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前。
明华裳传来那条奇怪的口信时,任遥本没有多想。明华裳和李华章这半年一直待在上阳宫,对长安的状况体验不深,然而在任遥看来,这段时间长安每一日都不太平。
太上皇退位后,皇帝猜忌太平公主、相王,韦后大肆揽权,纵容梁王父子在朝堂中安插自己人,安乐公主日日想着做太女,和太子针锋相对。幸亏太平公主和相王屡次退让,这才没有闹在明面上。
但是太平公主和相王乃是神龙政变的功臣,谁甘心被几个小孩子踩在脸上?如今长安看似万众归心,藩邦朝贺,但底下早已暗流涌动。
神龙政变后,任遥原指望跟着李华章立份大功,以慰父兄在天之灵,同时也证明给任家那些旁支看,她一个女子,照样可以光耀门楣。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华章确实立功了,奈何功劳大过了头,反而被皇帝猜忌功高盖主。连任遥这个跟随者也跟着遭殃,莫说升官,连问津者都少。
任遥继续干着执勤、巡逻的差事,春去秋来,日复一日。任遥终于明白祖母的话,做官不是仅靠练武就能解决的,她枪练得再好,在官场中也无济于事。
真实的官场,和她想象中光宗耀祖、征战沙场的样子远之又远。哪怕她屡立奇功,破格封侯,也不过是长安中小小的一颗螺钉。
好在还有江陵和她插科打诨。江陵进官场是听他父亲安排,无所谓升不升官,受不受重用,如今被冷遇了他也不在乎,还是笑嘻嘻地呼朋唤友,吃吃喝喝。身边有这么一个没脑筋逗趣,慢慢地,任遥习惯了枯燥清苦的羽林军生活,甚至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今日江安侯府设宴,则天皇帝丧期内,本不应大兴宴饮,但恰逢江安侯寿辰,江府还是设了道小宴,只邀亲近的人家来。江陵早早就告了假,他再三叮嘱任遥今晚务必去江府赴宴。任遥嘴上没答应,但巡逻结束后,她马上就收拾东西,打算先回家换身衣服,再去江安侯府。
毕竟是江陵父亲的寿辰,她穿羽林军的衣服去,太失礼了。
任遥着急离开,抄小路出北衙。路过一堵墙时,她无意听到墙后有人说话。
隔着风声,对方的声音朦朦胧胧,听不清晰。任遥隐约听到左羽林大将军的声音,这是他们的顶头长官,任遥下意识停下脚步。
墙后的声音时断时续传入她耳中:“梁王父子弄权,霍乱宫闱,无异于二张兄弟。太子欲斩杀韦皇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以正朝纲。神龙年雍王亦是靠出其不意逼则天皇帝退位,雍王能做成,太子比雍王更名正言顺,怎么做不成?你我戌时响应太子,带兵冲入玄武门,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另一道声音听起来似有些犹豫:“可是,这可是谋反,一个不好是要杀头的……”
“哪有什么造反,我们是奉太子诏令,入宫保护圣人。成大事者岂能畏首畏尾,太子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若是成了,日后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后面的声音转低,喁喁不可闻。任遥狠狠吃了一惊,她飞快扫过周围,见没人看到她,赶紧放轻脚步后退。
最初的震惊过后,任遥的脑子很快就冷静下来,她疯狂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造反,而是功劳。
依安乐公主的跋扈,太子能忍下去才是奇迹,她只是没想到,太子居然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看起来,太子打算效仿李华章的路子,策反羽林军中高层将领,发动兵变,突袭玄武门。只不过李华章的手段要隐秘精密地多,太子起事当日才来拉拢羽林军将领,似乎有些操之过急。
不过听说安乐公主越来越频繁地游说皇帝废太子,立她为太女,前几天韦后甚至提出则天皇帝是女子,奉灵的人理应也是女子,应该让安乐公主主持则天皇帝祭典等话。皇帝没有表态,但是,若真让安乐公主在众节度使和藩邦使者面前主持祭礼,何异于废太子,立太女呢?
太子因此急了,想要先下手为强,也不难理解。
任遥离开北衙,顾不上江安侯府的宴会,不假思索往雍王府跑去。但是她在门口再三陈明有要事和雍王相商,雍王府的门房都不放她进去。
任遥没办法,只能给明华裳、李华章留了口信,很不甘心地离开。她站在街头,看着往来人潮,觉得无比茫然。
李华章和明华裳不见她,这么大的事情,她还能和谁商议?
