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公布那天晚上,周斯越在南京跟教授参加一机械展,晚上跟蒋沉见了一面,草草吃了顿饭。
在部队待了半年,终于见着亲人了,蒋沉激动地两眼泪汪汪,在部队排挡门口抱着周斯越死活也不肯撒手,周斯越把人拉开,“行了,一大老爷们臊不臊。”
从小蒋沉就跟周斯越亲,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状:“不臊,想死你们了。”
周斯越看着他抽着嘴角乐。
蒋沉闷了半年,此刻就跟个话篓子似的什么都往外倒,絮絮叨叨个没完,周斯越倒也没嫌弃,吃了两口就安安静静地靠着椅背听着,他向来是个很好的听众,这点毋庸置疑。
“刚来头两天。”蒋沉一边握着筷子,一边用手指比了个二,眼里恨呐:“五十斤负重五公里,跑完哥们两天下不了楼梯,爬着下的——”
“后头有一湖,零下十度,泡水里,牙都给冻得咯咯响,谁喊一句冷,哐——,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问你还冷不冷?!说冷,哐,又是一盆——泼到你喊不冷为止。”
周斯越看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听得入神,偶尔还搭两句腔。
“后悔么”
“不,老话不常说,当兵后悔两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蒋沉筷子杵在碗里,低头笑笑:“怎么说呢?从小你就比我们都优秀,邻里街坊都觉得你将来是一干大事儿的人,我,蒋沉,没什么本事,也不想教人瞧扁了去,你干大事儿,我当兵,也不损你面子。”
周斯越低笑着摇摇头,“得了,赶紧再吃两口,我得走了。”
“去哪儿?”
“回北京,晚上出成绩。”
蒋沉哗哗吸了俩口面塞进嘴里,神经大条地说:“你又没考,你出啥——”话一愣,倏然抬头,目光直戳向他,“不对,你丫最近身上有股人气。”
又恢复了往日插科打诨又一茬没一茬地模样。
周斯越笑着在桌下踹了他一脚:“吃你的面。”
蒋沉呵呵乐,傻乎乎低头三两口把碗底的面儿嗦进嘴里,一根菜丝儿都没留下。
周斯越摇摇头,啧啧两声,“在里头改造得可以啊,老蒋回头该乐坏了。”
蒋沉不屑:“他才不会呢,走之前就说了,这儿子他不要了,大半年了,连我妈都被他关着,不让来见我。”
提到蒋志雄,蒋沉到底还是有一丝遗憾。
谁不想自己做的事儿得到家人的支持和鼓励,成绩不好,当兵是他唯一想做的事儿,但在蒋志雄眼里就是不负责任,不孝,宁可当作没生过他这儿子,走之前那晚什么狠话都说尽了,恩断义绝这样的词儿都从他嘴里蹦出来了,他根本就没在指望人能原谅他。
“行了,来都来了,你在这边就安安心心训练,等回头哥几个再来看你,老蒋那边,你放心,我们几个都照看着,身体倍儿棒,还是那副样儿,热忱,啥都爱管,看见一老太过马路还紧着上前扶呢,完了我一看,那老太岁数还没你爹大。”
蒋沉:“他就那德行,在单位管出毛病了,在家里也啥都爱管,邻里街坊有点儿啥,全算他一人账上,跟你妈一德行。”
周斯越皱眉:“说你爹还捎我妈,想打架?”
小时候打不过,被人拎着摁在地上狠揍,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蒋沉一拍肩膀的武警徽章:“你是在威胁中国人民解放军?”
