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融融,春深似海,娘子们都换上轻薄鲜亮的春衫,走在花园中翩若蝴蝶。明华裳穿着一身皓色长裙,上系浅蓝色半襦,臂挽鹅黄色披帛,带着丫鬟穿过重重回廊。
两旁扫地的丫鬟看到她,纷纷行礼:“二娘子。”
明华裳浅浅颔首,问:“祖母起了吗?”
“老夫人卯时就起了,正由二夫人、三夫人陪着用膳。”
明华裳道谢,走入房门。如意连忙上前替她掀开门帘,明华裳迈步时,隐约听到后面小丫头们刻意压低又按捺不住的嘀咕声。
明华裳没听清,但内容并不难猜,无非是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龙凤胎调换一事。
花朝节过后,女皇论功行赏,有人被治了失察罪革职,也有人一飞冲天。明华裳因为识破凶手诡计,并在花朝节及时赶到,救下众多皇亲国戚,成了被全京城羡慕的幸运儿之一。
半个月前,两封圣旨同时送到镇国公府。据说圣旨是上官婉儿起草的,随着宫里的赏赐浩浩荡荡被送到镇国公府,东宫、相王、太平公主等人也添了谢礼。明华裳跪在历来只有红白喜事、盛大典礼才能开的公府正堂里,在全府主仆的视线中领赏,接旨。
明家人跪了满地,神色各异。镇国公感慨中难掩心酸,二房、三房又妒又羡,而明老夫人脸上五味杂陈。
镇国公府以前不是没立过功,但值得皇帝专门写圣旨褒奖的唯有这一次,而且,主人公还是个女儿。
不是当家男人,不是长子嫡孙,甚至不是媳妇,而是一个出了名废物的女儿。
不等明家人微妙完,更重磅的事情来了。第二封圣旨是给明华章的,但并不是明家众人所期待的升官加爵,而是轻描淡写地让明华章改姓李,择日搬离镇国公府,暂到城阳公主旧宅居住。
明华章从宫里回来后就和镇国公通了气,所以镇国公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但明家其他人都炸了锅。不等她们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听到宫里传来消息,说女皇将李华章封为雍王,命人重启章怀太子李贤入主东宫前的故居,等修缮好后,改做雍王府。
一个外姓人,就算立了再大的功,也不可能被封王。而且雍州是长安所在地,地处京畿要害,既富且贵,无论政治意义还是象征意义都十分重大,女皇将这块封地赐给明华章,让他改姓,还将章怀太子的旧王府赐给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言外之意已经非常明白。
明华章其实不是镇国公的儿子,而是章怀太子之子,女皇的亲孙子。至于章怀太子的儿子为什么会养在镇国公府,圣旨里没说,长安也没人没眼力劲地跑去问,这件事就成了皇室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镇国公府里就不太平静了。明老夫人这些年最大的指望就是明华章,结果最出息的孙子不是自家血脉,那长房的双胎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另一个孩子呢?
事到如今,镇国公也不装了,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明老夫人听到换孩子始末之后,差点气病。
孙子是别人家的,王瑜兰只生下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养在乡下就不说了,竟然还不愿意回家。
这叫什么事?关系着全族存亡的大事,明老夫人竟然被瞒了足足十七年!
明老夫人的愤怒自不必说,而二房、三房经过短暂的震惊后,心思就活动开了。
这不,今日一大早,二房、三房齐聚延寿堂,热闹极了。等明华裳进屋后,屋里的笑声静了静,随即各家女眷握着帕子,款款问好。
“二妹妹。”
“二娘。”
明华裳按照辈分一一给婶母、堂姐妹们请安,走到明妤身边坐下。明老夫人扫了明华裳一眼,忍不住皱眉。
明老夫人道:“今日要出门,你怎么穿得这么素?”
明华裳早有准备,说:“今日要去给招财供长明灯,我怕穿的太花哨,佛祖觉得我心不诚。”
明老夫人、二夫人都信佛,这话成功把她们的嘴堵住了。明老夫人瞥了眼明华裳,依然觉得一个丫鬟死就死了,主子给丫鬟穿素,像什么样子。但前有明华章放话,现有女皇赏赐,明老夫人再说什么显得挑事,只能强行忽略,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现在该叫那位为雍王殿下了。
二夫人继续之前的话题,娓娓道:“母亲,春华院收拾的差不多了,只是仓促间找不到好木头,您看是用次等的梨花木先凑活一下,还是用库房里那套红木家具?”
