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鹿星儿被安贝叫到了咖啡馆的里间。
鹿星儿注意到了她脸上令人奇怪的平静,因为几乎没有表情。
她说,昨晚我想了一个通宵,发现自己对这事还是有点消化不了。我也不想说你不好,我老爸交代你这么做,这我理解,因为我太了解他了,但你一声不吭瞒了我快一年了,这个就让我受不了,只要回味一下就会受不了,我平时对你那么好,那么信任……
他嗫嚅:不好意思,其实我每天都想告诉你。
但你没告诉我。
鹿星儿垂下眼睛,摇了一下头。
安贝说,想着一个人能这样藏着掖着,我觉得很可怕,算我白对你好了。我也不想多说了,反正这“间隔年”也快结束了,以后这咖啡馆还办不办,开宝公司会决策的,但我们都不会在这里了。
他支棱着眼睛看着她。小时候,他总是以这样的表情问:然后呢?然后呢?
她的视线落在桌面上,说,这件事就这样了,我不想提了,但也不想当它没发生过,所以,最近我想离你远一点,这个你应该可以理解,因为我想消化一下。
乔娜发现,虽然自己作弄了一把李破空,但其实经过那天晚上的晚宴以及近来的一番瞎折腾,无论是安贝还是自己都有点蔫,懒洋洋的,好像没了折腾的劲儿。静一下先吧,是的,好多事都需要消化。
乔娜趴在餐台上,此刻店里没有客人。
她看见鹿星儿坐在壁炉边,在观察地上的那两只猫。这屋子里,是一片安静。是的,最近他好像也静下来了。虽然以前他也话不多,但这几天他的低落却有些显眼,只要一抬头,看过去,几缕郁郁寡欢的气息就浮在他的周边。
比如,此刻他一边观察猫,一边在看手里握着的手机。但乔娜感觉他其实在发愣。他脸上的纯良是那么一目了然。他喜欢小动物、喜欢动漫、吹笛子、搞电脑、关注科技动态……在她眼里,这些都像宝石一样闪着天然的光。她想着那晚酒桌上的那些人,突然心疼哪天他也会出现在某张桌上。她想,他怎么可能搞得过那些人,心里就有些担忧。她想,也可能他过的日子不会遇到那些人,那么,他会有一个怎样的女孩,怎样的家呢?嗯,一定是好不到哪里去,也差不到哪里去吧。其实这也蛮好的。
乔娜看着他的侧影,想到他哪天会爱上一个别的女孩,心里就有幽幽的痛。她想,如果过日子要求不高,不好不坏地混,自己跟他也应该能做到吧。这么一转念,她想,放过他吗?要不,还是拿下他,拿下他一起混呗,不好不坏地混,也总是可以混的。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扭过脸来,对她点点头。她想问,怎么了,你?
她心里的爱恋在强烈地涌上来,她想,这要到哪天才能消失?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暗恋者的心,那是一颗把所有细节都看在眼里的心。
是的,乔娜意识到了,鹿星儿的低落与安贝最近对他的态度变化有关。
她想,鹿星儿与安贝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快了,因为她感觉到了安贝对他的突然疏远。而曾经安贝是把他当作小跟班的,为此乔娜还曾犯酸。
而如今,乔娜注意到了,这突然而至的冷点,似乎让鹿星儿既无措,又像葵花一样绕着安贝转。他在找各种借口去里间,送杯茶、送张报、送本杂志、抱只猫去给她看……然后脸色黯然地出来。没用哪。
乔娜想,那天上午安贝把他叫进去谈事,到底谈了什么?难道就因为他毛手毛脚给她找来过一个老太太?
乔娜对着天花板吹了一口气。
她发现这空间有些逼仄。她想,也可能人不能扎堆在一个空间里太久,否则不是相互生事、厌烦,就是相互爱上。
鹿星儿在看手机。猫咪胖宝、铃铛从壁炉边一前一后地踱向乔娜这里。
阳光正从窗玻璃透进来,落在餐台前方,在地板上映出了一块明亮的光区。铃铛侧着头,研究了一会儿自己的影子,然后坐下来,胖宝也走进了光区,它在看铃铛。它把头伸向铃铛,胖乎乎的脸上是温柔的讨好神情。乔娜想,它们已经好上了?