回府告诉祖母?祖母定会让她明哲保身,莫管闲事,明知宫变而不作为,任遥不甘心。去找谢济川?那个狐狸没一句真话,她信不过他。或者去和相王、太平公主通风报信?
任遥看不上告密的行为,何况,没有李华章,她也见不到太平公主、相王本人。进宫告诉皇帝、皇后也不妥,那毕竟是当朝太子,她没有证据,怎么敢诬陷太子造反?
任遥左右为难,这时一个人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任遥意识到自己在想谁,简直惊骇。
她在做什么?她不忿男子天生有继承权,而女子只能嫁人,所以从小苦练武艺,一心证明她不比男儿差。她好不容易成了侯爷,怎么能自甘堕落,遇到事情去找男人拿主意?
她是平南侯,是任家唯一的顶梁柱,她绝不会像闺阁女子一样甘于做金丝雀,她这一生绝不会成婚生子,更不会听男人的话。
任遥咬牙,将江陵的脸从脑海中赶出去,背朝江安侯府,头也不回向宫城走去。
任遥再度回到北衙,和同僚换了班,去宫门守夜。这在军中是常有的事,谁临时有安排,便会和同僚调换执勤日子。另一人听到任遥愿意替夜班,当然求之不得,很痛快就答应了。
任遥沉默地拿着武器,去宫门戍卫。走前,她看着在营地内清点人数的左羽林军大将军,仿佛在看现成的功劳。
江陵是江安侯的儿子,一生下来父亲就替他把路铺好了,可是她不一样。她走到这一步已经牺牲了太多,她没有退路,必须取信于当权者,保住平南侯府。
或许太子看到李华章从玄武门攻入宫城,成功逼则天皇帝退位,他就觉得他也行。正因如此任遥才确信太子成不了事,太子连玄枭卫的存在都没有摸到,竟然就敢学人逼宫。李华章一直很坚定地支持皇帝继位,哪怕皇帝猜忌他,他也从未动过起义的念头,所以李显这个皇帝,必然能坐得长长久久。
胜利者已定,她要帮谁,已毫无疑问。任遥默默对李华章、明华裳道了声抱歉,并非她背信弃义,她提前通知过他们,只是他们不肯见她。李华章有雍王封号在身,这辈子不会过不下去,但她不行,她背后是平南侯府,她不能后退。她必须立功,李华章和皇帝是亲人,应当不会在意她讨好皇帝、韦皇后的。
她没得选择。
任遥装作照常巡逻,寻机在身上绑满了武器,静等戌时到来。冬日的天黑得很快,夜穹深不见底,稀疏的星光下,有的人家在吵架,有的人家在为明日的食物发愁,也有的人家,在歌舞美酒中纵情享乐。
任遥刻意不去想江安侯府及江陵现在在做什么。太子的目标是皇宫,不会对其他地方下杀手,只要她解决了太子兵变,她能得到功劳,江陵能安安稳稳为父亲过完寿辰,祖母能无惊无扰睡个长觉,李华章和明华裳也能平静过他们的二人世界。没有任何人的利益受损,一切都是最好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任遥忍不住又瞥了眼时辰,目露不解。
说好了戌时起事,如今已经戌时两刻了,怎么人还没来?
莫非他们察觉事情败露,取消了计划?任遥抿住嘴,心里既茫然又不甘。
人生是不是越求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她那么想立功,极力想证明自己可以支撑任家门庭,偏偏每次都在距成功一步之遥的时候破灭。任遥正在丧气,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喧哗声。
任遥心神一凛,霍得抬头,看到一群黑影簇拥着一个人涌向玄武门,星星火把点缀其间,任遥甚至看到了刀尖上未干的血迹。任遥心里狠狠一惊,是谁的血?
太子不是要逼宫吗,为什么迟到了这么多,还中途拐弯去杀了人?