二夫人说出这番话后,明华裳立刻感到很多视线悄悄瞄向她。明华裳微笑着,理所应当道:“当然要给雨霁姐姐用最好的。如果库房里的不够,可以从我院里搬几件,反正我也不急用,先紧着春华院。”
三夫人摇着团扇,慢悠悠笑道:“二娘还真是良善。那套红木家具可是专门为你搜集的嫁妆,自你刚出生就准备起来了的,若是拆开了,一时半会可不好攒。”
明华裳同样笑着道:“若不是出了意外,本来也该替雨霁姐姐攒一份嫁妆的。反正我们是亲姐妹,不必像那些小门小户一样算计嫁妆,自然紧着急需的人来。三婶,你说是不是?”
三夫人被噎了一下,明华裳这话仿佛在讽刺她眼界小,然而明华裳的眼神却澄澈见底,无辜极了,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三夫人空有憋屈却不能发作,只能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当然是这个理。”
明华裳点到即止,继续听长辈们说话,看起来乖巧极了。她心里暗暗叹了声,她得知苏雨霁才是她的亲姐姐时,想的是如何修复家庭关系,如何处理镇国公和苏雨霁的隔阂,可惜,府里其他人,关心的并不是这些。
明华裳表面上在认真听话,实际上思绪早已回到半月前。
苏雨霁的事,还得从花朝节说起。
那天明华裳和明华章见过廖钰山后,一离开暗牢,就赶紧去找苏雨霁。果然,苏雨霁没去找苏行止,看路线也没打算回镇国公府。
易位处之,明华裳能理解苏雨霁的尴尬。苏雨霁并不是苏家人,继续和苏行止住很奇怪,但就这样回镇国公府,她迈不过心里的坎。
在苏雨霁为难时,明华裳和明华章赶来了。
明华裳诚恳地邀请苏雨霁回家,苏雨霁不肯。当初是镇国公将她送走,丢在外面不闻不问十七年,现在她主动上门认亲,未免太上赶着。
心结这种事,当事人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明华裳也不能强求。这时明华章说:“我有一个折中的法子,在东城另租一套院子,让苏雨霁单独居住。其他事你不必担心,你想住多就就住多久,以后到底回苏家还是明家,或者干脆自己住,都由你说了算。”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苏雨霁从小寄居苏家,虽然苏嬷嬷对她已经尽力,但是,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现在回镇国公府,其实也是寄人篱下。
她宁愿住在一个更差的地方,至少不用看别人脸色。
明华章看出苏雨霁意动,主动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找合适的房子。但是,我不会帮你向镇国公、苏行止隐瞒行踪。我做不到,所以提前向你坦白,如果他们问我你的新住址,我会如实告诉他们。”
苏雨霁皱眉,有些不高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他们插手。”
“这不是插手,而是对身边人负责。”明华章说,“无论你最终的决定是什么,都应该让长辈知道你的行踪,至少知道有急事时,该去哪里找你。”
关于这一点明华裳站明华章,也委婉说道:“是啊,你没消息那几天,我们都担心死了,尤其是苏兄。他们也是怕你遇到危险。”
苏雨霁难得被人说了一顿后没恼,算是默认了。明华章带苏雨霁去城东看房,明华裳和苏雨霁都相中了一套两进院子,明华章没有异议,当场预付了一年的租金。
苏雨霁见明华章付账的时候本能不舒服,明华章发现后,平静而坦诚地说:“这是我应该补偿你的,和你这些年遭受的无妄之灾比起来,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
明华裳也笑着道:“是啊,雨霁姐,你别替他省钱。”
苏雨霁便沉默了。她慢慢打量这个地方,发现这个坊距镇国公府仅有一条街,这个距离不近也不远,既可以随时照应到,又给苏雨霁留了足够的空间和尊重。