话音刚落,周斯越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一串座机号码,捞过,接起。
刚“喂”了声,话筒里传来一阵乌乌泱泱的痛苦声。
心猛地一沉。
“丁羡”
呜呜咽咽又是一通哭,紧接着,啜泣两声,哭呛了,断断续续抽噎着。
“周斯越,我没考好……可能都上不了一本线。”
一本线的预估分比她超出十来分左右,其实丁羡之前几次模拟成绩都过了一本线,还超出不少,但她这人心理素质差,一紧张就容易出错,记得很清楚,除了中考,她人生中的大考几乎都是失利,小升初也是,差点都没过线,虽然平时成绩都名列前茅,但一到大考就发挥失常。
老师说她心理素质不行,承受不了压力。
后来叶婉娴找人给她算了算,算命先生说这丫头命里却考星,考运不行。
知道这事儿之后,丁羡状态就更差了,就成了个魔咒,一直套在丁羡的头顶,跟一片乌云似的,走哪盖到哪儿。
这事儿就麻烦了。
早年大学生罕见,一村里也没几个大学生,但到了九零后那代,遍地都是大学生,不考个好大学未来的路很难走,加上又不是有家底儿的人,全指着这条出路呢。
周斯越跟蒋沉告别,连夜从南京赶回北京。
两人对着电脑研究了好几天,二本拔尖儿的那么几所,还有些在省外。
周斯越沉默。
丁羡想了想,搓着指尖,低声说:“要不我还是复读吧。”
“复读没你想的那么轻松。”周斯越窝在椅子里,转头看她:“等分数线吧。”
气氛低迷。
屋外电闪雷鸣,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珠霹雳巴拉砸在窗户上,打破这一室沉静,楼下电视机在播送着最新的天气预报:“5号台风麦沙即将登陆,请各位市民做好防护工作,减少出行。”
丁羡站起来,“那我回去了。”
周斯越轻嗯了声,想是觉得小姑娘声音低落,就这么放人回去或许会她想多,有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想太多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丁羡乖乖点头。
“等会。”
周斯越转身从书柜里抽出一个小机器人,递过去,“答应你的奖励。”
丁羡望着那做工精良的小机器人,有点诧异:“女的?”
周斯越双手抄进兜里,靠在墙上,笑了下:“嗯,你放桌上试试,小心点儿,废了我不少功夫。”
丁羡轻手轻脚拿袖子擦了擦顶上的灰,估摸放了有些日子了,按下手上的遥控,没一会儿手中的小家伙就跟扭秧歌似的动起来了,有点像精神病20版,“改良过的?真可以治精神病?”
小东西一摇一摆地扭着秧歌朝他这边过来。
周斯越随手把桌上挡路的书移开,一边给低着头认真地给小东西清扫路障,一边漫不经心地回,“不知道,前阵跟教授送了几个到抑郁症治疗中心,现在在等实验效果。”
丁羡猛地醒悟过来,“你不会拿我当小白鼠吧?”
“你这个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是个美好的词,不论用在哪里。
“取名字了吗?”
“没,她是你的,你取吧。”
丁羡仰头,两眼冒光看过去,“四月怎么样?”
周斯越动作一停,抬眉,目光过去,盯了一会儿,随之笑着别开眼,“随你。”
四月。
人间四月芳菲尽。
也是她的周斯越。
丁羡高兴地将小东西小心翼翼的抱进怀里,乐盈盈地跟他道谢:“谢谢!”
男生抱着胳膊嗤笑:“谢屁。”
室内一片宁静,窗外狂风暴雨,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一本分数线在一周后公布,丁羡没过线,差五分,等第二批志愿过程中,听从了周斯越那位清华教授的意见,挑好学校不如挑好专业。
但这对丁羡来说,就是个遗憾。
七月底,叶常青忽然来了,还带了苏柏从一起过来,丁羡一回家,刚脱鞋,看见客厅沙发上坐着那两尊大佛,心里就咯噔一下。
“舅舅。”
“苏先生。”
苏柏从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皮鞋陷在她们家沙发里,双双飞叠,灯光下,丁羡一低头就看见门口脱着一双增光发亮的黑皮鞋,鞋头尖尖,有点像鳄鱼嘴。
叶常青冲她招呼:“成绩出来了”
“嗯。”
叶婉娴从身后端着水果过来,客气道:“苏先生,吃点梨子。”
苏柏从礼貌:“谢谢。”
待两人都坐下,叶常青也不再绕弯,开门见山对叶婉娴道:“姐,羡羡成绩出来了,我也就跟你直说了,上个普通大学,真不如让她去学画算了,大学生遍地是,出来以后随随便便一个工作岗位谁都能胜任,出来还是给别人打工,这丫头功底不错,再培养培养以后肯定有成就,费用问题你不用担心,我跟柏从这边决定送她去巴黎艺术学院。”
叶婉娴犹豫地看了苏柏从一眼,后者爽快表示:“我没问题。现在社会讲求机遇,清华出来的学生机遇不好也有回家卖猪肉的。”
阿呸。
那是人卖猪肉比上班赚钱!
