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雨,今早上阳宫笼罩在一股蒙蒙清寒中。明华裳用了早膳,去太上皇寝殿替李华章的班。她没有带侍女,独自一人穿过亭台楼阁,遇到好看的花就停下,折一枝抱在怀里。等她到寝殿时,怀中已捧着半庭秋色。
虽然他们名义上在侍奉太上皇,但行宫的生活不能和长安比,一个已经退位的前朝女皇,和皇室的生活水准也不能比。明华裳来到上阳宫后,无比明显地感觉到武皇的时代过去了,连个宫娥也知道周武气数已尽,伺候太上皇没什么用处,不如花心思去讨好韦皇后、安乐公主。
哪怕明华裳还顶着雍王妃的名义,也不可避免感受到宫人的冷淡,太上皇作为号令朝堂的皇帝,落差只会更大。明华裳心里唏嘘,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太上皇人还没走,茶便已经凉了。
明华裳本身对权势就不热衷,她来上阳宫是陪李华章尽孝心,以及全自己的良心。无论太上皇对李家、对镇国公府做了什么,一个女人能走到她这一步不容易,明华裳由衷佩服她。这样一个英雄人物,若晚年凄凉度过,也太可悲了。既然李华章都放下了曾经的恩怨,明华裳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她愿意来上阳宫,陪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女皇,走完人生最后一截路。
她来上阳宫是出于本心,宫人和外人怎么待她,明华裳不放在心上。宫娥时常看不到人,那她就自己动手,有什么大不了的。
明华裳抱着一捧花进殿。她已经尽力放轻手脚,李华章还是听到了。李华章回头见是她,眼神立刻柔和下来,起身来接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明华裳见他眼角泛红,十分心疼。她放下花,先是试了试李华章手的温度,又去揉他的眼睛,低声说:“我来了,你一夜没睡了,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这段时间太上皇身体不好,晚上须有人守着,他们两人商量后,就一人一晚住在侧殿,随时注意着太上皇的状况。
说是商量,其实是明华裳强力要求的,李华章本来想一力承担,侍奉祖母,本就该他这个孙儿亲力亲为。明华裳知道以李华章的性格,天塌下来他都会说没事,她怎么敢让他这样糟蹋身体,非抢来一半的时间,好让他回去休息。
因为要守夜,两人见面的时间没多少,很多时候匆匆一面就要分别,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李华章不想这么快离开,他看了眼旁边的花束,说:“我陪你把花换了。”
明华裳望了眼他通红的眼睛,知道不如他的意他能一直撑着,便没有拒绝。两人没有叫宫女,轻轻穿过大殿,将各个角落里枯萎的花枝撤走,换了水,插上新鲜的花朵。
明华裳在调整花叶位置,眼眸认真专注,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绚丽浓艳的菊花映着她的脸,一动一静,一艳一淡,出奇迷人。
李华章一动不动看着她的侧脸,鼻尖嗅到清悠绵长、仿佛还带着露珠的香气,熬了一宿的后劲一瞬间涌上来。
既觉得疲惫,又觉得岁月静好,没什么大不了。
他从身后抱住明华裳,侧脸抵在她头发上,低低道:“最近没留意,原来这么多花开了。”
明华裳眼珠朝后瞥了眼,知道他累了,小心放轻动作,任由他抱着:“是啊。我搜集了许多桂花瓣,改日,我们做桂花月饼。”
“月饼?”李华章怔了下,“中秋要到了?”
“是啊。”明华裳轻笑,“过糊涂了吧?今年中秋没法陪着阿父了,幸亏姐姐回来了,要不然他一个人,肯定懒得张罗。过几日我们去花园看看,看还有什么花能做馅料,做好后给姐姐、任姐姐、江陵、谢阿兄都寄一份。”
“何必这么麻烦。”李华章心疼她累,说,“让人去买现成的就好,你有这些功夫多睡一会。”
明华裳将花瓶放好,哪怕无人观赏,也将插花调整得尽善尽美,笑道:“自家过日子,哪有什么麻烦?反倒是你,该多睡一会。”
明华裳转身,飞快在他唇边啄了一下,说:“别磨蹭了,快回去。”
李华章显然很意外,睁开眼睛,哪怕眼尾是红的,眼珠依然漆黑清亮,定定看着她。明华裳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推他道:“行了,快走,一会该被人看到了。”
李华章眸中忍不住露出笑意,他抓住明华裳的手,低头郑重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他本打算浅尝辄止,但唇齿相接后不由意动,思及这是太上皇养病的寝殿,他强行打住,恋恋不舍放开她,独自回房了。
明华裳双颊绯红,眼波流转。她捂住自己的脸,心虚地四处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这才长松一口气,轻声哼着歌将花摆好,打开窗户通风。
她在殿里忙来忙去,等收拾好后,宫殿焕然一新。厚重的帷幔挽在柱子上,到处点缀着花木绿植,空气清新,隐隐浮动着花香,冲散了那股沉郁苦涩的药味。明华裳做好这一切后,已薄薄出了一层汗。她随意扎起袖子,走到惯常的地方坐下,就打算练画。
照顾病人说辛苦是真辛苦,说清闲也清闲。至少大部分时间太上皇在昏睡,清醒时也不会搭理她,所以明华裳只需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她习以为常研墨,铺纸,刚打算动笔,破天荒听到有人问她:“你在画什么?”
