢,受伤的士兵都走在了后面,还有一些士兵抬着死去的战友。崔衍骑着马行在队伍的前部,显然对今天的战况并不太满意,常钰青严令他不许追击,这一条让他感到有些郁闷,如果不是这样,他有把握能把那些南蛮子都消灭掉。
江北军来得很快,几乎一点动静也没有,从左右两面同时包抄上来,像夜色中突然出现的山鬼,一下子杀了崔衍一个措手不及。陆刚把勒在嘴上的布条扯开,大声喊叫着冲杀了上去。一天之间,两军士兵第二次混战在一起。在陆刚等人不要命的拼杀之下,北漠军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崔衍急了,指挥队伍把伤兵护在中间,自己带着先锋重新冲杀了回来。
阿麦见自己这方的伤亡也很大,拼杀到陆刚身旁提醒道:“大人!该撤了!”陆刚按照事前的约定,发出号令命江北军往西撤去,可崔衍吃了亏哪里肯善罢甘休,命北漠军紧追上去。陆刚看到马上的崔衍,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只吩咐阿麦带着队伍先走,自己却领着一些人迎着崔衍就杀了过去。阿麦只觉头皮一紧,顿时明白了陆刚的打算,急忙回头大喊道:“大人!杀不得!”
崔衍闻声一愣,视线顺着声音看过来,夜色中并没能看清阿麦,只看到陆刚凶神恶煞般向自己这边拼杀过来。他冷笑一声,非但不避,反而拍马迎了上来,挥着长刀从陆刚头顶一劈而下。陆刚举剑相架,刀剑相撞火花四溅,陆刚只觉得虎口一麻,手中的佩剑几乎掉落,这少年的臂力竟然如此强劲,大大出乎陆刚的意料。
第二刀又劈了下来,陆刚连忙再挡,强强挡住了崔衍的长刀。来不及反击,第三刀又到了,这次不是劈,而是削,陆刚闪身躲避,刀锋还是在胸前划开了一道血口,如果不是胸前的锁子甲,这一刀怕是已经把他削成了两段。
看着面前男人眼中冒出的惊骇之色,崔衍心中不禁有些得意,他举起长刀,正想再来一刀结束这人的性命,突然觉得身下一矮,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向前栽了过去。他急忙从马上跃起,一个翻滚落到一边。
阿麦躲开轰然倒地的战马,抢到身边扶住摇摇欲坠的陆刚,急声叫张二蛋道:“快,把大人带走!”说完把陆刚往张二蛋怀里一推,转身挡在了他们身前。眼角扫见张二蛋没有反应,阿麦厉声喝道:“快走!”
张二蛋狠命地咬紧了牙关,终于架起几近昏迷的陆刚往后拖去。
崔衍看到阿麦明显一愣,奇道:“是你?”
阿麦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刀,盯着面前的崔衍,嘶声说道:“不错,是我!”她很清楚,她打不过崔衍,可不知道是否被热血激昏了头脑,她竟然就这样握着刀挡在了崔衍的身前,身后是生死不知的陆刚,她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崔衍先惊后笑,说道:“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捉了你回去,大哥一定高兴。”
阿麦冷冷说道:“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崔衍冷哼一声,长刀一展,冲着阿麦就杀了过来。阿麦强自咬牙迎了上去,两个人顿时打斗在一起。论刀法,崔衍自小习刀法,而阿麦却是半路出家;论臂力,他是男子她是女子,自然无法可比。只两三个回合过后,阿麦的手就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柄了。幸好崔衍存了要生擒阿麦的心,所以并没有痛下杀手,只是想耗尽了阿麦的气力活捉了她。
眼看着追上来的北漠兵越来越多,阿麦深知一旦被围住了就再无逃脱的希望,于是虚晃了一刀,逼开崔衍两步,转身便往前跑去。崔衍哪里肯放,紧追几步又把阿麦拦了下来。
再说张二蛋,他架了陆刚往前拖了一段,正好遇到回来接应的江北军士兵,便把陆刚交给了他们,转身又冲了回来救阿麦,赶到时正好看到崔衍在缠斗阿麦,阿麦的刀法已经不成章法,崔衍的长刀几次贴着阿麦的衣角划过,凶险无比。
张二蛋大叫一声,挥着刀砍了过来,可他哪里是崔衍的对手,崔衍不对阿麦下杀手那是想捉活的,可他却没想连其他人也要活捉。只见崔衍刀风一转,凌厉之势倍增。阿麦的刀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落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崔衍的刀向自己劈了过来。崔衍也是一时失手,他本不想要阿麦性命,可这时刀势已经欲收不能,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麦就要死在自己刀下。
张二蛋大叫一声,从旁边一跃而起,扑到了阿麦的身前。刀锋从张二蛋的后背划过,他的头猛地后仰,身体弓一样弯起,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握住阿麦肩膀的手指深深地陷入了她的肉内。没等阿麦反应过来,张二蛋猛地推开了她,转身冲着崔衍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也有些惊呆的崔衍,吼道:“大人,快跑!”
