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
铜镜中的女人富丽而模糊,上官婉儿垂着手站在后方,看着韦皇后在高髻间比划金钗。这样的场景让上官婉儿微微恍神,她一时分不清镜面中映出来的人是谁,是长孙皇后、王皇后还是年轻时的女皇?
“昭容,你觉得这只钗如何?”
上官婉儿猛地回神,意识到面前的女人不是王皇后也不是女皇,两仪殿的女主人换成了韦氏。上官婉儿露出亲近而不失恭敬的微笑,道:“皇后国色天香,这只凤钗戴在您的发上,当真增色不少。”
韦皇后笑了,放下金钗,嗔道:“你们惯会说话,净哄我开心。”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皇后面如满月,贵为国母,天下金银珠宝能簪在您的头上才是福分。”上官婉儿从容含笑,说了好些得体的讨好话,果然把韦皇后哄得笑不拢嘴。韦皇后笑得红光满面,道:“上官昭容真不愧红妆宰相之名,难怪圣人让你专掌制命,起草诏书。”
上官婉儿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微微有些绷紧了。神龙政变后,李显复位,他一改曾经的不在意,而是将权力牢牢攥在自己手中。许多人因此失势,也有许多人因此得势。
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私交甚好,在外人看来应当属于太平公主派,然而太平公主一系被狠狠打压,上官婉儿却逃过一劫,反而得到了李显的重用。
这自然归功于上官婉儿的灵活善变,趋利避害。曾经女皇当政时,太平公主最受母亲宠爱,上官婉儿自然要和李令月交好,但现在皇帝变成了李显,她要首要讨好的人,也变成了皇帝和韦皇后。
上官婉儿因为变得快加文采出众,被李显封为正二品昭容,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令,掌握生杀大权。昭容虽然是后宫妃嫔份位,但上官婉儿和皇帝并没有多余关系,这只是皇帝给她一个头衔,让她能自由出入皇宫罢了。
上官婉儿和皇帝问心无愧,但落在韦皇后眼睛里,难免有根刺。上官婉儿很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立刻在韦皇后面前表态道:“是圣上仁慈,顾念高宗和祖父的情谊,妾不敢居功。奴婢还有一事想和皇后求个恩典,考功员外郎崔湜乃博陵崔氏之后,颇有才干,只可惜仕途不顺,未遇伯乐。如今吏部侍郎空缺,不知皇后可否赐他个考校机会?”
韦皇后一听便懂了,脸上露出笑意,拉过上官婉儿的手左右打量:“你是上官仪的孙女,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他亦是博陵崔氏之后,郎才女貌,果然般配。我信昭容看人的眼光,不必考校,让他自去吏部当值就是了。”
上官婉儿和崔湜私下有过露水姻缘,她向韦皇后推荐崔湜,便委婉表明她另有情人,不会和皇帝发生什么。而韦皇后提拔她的情夫进吏部,上官婉儿自然便要替韦皇后分忧。这是利益交换,也是表忠心。
上官婉儿听到韦皇后就这样容易便同意她的举荐,喜出望外之余,也莫名悲哀。吏部主全朝官员升迁考评,多少外地官兢兢业业干几十年,也换不来吏部一笔开恩,而吏部的副主官就这样在女人的闲聊中决定了……
所以,更说明攀好大树是多么重要。纵疾风肆虐,只要一直能攀附住当权者,就不用经受风吹雨打。
上官婉儿再一次在心里确认自己的道路,这时殿外传来咯咯笑声,一个女子如蝴蝶一般飞入大殿,迫不及待道:“阿娘,你看我的新裙子!”