明华裳吓了一跳,抬起头才意识到确实是太上皇和她说话。明华裳颇有些受宠若惊,她忙搁下笔,但并没有立刻扑到榻前,而是停在屏风后,恭敬又疏离地回道:“回禀太上皇,臣女在画人像。”
太上皇静静看着屏风后的人影,这一点,她和李华章一模一样。太上皇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对夫妻了,做着最辛苦的事,但等露脸时,却一个比一个不热络。
“画人?”太上皇似乎笑了声,嘲道,“这里一日也见不到几个人,能画什么?”
对此明华裳并不同意,轻声道:“看人并不靠眼,而靠心。臣女倒觉得,上阳宫并不比东西市差什么,一样有春夏秋冬,众生百态。”
太上皇有些意外。她知道明华裳全是因为李华章,最初作为明华章的妹妹,后面变成李华章的妻子。包括在上阳宫面对明华裳时,她也一直把明华裳视作李华章的附属品。没想到,这个女子比她想象中要有脑子的多。
太上皇扫过宫殿中多出来的花,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明华裳有自知之明,她和太上皇不是一个段位,她不敢班门弄斧,只是道:“生活。”
这个回答显然又超出太上皇的意料了。她挑眉,道:“生活?”
“是。”明华裳说,“金桂开了,墨菊、紫菊也开了,可以做桂花月饼和菊花茶,等中秋时和螃蟹一起吃,既解腻又下火。”
太上皇未曾接话,显然,在她的世界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操心过怎么做吃的了。太上皇不由回想,她上一次和人一起做食物是什么时候?大约,是未进宫前了吧。
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还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商户继女,须小心讨好兄嫂,免得她和母亲被扫地出门。除了感业寺外,那是她人生最耻辱的时候,但现在回想,能记得的都是她和母亲、姐妹一起闲话做事,似乎,也没什么难熬的。
太上皇顿了会,问:“你身为王妃,连中秋吃食都要自己动手,不觉得心酸吗?”
明华裳噗嗤一声笑了,说:“这有什么,自我嫁给他那一天起,这些事就料到了。我们才刚刚成婚,这种日子以后还长着呢。”
可能是养病的日子太无聊了,太上皇没忍住好奇,问:“你不会后悔吗?”
明华裳笑着摇摇头,目光落在桂花上,笑容渐渐收敛:“我怎么会后悔?曾经有一个女子,她院子里有一株桂花,她收集了许久花瓣,前一天晚上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亲人送些糕点,不等她想好,就出意外死了。有她做对比,现在我的父亲、兄长都在身边,多了一个姐姐护我,我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还嫁给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人,实在不能再好了。我庆幸还来不及,哪会后悔呢?”
明华裳的话中似有隐情,太上皇听出来了,她没有深究,道:“那是因为你和他成婚时日尚短,看到的都是他的好。若他今后一直郁郁不得志,恐怕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明华裳特别认真地摇头:“不会的。我虽然和他成婚才一年,但之前已认识了他十七年了。他不是见异思迁的人,我相信他。”
太上皇听后笑了,道:“每个女人初嫁时,都是这样想的。我刚随着高宗进宫时,也觉得他温厚善良,对我情深义重,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好人。可是,其他女人哭一哭,臣子上书骂一骂,他就觉得我太过跋扈,要废了我。若非我及时得到消息,废后诏书就写好了。此后啊我就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无论他平时嘴上再爱你,一旦涉及利益,他只会想着自己。关键时候,救我的反而是几个报信宫女。爱情就是一个锦上添花的玩意,男女荒唐时的的谎言,实际不过镜中花水中月,一旦你当真,它就没了。”
每个人经历不同,得出来的结论也不同,明华裳对此不置可否。她不是太上皇,李华章不是高宗,女皇和高宗的夫妻生活是他们的故事,并不能代表明华裳和李华章的婚姻。明华裳换了个话题,问:“给高宗上书的那位臣子,是……”
太上皇肯定了明华裳的猜测:“就是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所以我稳固位置后,立刻杀了上官仪,上官家所有男子砍头,所有女子没入掖庭。上官婉儿因此入了宫。”
明华裳挑眉,有些惊讶:“那您还敢将她放在身边,委以重任?”
太上皇笑:“若连这点容人之量和胆量都没有,还做什么皇帝?”
明华裳叹为观止,点头道:“您说的对,难怪您能成为最后赢家,臣女钦佩。”
太上皇笑罢,突然道:“若你在我的位置上,你会如何?”
明华裳诚实道:“将她远远打发走,永绝后患。”
“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女皇慢悠悠道,“我这些年还有些识人之明。以你的性子,放在后宫,未必比我当年差。”
明华裳感受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了,难怪今日太上皇有兴致和她说话,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她忙不叠摆手,头摇成拨浪鼓:“太上皇言重,臣女不敢。我做不到杀掉一个无辜的女婴,但是,也绝不敢将仇人的孙女放在自己身边。所以,我这辈子只能做一个普通人,太上皇勿要折煞我。”
之后,明华裳无论再好奇,也不敢贸然和太上皇说话了。太上皇看出了她的戒备,淡淡一笑,闭上眼睛养神去了。
她想,她大概理解,当日李华章为什么拼着王位不要,也要娶曾经的妹妹了。
人生活赢容易,活得明白最难。明白了之后还能坦然放下,难上加难。
这个女孩,就是难得的明白人。
虽然她依旧不看好,但希望,李华章的天真能得以善终。他们两人,当真能相扶相携、恩恩爱爱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