阿麦此时的理智已经脱离了大脑,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跑,绝不能丢下张二蛋一个人跑。崔衍推了几下都无法摆脱张二蛋,气得干脆扔了长刀,从腰间拔出弯刀,冲着张二蛋就要捅下。胳膊只抬到一半就被扑上来的阿麦抱住了,三个人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张二蛋还死死地抱着崔衍的腰,阿麦一口咬在了崔衍的胳膊上,一时间三人缠斗在一起,什么章法也没了。
崔衍又急又气,连要活捉阿麦的念头都忘了,只想在这种泼皮似的厮打之中脱身出来。他没把阿麦放在心上,觉得她不过一个女子,能有多大力气,所以便先专下心来摆脱张二蛋。他刚用手强行掰开张二蛋的胳膊,把他甩到一边,还来不及坐起身来,却见阿麦手中握着把形状古怪的匕首向他挥了过来。崔衍下意识地仰身便躲,可喉间还是感到一凉,他心中一惊,抬脚便把身前的阿麦踹了出去。
阿麦忍住腹部的剧痛,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一眼已冲到跟前的北漠兵,顾不上再去给崔衍补一刀,急忙从地上拉起张二蛋就跑。追上来的那几个北漠兵却没有追阿麦,只是惊慌地围住了崔衍。
阿麦拉着张二蛋猛跑了一段路,张二蛋脚下一软,人一下子栽倒了。阿麦低头看去,见他背后被划开了一条一尺来长的口子,很深,血肉翻开了,血早已把整个后背都浸透了。
“大人,你……别管我了,快跑吧!”
阿麦也不说话,只咬着牙把张二蛋往背上一放,手撑着地面强行站起来,铆着劲儿往前跑。张二蛋虚弱地挣扎着,试图从她背上下来,“我活……不成了,大人……你……放下我。”
阿麦压住了心里涌上来的哽咽,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闭嘴!”
张二蛋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头无力地搭在阿麦的肩上,断断续续地说道:“这样……我们谁也……跑不了……放下我……去追大伙……”
山路渐渐艰险起来,阿麦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慌忙用手扶了地才勉强稳住身体,她咬着牙把张二蛋的身体往上托了托,半趴伏着往前爬去。
“你再……不放下我……我就……咬舌……”
“你咬吧!”阿麦嘶哑着嗓子说道,“你就是死了我也会把你的尸体背回去的。”
张二蛋已近昏迷,终于沉默了下来。阿麦的脖颈处有些潮湿,她没再说话,只死命地咬了唇,一步步往前面走。队伍就在前面,她知道,她一定可以追上去。
阿麦背着张二蛋顺山路爬了一段,夜色更黑更浓,除了自己的喘息声,前后都听不到其他声音,就连背上的张二蛋都已沉寂了下来。阿麦的头脑渐渐冷静,可恐慌却从心底漫无边际地弥漫开来。爬到山势略微平缓处,阿麦找了块青石把张二蛋放下,颤着手去触他的鼻息,在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的一刹那,她真的很想放声大哭。
可是,现在不能哭,夜色太黑,她又不敢点火把,看不清张二蛋背上的伤势,摸索过去触手的全都是黏湿的血。不能让血再这样流下去,阿麦心里很清楚,可却怎么也找不到可以用来包扎的东西。阿麦的心里更慌了,手忙脚乱间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急急解开自己身上的衣甲,把原本裹在胸前的布条一圈圈散下来,又摸到张二蛋的伤口处,把两人身上所有的金创药都糊在了他的伤口上,一手摁着,一手把布条紧紧地缠过去。
像是感受到了金创药的刺激,昏迷中的张二蛋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这一声听入阿麦耳中却是种激励,起码他还活着。她整理好自己的衣甲,重新把张二蛋背到背上,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只爬了没多远,突地听到身后隐约传来人声,阿麦心中一惊,生怕是北漠人追上来,急忙背着张二蛋往一边的乱石后藏去,慌乱中只觉脚下一滑,她下意识地去抓旁边的荒草,背上的张二蛋一下子滑落了下来。
阿麦急了,慌忙把张二蛋往一边拖,可她的力气早已耗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拖得动。身后的几个人已经到了跟前,也听到了阿麦这处的动静,拿着刀逼了过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夜色突然不那么黑了,东边的天空处隐约洒过些光线来,阿麦逆着光线看过去,见是江北军的服饰,心里顿时一松,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她大喘了一口气,刚想抬头说话,可等看清了面前那几个人的面容,一颗心却又倏地沉到了底。来的几人的确是江北军中的人,可却是阿麦最不想在落单的时候见到的人——杨墨,她曾经杀了他的长官,那个以前的二队队正,今天落单到他手上,怕是凶多吉少。