铃铛站起来了,绕着胖宝走了一圈。两只猫咪在温暖的阳光下,是那么萌娇。乔娜心里在对胖宝说,上啊,快上啊。
胖宝向铃铛贴过去了,它胖嘟嘟的身形好像有些腼腆。突然铃铛呲嘴,对胖宝发出了“咝咝”的叫声。这声音怎么像蛇的声音?乔娜想。胖宝没停步,它伸着憨憨的脑袋。而铃铛突然窜上去,咬了它一口,再咬一口。哟,乔娜叫起来,挥手喊道:不许咬,不许咬。乔娜从餐台内冲出来,铃铛已经逃开了,而胖宝的耳朵上被咬了一个大口子,血在流。
鹿星儿丢下手机,奔过来,满脸惊慌,怎么又咬了,凶妞又咬人了?他抱起胖宝,对已跃上椅子的铃铛佯踢了一脚。他和乔娜一起查看胖宝的伤势。哎哟,比以前咬得都狠。
乔娜说,我还以为它们今天要成了,这凶妞太暴力。
安贝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从里间出来。她抱过鹿星儿手里的胖宝,看着它流血的耳朵和乖萌的脸,泪水夺眶而出,她说,你把铃铛给我还回去,我不能容忍这样的行凶行为。
鹿星儿脸色慌乱,他知道自己没看牢这对猫咪,又惹她不快了。
乔娜拿着纸巾过来,轻轻地擦拭胖宝的伤口,劝安贝说,还好,还好,伤口不是很深,安贝,没事,就是人也要打打闹闹,说不定这是成好事之前必需的呢。
安贝泪水纵横,说,都一年了,还没有感情,它们成不了啦!鹿星儿,你现在就给我去还掉那野蛮的家伙。
安贝抱着胖宝回了里间。鹿星儿抱着铃铛出了门。乔娜靠着餐台想心事。
这屋里有冷战,空气里就有凝重的东西,就粘连到了所有人的心情。
乔娜想着鹿星儿刚才惶恐的脸神,想着他此刻抱着一只猫走在街上的样子,想着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惹安贝不舒服了,心里就有深深的牵念。这时她听到了手机短信的鸣响——“叮咚”。
这声音来自壁炉边的茶几。鹿星儿的手机放在那儿。刚才他手忙脚乱,把手机搁在那儿了。
乔娜走过去,想把它收起来,免得待会儿客人进来了,找不着了。
乔娜拿起手机,瞥了一眼,“林毅行”。她愣了,反应不过来。他也认识林总?林总亲自给他发短信?他怎么没说起?
乔娜用手指划了一下手机屏,看见了这样一条短信:“星儿,这两天怎么样?微信短信均不见,有什么问题吗?林毅行”
乔娜心里有凉风在呼呼地吹。她知道这样不好,但她还是遏制不住用手指滑动手机屏。她看见了微信栏里鹿星儿与林毅行的互动。哟,联系比我还密切,这是什么呀?她想。
乔娜听到了心里的“咚咚”声。她想着林总苍老疲惫的脸,她理解他的不放心。但她想着鹿星儿这一年来沉静温和的脸,还是大吃一惊。
她想,原来如此,他倒守口如瓶。
她翻阅着“个人相册”聊天记录,她的惊讶像闪电一样袭来:哎哟,从开业至今有那么多细节都被他传送了。她甚至看到了“提篮上的小红花”活动那天,他告诉林总安贝的委屈。乔娜开始心绪紊乱。告状,这不就是告状吗?她心里的刺痛飞快地堆起来。难怪老是见他用手机拍我们,还以为这是他的爱好呢。她想着他此刻抱着猫走在街上,一定不知道她知道了他的秘密。那么安贝知道吗?乔娜想,就这几天安贝对他的态度,她多半是知道了,哎,无论换了是谁,知道了都不会开心。乔娜感觉自己触碰到了谜底,心里对他的忧愁和怜悯也堆积上来。她想着他温良的脾气,天哪,你干吗答应林总来做这个?乔娜看着天花板,想,那我干吗答应?
乔娜手肘支着桌面,感慨万千:绕什么都不要绕到别人的家事里去,这一点我算有体会了,好在林安贝的“间隔年”也快结束了。
鹿星儿回来的时候,看见乔娜正在餐台前张罗。
乔娜向他指了指餐台左侧。他看见自己的手机放在那里。
他拿过手机,往里间去。他想看看胖宝怎么样了,他还要告诉安贝,铃铛已经还掉了。
他没注意到乔娜寡欢的脸色。
安贝正在看书,胖宝依偎在她的脚边,受伤的耳朵已经包扎过了。
她和它的侧影,透着伤感的气息,让鹿星儿不安。
他说,铃铛还给朋友了,对不起,我刚才没看牢它们。
她没抬起头,说,好了,已经被咬了,也没办法了。
他没走开。他说,你别难过了。
她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胖宝,说,还好还好。
他往前走了一步,说,我说的是,你不开心是因为我,所以我真的对不起。
她依然没抬头,说,因为你?哎,我自己的事多着呢,我只是想静一下。
他依然没走,说,看着你不开心,我们也不会开心到哪里去,我觉得这店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了。
她抬头,向他摇摇头,说,别这样,如果是这样,我也对不起。
他说,确实是林总和我爸叫我来这里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你不好,对你没情感,不忠心。
她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乔娜也说过?她继续摇摇头,说,每个人对一件事的感受不会在同一个层面,我不会像你们这样看问题。唉,怎么说呢,不说了吧。如果说我有什么不开心,那也主要是感觉没劲,心里有碎的东西,这跟具体是谁没关系。好啦好啦,也与你没关系啦。她摇摇手。
他没太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说,你对我那么好,事实上后来我真的每天都想告诉你我是点点。
点点。她看着他脸上的着急神情,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郁闷,是因为经过一些事后,失去了哄骗自己的能力。如果你想骗我,还不如一直骗呢,反正“间隔年”也快要结束了。
他感觉到了她言语和情绪中有些混乱的东西在涌上来,他就说,“间隔年”结束了又怎么样?我们还是朋友呀!我小时候就喜欢你这个小姐姐。要是知道你这样不高兴,那我真的不会答应我爸和林叔叔来这儿了。我爸说你不容易,一个女生要为几万人的企业当家不容易……
她瞥了他一眼,说,你是不该答应他们。
他好像在想这个问题,他说,但是,我也喜欢这一年跟你一起在这里做事。真的,我喜欢。
她没响。他言语中的真诚涌到了空气里,于是她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些情景:他抱着猫在广场上出现,他骑着车去买东西,他喝掉了一杯杯她泡制的实验咖啡,他赶过来打了李破空一拳……于是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脸。他正在说自己喜欢这儿,喜欢她,喜欢这一年在咖啡馆上班。她点点头。他说,我虽没告诉你我是你爸派来的,但这跟我喜欢你是两件事,它们同时存在,可不可以?
