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晚上九点半,余鱼编完报纸版面,上完夜班,骑自行车一路过来,寻找“正在找”咖啡馆。
刚过完新年,加上时间已晚,“正在找”咖啡馆里有些清静,没有客人,只有安贝、乔娜、鹿星儿在各忙各的。两位打工的大学生,乔娜已让他们回校去了。乔娜想,待会儿,这儿必须闲人勿入,保证怀旧该有的一切。
乔娜原本还想支走鹿星儿,但这小子被安贝留下来了。安贝冲着乔娜和鹿星儿笑道,别想得那么暧昧,就见一下老同学而已,避什么避啊,想八卦我呀?
乔娜和鹿星儿就逗她,好好好,“老同学”,别说得这么含蓄好不好?
安贝脸都红了,笑道,你们都得给我待着,不许跑开。
好,我们给你壮胆。
余鱼看到了“正在找”,他推门进去,感受到了咖啡馆里的温暖和空气中缭绕的咖啡香。
他看见幽黄的灯光下,散落着雅致的木桌椅,鲜红的圣诞花,青翠的松枝,有一个女人坐在临窗的沙发上,短发,月白色长毛衣,正打量着进门来的自己。
林安贝。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他从那女人的眼睛里看出了不解。他听见她在问:你找谁?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确定她就是林安贝无疑,因为她脸上还有小时候的影子,深邃的目光,硬朗的下巴。
而她绝对没看出来他是小鱼儿。这是毫无疑问的。她以为他是偶尔进来的客人。
但刹那间,她瞥见乔娜在餐台那边向自己抿着嘴示意着什么。于是她再仔细看他。
嗯?不是啊。她想。
余鱼见她没反应,就说,林安贝,我是小鱼儿。
OMG,她张大了嘴巴。
天哪,大胖子,他居然成胖子了。
如果事先让安贝预想一百种惊讶,她也想不到他会长成这样。
她定睛看,他眉宇间好像还有那么点过去的影子。小鱼儿,她对着他叫了一声,就控制不住地笑起来,然后就笑弯了腰。她知道这样不好,于是笑不成句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变成这样了。
余鱼见老同学笑成这样,他自己也跟着哈哈大笑。安贝心想,难怪乔娜昨天表情诡异,不停疯笑,原来如此啊。
安贝握余鱼的手,好胖的手哦。她说,别怪我,我怎么认得出来呀,小鱼儿,你吃什么了,怎么这么胖了?
余鱼脸上有腼腆的表情,说,我读高中以后,不知怎么了,喝水也长肉。
于是俩人互相瞅着,继续开玩笑。在他们之间,那些流逝的时光此刻仿佛在沙沙作响,它不仅改变了昔日的容颜,也在此刻消解了安贝曾经心动的感觉。安贝好像松了一口气。她发现从昨天到此刻之前,隐约的紧张好像一直藏在心里的一个角落里。现在没了。确实没了。这感受很微妙,没了,但那地方还有点暖烘烘。她让鹿星儿给老同学端杯咖啡过来,让乔娜准备些西点。
鹿星儿一边做拿铁,一边想着这人就是安贝暗恋的对象,就吃吃地笑。乔娜见他这么瘪着嘴在笑,感觉很逗,自己也就肩膀颤动笑起来,结果把一块芝士蛋糕切得歪歪扭扭。
这屋里的人都在笑,空气中被注入了幽默。
人一感到幽默,就轻松了,彼此间隔着的那些时光、差距、生疏,似乎没了影儿。安贝请老同学在沙发上坐下来。现在他们准备念叨那些老同学了。
鹿星儿端着咖啡过来。他把杯子往桌上放,今天他注定会出点岔子。果然,他手一颤,杯子斜了(他事后向安贝解释:想着是你的暗恋对象,我紧张呢。屁,安贝说,你故意捣乱。),咖啡倒翻了,洒到了余鱼的裤子上。
啊哟,余鱼跳起来,裤子上湿了一大片。
安贝跳起来,拿着餐巾纸,伸手就擦。
余鱼捂着裤子,说,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
安贝、鹿星儿手忙脚乱地帮他处理,但咖啡渗进去了。
安贝说,脱了,用吹风机吹一下,否则等会儿回去,风一吹会受凉的,鹿星儿帮他脱了。
余鱼和鹿星儿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余鱼说,不用不用。
安贝说,老同学嘛,没事。
乔娜已经拿了一块围裙奔过来,说,这个围上,挡一下。
余鱼腰间围着围裙,从卫生间出来。鹿星儿站在墙角用吹风机吹裤子。吹风机在发出“呜呜”的声音,这屋子里的欢乐在疯狂地堆积。每个人都在笑。各有含义,心领神会。这老同学的相见,真是喜乐多多。刚过了新年,透过窗户看出去,小广场上还留着圣诞、新年的灯饰,映衬着咖啡馆内的暖光,一个明亮的夜晚。
安贝和余鱼现在总算坐下来,可以好好叙叙旧了。
他们说了兰彩妮、小施施、张耳朵、李奶奶、小花花……
安贝说,小时候,你是多么乖啊,记得班主任陈老师最喜欢你,最偏心。
余鱼笑着点头,说,她是喜欢我。
她说,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余鱼笑着摇头,说,哪里哪里,现在你好。
安贝说,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们班大概有一半以上的女生暗恋你。
余鱼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说,哪里哪里。
安贝看着他的大眼睛,真的看出了他以前的一丝影子。那时候,他长着一张机灵的白瓜脸,一个聪明的小男孩。
她说,那时候我只要跟你多说几句话,班长张美琪就会威胁我,不许我跟你说话。