杨墨看清楚了阿麦,不由得上前走了两步,见她坐在地上,手上还抓着一个士兵的胳膊。
阿麦苦笑一下,嘶哑着嗓子说道:“既然落到你手里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吧,不过看在我曾帮你挡过一刀的分上,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人带着,好歹也算是袍泽兄弟。”
杨墨没说话,面容冷峻地看了看阿麦,蹲下身把张二蛋翻了过来,粗略地扫了一眼他背上的伤处,然后招手叫过后面的两个士兵,冷声吩咐道:“你们两个轮流背着,赶快走,鞑子还在后面追着呢。”
那两个士兵把张二蛋从地上拉起来,其中一个背上了,另一个在后面扶着,小跑着往前赶去。原地只剩下了阿麦和杨墨两人,杨墨拎着刀,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阿麦。
阿麦从来不是一个会主动放弃生命的人,她见面前只剩下了杨墨一人,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心里却在暗暗盘算着如何给他来个出其不意。阿麦看着杨墨,淡淡地说道:“你要为焦老大报仇理所应当,我不怨你。”阿麦嘴里慢慢说着,手却不露痕迹地往靴子处滑去,那里还藏着父亲的匕首。
“走吧!”杨墨突然说道,转过身去往前走去。
阿麦一愣,想不到他竟然不肯乘人之危。可现在她没工夫发感慨,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前追去。杨墨已经小跑出去一段,见阿麦一直追不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惊愕地看到她几乎是在手脚并用地往前爬着。
“怎么回事?”
阿麦见杨墨突然又转回来了,慌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说道:“没事,有点累,缓一会儿就好了。”
杨墨却皱了眉头,弯下腰扯住阿麦的左小腿看去,只见脚踝间早已肿得老高,紫红一片。“什么时候崴的?”杨墨问道。
阿麦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背着张二蛋的时候太慌乱了,连滚带爬的,只是觉得疼,可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疼得她真没注意到。见杨墨还在托着她的脚,阿麦面上有些不自在,连忙把脚收了回来,说道:“没事,骨头没事,快走吧,一会儿鞑子该追上来了。”
杨墨松开了手,转身却在阿麦身前蹲下了,冷声说道:“上来!”
“啊?”阿麦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杨墨这是做什么。
杨墨粗声骂道:“他娘的让你上来就上来!你替我挡一刀,我背你一趟,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有机会我还是会替焦老大报仇!”
“不用!不用!”阿麦慌忙摆手道,“我找个棍子就行!”见杨墨转回头冷冷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一慌,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脚踝一疼,差点又栽倒在地上。
杨墨也不说话,上前一把抓住阿麦的胳膊往前一提,自己同时转身弯腰,一下子就把她扯到了他的背上。两具身体相撞后紧贴在一起,两个人同时都是一僵。
阿麦一直用来裹胸的宽布条已经解下来给张二蛋包扎了伤口,虽然现在仍是初春,身上的衣装还厚,虽然外面还套了软甲,虽然她的胸部并不丰满,虽然……可她毕竟是个女子,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女子,胸前的柔软怎么也不可能和男子一样。
杨墨的身体也僵住了,仿佛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到了他的背部,让那里的感觉更加敏感。阿麦闭了眼,脸色惨白,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必须把杨墨杀了灭口,如果不是两只手腕都还被杨墨抓在身前,她就去摸靴子里的匕首了。
杨墨从僵直中反应了过来,没有说话,只是又把阿麦的身体往上托了下,然后大步向前走去。一时间,聪明如阿麦,都无法摸透身下这个男人的心思了。他发现了吗?为什么像是毫无反应呢?
杨墨脚下健步如飞,一会就追上了前面背着张二蛋的那两个士兵,再往前,已能隐约看到前面的大队。在追上队伍前,杨墨突然低声问道:“焦老大是不是因为这个被杀的?”
阿麦不知该怎么回答,僵了片刻后涩声回答:“他想欺辱我。”
杨墨再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