安贝觉得纠缠这些没有意思,只有心累。她摆摆手,说,好了,别说这个了,我想静一静,我最近想静一静,你去忙吧。
鹿星儿从里间出来,脸上有深重的沮丧。
乔娜埋头在洗杯具。鹿星儿走过乔娜的身边时说了一句,老大又不高兴了。
乔娜说,知道。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嗯”了一声,说,我惹她的。
乔娜把洗好的杯子放进柜子,心想,你就没惹我吗?于是乔娜没头没脑地说,她不喜欢你了。
他点点头,神情像个无措的宝宝,说,问题是我喜欢她。
乔娜心想,你像个暗探这么瞒着她,她会信你喜欢她?
她就让自己的嘴角呈上了讥笑,说,哟,我这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喜欢谁,你喜欢她该对她讲。
置身于焦虑情绪中的他,比平时直愣,他说,我是跟她讲了。
那你追她好了,乔娜嘟哝。
他听出了她的讥讽,最近她常这样情绪起伏无常。他随口还嘴:可以试试。
他看了一眼里间的方向。
我们说过,千万别低估一颗暗恋者的心,那是一颗把一切细节看在眼里的心。
对于乔娜而言,她还真的感觉到了鹿星儿心里的波动。她看见他在找各种理由让安贝开心起来,他翻录了她喜欢的小野丽莎在店里反复播放,他在她的微信后面步步紧跟,贴评论,他在豆瓣上留心她看的书,然后一本本买来读……这些都是表象,更主要的是,乔娜感觉到了空气里有他焦灼的情绪在波动,像气流一样围绕安贝旋转。
作为一个暗恋者,乔娜对这一切目力犀利,她发现他也在起潮,也在步入她曾经的频率。虽然她搞不清楚这是否也是爱情(因为,这也太另类啦,事实可能多半是突然而至的冷落和距离感让作为下属的他惶恐和不适,从而做出了用力过猛的修补,于是情感投入过度),但这已足以让乔娜心里倾斜,犯酸迷失。
甚至有一天,鹿星儿好像憋不住了,突然呆头呆脑地告诉乔娜,自己小时候就和安贝认识,从小就喜欢她这个姐姐。于是,他向乔娜摊牌了,说自己也是林毅行安排过来的。乔娜拧了拧他的耳朵,说,你得向我道歉,你一定没少向林总打我的小报告。他支棱着眼睛,说,哪有啊,如果有,那也是开始时,后来哪有啊。
他注意到了乔娜给自己的埋怨眼神,就连声说“我道歉道歉”,但他跟她说话的情绪重心可没在道歉上停留,因为他更多的是倾诉安贝给他的感受。这使乔娜感觉他变得唠叨了,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他变得Open了。他对乔娜说,你觉得她怪吗,是有些怪,但开宝的员工及家属对她都有感情,谁这么年轻就去担那个担子,所以我们希望她过得好。他说,我从小就认识她,那时候她常给我讲故事,那时候我哪会想到人长大了以后,路会这么不一样,有的人你说她好命,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好不好……
乔娜看着他脸上的温柔怜意,这曾令她沉沦,但此刻它的朝向,却是另一个方向。乔娜心想,呵,前天上午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将他拿下呢。
乔娜虽然失意,但以她对凡庸生活的见解,她相信这只是他对距离的执拗修补。她可以这样理解,但她受不了自己所爱恋的人的心绪,每时每刻都在向另一个方向生长。
乔娜想,一个人的情感并非由理性掌控,但现在,我必须对自己的生活进行理性的掌控了。
应该这样了,这样才能让自己轻松一点,好过一点。
更何况,自己的家、自己没着落的工作和生活,还有好多事等着自己去张罗呢,不能让自己耗下去,这会无效,并且更疼,这不是我“小刀片”乔娜的风格。
于是在这个春天的尾声,她对自己说,该走了。走吧,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