余鱼笑,说,张美琪?哪里哪里。
他憨憨的脸庞,已没了英俊小男生的痕迹,安贝突然有些难过。她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动不动就流鼻血,别的男同学一碰你,你就流鼻血。
余鱼说,现在不流了。
安贝说,那时候你一流鼻血,我就用纸巾给你擦,你像一个无助的宝宝一样仰着头,那样子我现在还记得。
余鱼笑着点头。
安贝瞅着他,感觉又生疏又熟悉,像面对一个失散多时、面目全非的兄弟,在找回记忆的线头,而情绪则是清澈的平静,曾经有过的甜丝丝的少年记忆此刻全无踪影,就像掠过青青大树的风,一去不返。是的,这时光,这变化,令人恍惚,又那么逼真。
安贝看了餐台那边一眼,感觉乔娜、鹿星儿竖着耳朵在听这里的言语。他们见她看过来,就向她吐舌头。可笑的是,鹿星儿手里还拿着那条已吹干了的裤子。
安贝向他俩挥挥手,他们就伏在餐台上咯咯咯笑起来,像一对搞怪的猫咪。这差点让安贝再次笑场,于是她说,你们两个,今天给我早点回去。
乔娜、鹿星儿向她做了“OK”的手势,就将咖啡馆打了烊,熄了一半的灯,先撤了。
现在,这咖啡馆里只留下安贝和她的小学同学。猫咪胖宝已经睡了一觉,现在醒了,它走到了安贝的沙发边,仰脸在看她的小学同学。铃铛不知待在哪个角落里,最近它情绪有点不安宁。安贝准备再坐半小时就走。
当他们把记得的老同学都谈论了一遍之后,安贝终于问余鱼成家了没有。
他胖乎乎的脸上浮现了腼腆,说,没哪,我这个样子,有点难。
安贝安慰他,会有的。
那你呢?他问。
安贝淡淡一笑,说,和你一样,还没呢。
空气里稍稍升起了一点局促,他想消解它,就说,我爸说了,人就是这样的,有时候觉得自己啥都没有,但哪天早晨一觉醒来,睁开眼睛,会发现什么都有了,老婆、老公、孩子、房子……
呵,那么我们就赶紧闭一会眼睛吧。安贝说。
他笑了,圆圆的脸膛显得很慈祥。他说,你这样的条件,如果想找,那是随便挑的问题。
呵,如果钱真能解决问题,那就不叫问题了。她心想,但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头。
余鱼就伸手过来,握她的手,轻声说,会有的,安贝,开心第一。
他眼睛里有灵气闪过,他还是聪明的,没问她不便言及的纠结,也未必清楚她的状态,但这个冬夜,他送了一句“开心第一”。
二十年前做小同桌、暗恋他的时候,可没想到二十年后会像现在这样怀揣着各自的惘然,坐在一起互相劝慰。安贝想。心里有暖意升上来。窗外小广场空蒙一片,宛若刚开始的这一年尚不清晰的走向。但愿这岁月还有时间让我们遇到更好的人吧。于是她指了指新年的街景,说,好啊,咱们加油。
接下来,面对这富家女生,他的拘谨有些过去了。他说,有合适的记得介绍给我哦。她说,好啊,好啊,你喜欢怎么样的?他有些支吾。她笑,心想他小时候的顽皮劲儿去哪儿了。她说,你得瘦一点下来,喂,说呀,你喜欢怎样的女生?
她希望他说自己吗?所以又在问他了。那可是她小时候幻想过无数次的。虽然现在她对他感觉全无,但她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好像还想听。他脸上又升起了腼腆。他说,刚才那个女孩,就是去公司找我的那个女孩挺好的。
她笑了笑,说,哟,乔娜呀,你喜欢辣妹?只是她不是太合适哦,你得找一个温顺的,当老婆嘛。
接下来,与多数男生一样,余鱼更多的谈兴是工作。
他说,在报社工作越来越累,因为受新媒体冲击,看报纸的人越来越少,如果一份工作不被人关注,做的人只会感觉更累。这两年报纸发行量下滑,所以每个人都有订报的任务,这是自己最头痛的事,因为做编辑的整天呆在办公室,又不在外面跑……
他还说,那天乔娜找我说开宝公司需要招人,不知你们看好我哪一点?
安贝拍拍他的手背,笑了笑,嘿,我们需要的是搞大数据的人,你做的是文字工作,乔娜有点搞错了,因为我说起过你小时候数学好。
余鱼胖胖的脸上露出了笑,他扬了扬眉毛,说,没事没事,老同学在一起工作也未必好,每天在一起说不定看着就烦了,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当,呵呵,还不如偶尔碰到,还有一个念想。
她问他刚才说的订报任务具体每人多少指标。他说,要完成200份报纸呢。她说,那我给你订吧,我们开宝公司订个200份。
他看着她,睁大了眼睛,说,那怎么好意思。
她摆摆手,站起来,说,谁让我们是小学同学嘛。
他说,我运气真好,今天遇到了你,小学同学。
他们走到门外告别。外面是空旷的小广场、灿烂的灯火。安贝伸开手臂,说,拥抱一下,然后拥抱了这个胖同学。
她感觉到了他的憨态。她笑了笑,然后把他轻轻推开,就像推开了曾经的一个依恋。
安贝回到咖啡馆,抱着胖宝又坐了一会儿。她想,这是好玩的一晚,那个俊秀的小男生变成了大胖子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吧:哪天早晨醒来,睁开眼睛,你会发现什么都有了,老婆、老公、孩子…
她相信命,所以她猜想与他重逢这事儿有机缘,什么事发生都有它的理由。呵,人人都在过日子,安贝,别太执拗,心中所难受的、所焦虑的、所无措的,它终会消失,就像少年时代的依恋,消失只需一瞬间,那么就开心第一吧!笑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