上官婉儿回头看去,只觉得眼前一晃。安乐公主穿着一条极其艳丽的裙子,从正面看是一种颜色,从旁看是另一种,在阳光下呈一种颜色,在阴影中又是另一种,裙摆上闪烁着百鸟图案,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仿佛即刻就要振翅飞出来,令人眼花缭乱,都分辨不出布料本来的颜色。
韦皇后发出惊叹,问:“裹儿,你这是什么裙子,好生特别。”
安乐公主沾沾自得道:“这叫百鸟裙,用奇禽身上最鲜艳的羽毛织出来的,所以才能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得抓几千只鸟,才能织成这么一条裙子呢!”
韦皇后听得啧啧称奇,上官婉儿应和着奉承话,却冷不丁想到那上千只鸟。
它们原本自由地生活在山林,只因为长了漂亮的羽毛就被人盯上。说不定整个种族都灭绝了,最后只是成为公主的一条裙子。
至少,它们全族都在一起,死时不孤单。
安乐公主来回转圈,显摆完了裙摆上的花纹后,突然神神秘秘道:“阿娘,你看这是什么?”
安乐公主像变戏法一样,又取出一条百鸟裙,在韦皇后面前抖开。韦皇后又惊又喜:“你这是做什么?”
“下面人送来了新的布料,我很喜欢,便让他们又做了一条裙子,特来献给阿娘。”安乐公主扑到韦皇后身边,不断撺掇,“阿娘,你快换上试试。”
韦皇后拗不过女儿,半推半就地去换百鸟裙。等韦皇后出来后,两仪殿内所有宫女,包括上官婉儿,都齐声称赞。
韦皇后喜笑颜开,点了点安乐公主的鼻尖道:“你啊,就会哄我开心。说吧,又想要什么?”
安乐公主一叠声撒娇说:“没有,儿只是想孝顺阿娘罢了”,一边暗暗用余光瞥上官婉儿。上官婉儿福至心灵,立即道:“不敢耽误皇后和公主商讨政务,奴婢告退。”
上官婉儿走后,安乐公主不必再装,她立刻坐到韦皇后身边,抱着韦皇后的手臂道:“阿娘,你当真要让那个庶子做太子吗?”
韦皇后眼神一利,扫向周围,宫女们忙识趣退下。韦皇后放了心,装模作样呵斥道:“裹儿,那是你三兄,不得无礼。”
“凭他也配?”安乐公主嗤之以鼻,“他不过卑贱的婢生子,他娘是奴婢,他也是天生伺候人的奴才命,凭什么让他做太子,他配吗?我才是阿父、阿母的亲生骨肉,我要为你们养老送终,自然也该由我来继承皇位。”
“荒唐。”韦皇后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安乐公主看出来母亲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再接再厉,继续鼓动道:“阿娘,则天皇帝只是晋阳商户女,而我是中宫嫡出公主,她最初只是个连妾都算不上的才人,而我的丈夫是魏王世子。则天皇帝有的我都有,我的身份还比她强多了,凭什么她可以做皇帝,我不可以?”
女皇毕竟是李显的母亲,否定女皇,就是否定他自己。所以宫变后,李显依然恭恭敬敬供着女皇,最初几天还装模作样去上阳宫,请母亲主持政事。虽然女皇闭门不见,不再插手朝政,但朝中没有人敢真的忽视她。
安乐公主就是如此,她出生以来就没见过祖母,她只知道这个女人废了父亲的帝位,将她们一家囚在蛮荒之地。安乐公主对皇祖母毫无好感,更不必说孺慕之情,可是等安乐公主得到选择权后,却发了疯一样模仿她,向往她,想要成为她。
是啊,凭什么武后可以,她不可以?
韦皇后心中闪过同样的话。她和武后一样,嫁给了一个不那么男人的丈夫。这一点,李显还不如高宗呢。
因为九五至尊是她的枕边人,所以韦皇后最是知道,李显是多么优柔寡断,懦弱虚伪。这样一个人,因为生下来姓李,便可以做皇帝。
如果没有武后,韦皇后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佛说人各有命,父亲说女子当卑弱,曾经韦皇后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应奢望超出自己范围的东西,但亲眼看到武后称帝后,韦皇后突然生出疑问,李显那样一个三流人物都能当皇帝,她差在哪里了呢?