守宫门的羽林军意识到不对劲,领头的连忙下令结阵,所有士兵聚拢守在玄武门前。任遥混在守门的士兵中,听着太子威风凛凛让他们放下武器,暗暗估算太子的兵力。
和李华章当初精心策划的兵变不同,太子带来的人多是多,但太杂乱了,所有人挤在一起,毫无章法。兵精贵不精多,这种时候人多,可未必是好事。
太子带来的人是羽林军,守宫门的也是羽林军,双方看着对方阵营里相熟的脸,都有些迟疑。守宫门的将军听到太子是奉圣旨行动,态度渐渐动摇,任遥猛地一声暴喝:“我等乃天子亲兵,只听圣上号令。太子殿下说是奉圣人旨意,可是如今天黑,谁知是不是真的圣旨。太子若真有急事,不如暂回东宫,明日去面见圣人。晨鼓响前不得开宫门乃是规矩,恕臣不能放太子入内。”
任遥态度坚决,声音洪亮,守城的羽林军都受到鼓舞,一步不肯退却。太子见事情发展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有些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这边拉扯中,太极宫已经被惊动了。皇帝、韦皇后在太监的扶持下登上玄武门,皇帝看到城下的阵仗,还有什么不懂的,怒喝道:“逆子,你要做什么?”
任遥见观众已经到位,知道立功的时候来了。她身先士卒冲向太子阵营,吼道:“太子谋反,擒拿逆贼,保护圣上、皇后!”
皇帝和韦皇后站在城楼上,只看到一道身影格外英勇,悍不畏死冲入造反队伍,一杆银枪舞得虎虎生风。太子原本就是庶子,虽然撞了大运被封为太子,但他没有任何理政经验,兵变全靠一腔仇恨和想当然。他既不懂怎么管人,也不懂怎么做事,被人一冲就胆怯了。
太子没及时稳住人心,下方被煽动造反的士兵很快慌了,没一会就溃不成军。任遥一直拿李华章来预设太子,一交手才发现太子比李华章差远了。她心中大定,乘胜追击,大喝一声追着残寇而去。
·
江陵今日本打算正式将任遥介绍给父亲和继母,为此他特意换了身衣服,精心整理了仪容。但他在府中左等右等,都不见任遥出现。
江陵心中无比失望。但他马上说服自己,说不定是她执勤后太累了,所以直接回府歇着了。毕竟如今天寒地冻,羽林军要巡逻全城,定然十分辛苦。反正他爹就在这里,大不了改日再介绍,总不能累着她的身体。
江陵强压着失落,回到宴席上,听继母和弟弟给父亲祝寿。江安侯哈哈大笑,他余光扫到江陵,问:“江陵,你说给为父准备的惊喜,现在在何处?”
江陵怔了下,笑着道:“爹,我还没准备好,等改日再说。”
江安侯神色明显阴沉下来,江安侯继室笑盈盈道:“侯爷,世子有这份心就够了,何必强求?二郎,快把你给爹爹写的祝寿辞拿上来。”
一个少年捧着自己写的字,稚声稚气祝江安侯福禄延绵。江安侯看着乖巧聪慧的幼子,很快喜笑颜开,笑着将儿子抱在自己膝上:“二郎字写得这么好,真是勤勉好学,不像你那不成器的兄长。”
江陵笑容微滞,垂下眼睛喝酒,就当没听到父亲下意识的话。这时管家飞快从外面跑进来,附在江安侯耳边说话。
江陵在玄枭卫学过唇语,几乎同时翻译出来,太子率左金吾卫、左右羽林军兵变,意图逼宫。只不过他们在往玄武门行进途中,太子想起安乐公主呼他为奴,要先去梁王府杀安乐泄愤。没想到安乐公主今日宿在宫里,恰巧躲过一劫,梁王父子,也就是安乐公主的公公和夫婿,没跑出去,被乱刀砍死。
江陵在心里“啊”了一声,有些难评。皇帝这一窝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皇帝倒霉了半辈子依然没有学聪明,他生出来的儿女更是一个比一个蠢,偏偏自我感觉良好,一个野心勃勃想当太女,一个都打算兵变了,竟然还能中途拐弯,先去杀仇人泄愤。
听到太子半途改道,江陵就知道太子此次行动必败。显然江安侯也没把太子当回事,他命人撤去酒宴,不断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毫无外面在发生政变的慌张。
慌什么呢?就凭皇帝剩下的儿子,根本没法和太平殿下抗衡,他们父子越相残,对太平殿下越利好。等着就是了,江安侯巴不得太子杀了安乐公主,韦皇后再发怒杀掉太子,最好再多牵连几个皇子。
韦皇后这等二流人物,竟也想效仿则天女皇,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命。
过寿的松快没了,但江安侯府内也不怎么紧张,江陵百无聊赖等着外面杀出最终结果。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在他视如乐子的故事中,竟然听到了她的名字。
“任遥?”江陵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大,难以置信,“昨夜根本不轮到她守城,她怎么会撞上太子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