“去巴黎?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我不放心。”
叶常青安抚道:“现在的社会早就不是当初了,多少留学生在外面自己求学,别人想得这个机会都没呢,刚好前阵柏从有个朋友在巴黎联系上了,好不容易托人介绍的,机会难得。”
叶婉娴:“我跟孩子她爸再商议商议。”
一商议就过去了一星期。
丁羡说什么也不肯去巴黎,叶婉娴觉得反正不用自己出钱,去就去呗,总比在国内上个二流大学好。
丁羡抛下一句:“你出钱我就去,别人出钱我不去!”
叶婉娴恨不得咬她:“有人肯资助你,你还跟家里拿什么钱,不知道家里开支紧张啊!”
叶常青愿意资助她,她能理解,苏柏从凭什么呀,她跟他非亲非故,而且那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又不是慈善家,白拿人家,她心里不安。
零六年八月来临,麦沙台风登陆,是个永远都被人记得“黑色”八月。
起先是路口的广告牌砸死了一老头儿,家属跟店主索赔两百万,店主愤懑不平,在言语争论中举刀将老头儿的儿子砍死了。
八月十二日,台风过境,前后发过两次洪水,城里刚建一小区忽然被人掀下一阳台顶来,砸死了一孕妇。
紧接着那小区的墙面忽然裂开,那裂缝跟条蛇似的,不断蔓延,最后越裂越大,墙面开始往下落灰。
乌黑的天忽然炸下一道响雷,像是一个讯号,那栋楼就开始轰轰隆隆往下陷,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中,高楼拔地瞬间埋为废墟,一楼二十四户,埋了上百人。
“救人!!!!”
悲怆的呐喊响彻长空,就跟一把利剑似的深深扎进人们的心里。
武警部队、消防、直升机救援全部出动,那年的八月,每个人都人心惶惶地守着电视看救援现场的转播,也没人再敢让小孩独自出门,丁羡自那日之后,就再没见过周斯越。
巷子里每天围满了讨伐了业主,丁羡有时候想偷偷绕过这些人去找周斯越,都被叶婉娴拉得死死的。
“别去凑热闹了,这些人都疯了,这事儿周宗棠不出来说话,他们就会这么一直闹下去。”
丁羡不懂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刚建的小区不到两年就被台风刮没了,死了那么多人,施工方,质检方脱不了干系,城建更脱不了干系,现在这事儿就是三方之间互相推,施工推质检,质检推城建,城建推施工,但施工方都是些民工,人哪有说话权,找的就是这些领导。”
丁羡望着窗外人头攒动,一个个拉着血红布条,带着棉被,在楼下一坐就是好几天。
“那也不能这么让人逼着啊,周斯越过几天要开学了!”
叶婉娴把菜择好拿进厨房,悠悠地说:“他们早就搬走了,还操心他,你先管好你自己吧!我跟你爸商量了,你还是跟小舅舅去学画吧!”
“我要复读。”
厨房哐当一声,菜篮子落地,叶婉娴举着菜刀冲出来,“你说什么!?”
“你有钱供我我就去学画,不然我就去复读。”丁羡平静地看着她,“小舅舅还没娶媳妇呢,您好意思糟蹋他的老婆本,我不好意思。”
“反了你了!”叶婉娴扬了扬菜刀,“随便你,你爱干嘛干嘛!考不上好大学我随便给你找个人嫁了!”
“周叔叔那边还有娃娃亲,你嫁不出去!”
“早就让你爸帮你退了,摊上这破事儿,谁还淌这浑水。”
“妈,你做人的原则是落井下石吗?”
难怪她都联系不上他,有这么个妈,谁还愿意搭理她。
“我为你好,我有错吗?!你周叔现在被撤职,连房子都被单位收回了,在这北京城现在连个一亩三分地都没有,背着一身骂名,你以为当他儿媳妇儿好受啊!”
……
周斯越没有再回过燕三胡同。
丁羡也没从这儿出去过,她时常抱着小四月坐在窗前看,总觉得,还是跟往常一样,一个戴着耳机,背着包的少年双手插兜从面前晃晃悠悠闪过。
从不曾想起的画面似乎一帧帧更清晰起来,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放,一遍又一遍。
“来,宋子琪,哄哄我同桌,哄高兴了,晚上我让你三个球。”他翻着书说。
“天安门的风景也不错,顺便让毛主席给你指条明路。”他头也不抬地说。
“到时候考一起不就好了,笨。”他揉着她的头说。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丁羡,你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他看着她,平静地说。
窗外风清扬,凤凰花开满了墙头,一年春落春又起。
百丈寒,千堆雪;点绛唇,赠君言。
无需道别。
明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