凭什么,她不可以?
因为她不姓李?武后也不姓李。因为她是女人?武后也是女人。
韦皇后动了效仿武后、做实权皇帝的心思,那她就必须有支持者和继承人。原本韦皇后的指望是李重润,但儿子死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小女儿来做接班人。
李重俊名义上叫她母亲,但不是她生的就不是,等李重俊上位,绝不会真心孝顺她。她若想掌权,就必须扶持自己人做太子。
安乐虽然蠢了些,但美丽的蠢货才好控制。若废了李重俊,立安乐为皇太女,她们母女掌握权力,大唐岂不是由她说了算?
韦皇后心动了,但她装作拗不过女儿痴缠,无奈同意的样子,道:“你总是这样任性妄为,谁叫我就你一个孩子了呢,真是欠了你的。行吧,改日我劝劝圣人,能不能成,就看你阿父有多宠你了。”
安乐公主一听母亲同意她做太女,喜不自胜,连忙说母亲的好话:“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放心,阿父肯定不舍得拒绝我的,如果他不同意,我就和他闹!”
韦皇后看着安乐公主笑了,道:“你呀,被你阿父宠坏了。对了,听闻前几日,你的奴仆在街上和雍王妃抢嫁妆?”
安乐公主骂太子时无所顾忌,一口一个奴才,但提到雍王,她支吾了一下,躲闪道:“也没有……是下面人误会,东西已经还回去了。”
韦皇后一听心里就有数了:“所以说你和雍王妃抢嫁妆的事是真的?真是蠢不可及,雍王有身世、有民心又有功劳,你阿父想夺他的权都得看看天下人同意不同意呢,你怎么敢和雍王妃闹?改日,不,就今日,你送一份礼去镇国公府,亲自向雍王妃赔礼道歉。”
安乐公主嘟着嘴不肯,她小时候物质匮乏,但所有人都宠着她、纵着她,她没有受过任何委屈,怎么可能低头给人道歉?韦皇后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她也知道指望安乐公主没用,叹了口气道:“罢了,我来备礼,让女官去镇国公府走一趟吧。你呀,多大人了还总是闯祸,还得母亲替你善后。”
安乐公主不服气道:“雍王已经没权了,我为什么要向一个臣女道歉?她也配?”
韦皇后看着小女儿,十分唏嘘。她猛然想起永泰,永泰自小安静懂事,韦皇后总觉得大女儿不如小女儿活泼可爱,所以对长女的爱远远不及会讨她欢心的小女儿。但此刻,在永泰死去一年后,韦皇后不得不承认,永泰说的是对的。
安乐被他们惯坏了。一个想做皇太女的人,竟然不假思索对忠臣之女说出“她也配”。韦皇后叹了口气,不得不警告道:“裹儿,你要是只想做一个富贵公主,自然想得罪谁就得罪谁,不用顾忌任何人的脸色,但你若想做皇太女,就必须注意德行,爱惜名声,不能让御史抓住任何话柄,尤其是不敬兄嫂这等罪名,万万不能有。”
韦皇后肃起脸色,安乐公主害怕了,唯唯诺诺应是。安乐公主脸上讪讪,随便找了个由头就出宫了。
就算不问,韦皇后也知道安乐必然和那群面首厮混去了,她刚才说那些话,安乐恐怕一点都没听进去。
韦皇后气小女儿不知轻重,但又拿她没办法,只能叫女官来,耳提面命许多话,命女官将赔罪礼送到镇国公府,亲自递到明华裳手上。
韦皇后望着女官走下宫道,没入岁月斑驳的太极宫中。她仰头看向太极殿高高翘起的脊兽,想道,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
但握在别人手里,就如鲠在喉。雍王在朝中的声望实在太碍眼了,她要尽快招纳党羽,提拔亲信,将朝堂收入自己囊中。
武氏能做皇帝,她,为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