苏雨霁最开始很敌视明华章,毕竟如果没有他,她不会一出生就被亲人抛弃。然而,在灯楼上他智勇双全却又事事当先,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领导,他们几人能不能活着出来都不好说。等离开危险后,他又表现出极强的同情心和分寸感,润物细无声地解决问题,却不会带有任何施恩的意味。
这样一个人,就算苏雨霁故意找茬,也找不到让她可以心安理得讨厌的地方。
等回镇国公府后,明华章先去找镇国公,他们两人秘谈了什么事情明华裳不知道,但后面镇国公去找过苏雨霁,不出所料,苏雨霁不肯回来。镇国公回府后失落了几天,就让人修缮春华院。
春华秋实是镇国公府东西路的主院,默认给嫡长子、嫡长女住。只不过明华裳为了偷溜方便,住在墙角,明华章陪着她住在旁边,春华秋实两个院子就一直闲置着。
镇国公府让人收拾春华院,各种摆设流水一样往里面搬,颇有压明华裳一头的架势。这几天不断有人来明华裳耳边嚼舌根,都被明华裳不轻不重顶回去了。
她明白父亲想补偿苏雨霁,也不觉得父亲给失散多年的姐姐更多珠宝首饰,就是不爱明华裳了。可惜,她完全不在乎的事情,却有人一遍又一遍拿来挑拨。
实在可笑。
明妁仗着年纪小,故作天真懵懂之态,明老夫人被逗得咯咯笑。二夫人扫了眼三房母女,对她们那点心思门清。
二夫人知道自己不算聪明,娘家不高,很多人看不上她小家子气,但她胜在有自知之明。
二房是庶房,别看老夫人平时对她们母女十分倚重,但一旦涉及切身利益,老夫人绝不会向着她们。二夫人的心态放得很平,她只想在分家时拿到二房该得的财产,如果能在分府前蹭镇国公府的牌子,给明妤说一门好亲事,那就更好了。
所以她从不贪恋公府爵位,哪怕突然曝出明华章不是镇国公的儿子,长房没有承嗣子,二夫人心里也毫无波澜。
因为事不关己,二夫人完全抱着观戏的心态,所以看得格外洞明。明老夫人看起来最看重大房,事事以长房为先,其实她心里最在乎的是小儿子。瞧瞧把三夫人捧得心比天高,就算长房没有儿子,很可能需要过继嗣子,但镇国公毕竟还没死,现在就把公府的财产视为私有,觉得明华裳两个姐妹的嫁妆花着他们家钱了,实在让人看不上。
有这点算计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讨好雍王呢。
三夫人没讨到便宜,只能陪明老夫人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没一会,镇国公派小厮过来,说:“老夫人,各位娘子们,国公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明老夫人发话道:“那就走吧。”
丫鬟们立刻来搀扶明老夫人,明妤、明妁一左一右跟在明老夫人身边,慢慢走向门外。明华裳不动声色落在最后,如意问:“娘子,您落了什么东西吗?”
明华裳摇摇头,重新扬起笑意,朝气满满说:“没事,我们快点走吧,还得去接雨霁姐呢。”
今日镇国公府阖家出门上香,用明老夫人的话说,最近公府发生了太多事,该找佛祖好好拜拜。府里其他人自然不敢有意见,异口同声说好,明华裳听到后,心中一动。
这是个绝佳的修复关系的机会,她立刻去通知镇国公和苏雨霁。镇国公本来就对小女儿有求必应,闻言二话不说陪着明华裳去。苏雨霁虽然不愿意回公府,但听到给招财供香,终究于心不忍,便也答应同去。
那么,很顺理成章的,镇国公府“顺路”接上苏雨霁,一同前往大昭国寺上香。
镇国公得知苏雨霁也要走的时候,喜出望外,这些天来来回回检查行程,就差亲自去喂马了。马车已经在二门停好,明老夫人慢悠悠登车,明华裳乖巧地等在后方。
她微有些出神,这时一阵风拂过,枝桠残留的枯叶落了明华裳一头。她随意伸手去拍,却碰到一双微凉的手。
有人先她一步,小心地将落叶从她头发里解开。明华裳本能回头,看到来人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他细细将她头发里的碎片挑出来,声音清浅,却又理所应当道:“家中姐妹出行,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该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