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站在暗室内,拿着蜡烛,缓慢照过木柜抽屉。他摘下手套朝外走去,禅房内,住持看到明华章出来,忙上前道:“阿弥陀佛。少尹,此乃本寺供奉佛宝之地,如今竟被恶徒洗劫一空,望少尹为我们主持公道。”
这是普渡寺住持的禅房,并没有比普通沙弥的住房华丽多少,只是地方宽敞了些,外面是客房,里面有卧房、茶室,最东边还有一间静室,放置着佛像、蒲垫、木鱼等物,是住持念佛之地。
看起来这是一间再正常不过的禅房,然而,就在静室北墙,金身佛像背后的墙壁上,竟然隐藏着一道暗门。门里是一间暗室,藏着众多佛宝。
此刻,暗室内已经被翻得一团乱,里面的佛宝也不翼而飞。
明华章正一寸寸打量暗门和墙壁,他听到主持的话,不卑不亢回礼:“住持放心,保护雍州百姓乃京兆府职责,我等自当竭尽全力。贵寺近来频频发生异事,接下来我需要在寺内彻查,还望住持配合。”
住持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道:“这是自然,少尹请自便。”
明华章在室内踱步,最后停在那尊金灿灿的佛像前。住持看到,说:“回少尹,这是老衲修行的地方。普渡寺里供奉着佛宝的消息不知何时传了出去,其实佛宝非金银珠宝,并无变卖价值,但仍有许多盗贼被佛宝名头所惑,对此趋之若鹜。老衲为了安生度日,只能将佛宝藏在禅房后的暗室内,并在暗门前放置佛像,日日在此念经打坐,亲自看守佛宝。没想到,佛宝还是在老衲眼皮子底下被人盗走了。”
明华章轻轻颔首,问:“住持是怎么发现佛宝被窃的?”
“老衲昨夜礼佛后,照例进暗室给佛宝除尘念经,但没想到进去后却发现佛宝不见了。老衲在寺内找了一宿,今日正要报官,少尹就来了。”
这么巧,今日他们来菩提寺拿人,昨夜住持正好发现佛宝丢失?明华章问:“住持可曾动过暗室内的摆设?”
“不曾,老衲进去时,它就被翻成这个样子了。”
“住持每日都会擦拭佛宝吗?”
“这倒不是。”住持说道,“佛宝乃是法器,驱魔护法,不得妄动。老衲每月入内诵经一次,其余时间亦不曾打扰佛宝。”
明华章慢慢点头,问道:“除了住持,可还有人知道这处暗室或者进去过?”
“不会。”住持对此很确定,说道,“佛宝事关重大,老衲从未将佛宝告知无关之人,即便是跟随老衲修行的两个亲传徒儿,也不知此处。”
“近期可有人单独进过住持禅房?”
住持摇头。明华章指节轻轻敲击刀鞘,说道:“那这就有些奇怪了。按理除主持外,这个暗室无人知晓,也不该有人进入,但里面的东西却消失了,外面的摆设还纹丝不动,住持每日礼佛都没有发现门被人移动过。住持按惯例除尘时才发现失窃,那就是说,很可能早在一个月之前,佛宝就已经丢了。”
住持叹息,再一次深深念佛:“是老衲修行不深,功德浅薄,这才招致祸患。”
明华章说:“他对禅房内机关这么熟悉,可见已观察过良久。住持,你心中可有怀疑人选?”
住持还没说话,侍奉在后的沙弥忍不住,道:“肯定是净慧!”
“净智。”住持依然还是那副慈悲为怀的模样,道,“不得诳语。”
明华章扫过他们师徒的表现,不疾不徐道:“不瞒住持说,我今日前来正是为了贵寺净慧师父。如果贵寺知道和净慧相关的事,还请直说。”
住持还是沉默,净智愤愤不平道:“两天前我们就发现净慧不见了,如果不是他心虚,他为什么要跑?我早就觉得净慧不是潜心向佛之人,平时他好吃懒做,鬼鬼祟祟,好几次有师兄弟撞到他徘徊在大殿内,对金法器动手动脚。上次我们要去清禅寺办法会,他非要留下看门,肯定是他趁我们都不在寺中,潜入师父房内,将佛宝偷走了。这几天眼看就到师父给佛宝诵经的时间了,他心中害怕,所以带着东西跑了!”
明华章问:“住持,你上次看到佛宝是什么时候?”
“十月二十。”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净慧不见的?”
“两日前。”
明华章算了下时间,今日是十一月二十一,主持每月二十清理佛宝。十月二十二普渡寺去长安讲经,寺内无人,如果净慧那天趁人不在溜入住持房内偷东西,两天前也就是十一月十九,马上就要到住持检查佛宝的日子,他心生害怕逃走,倒也说得通。
明华章问:“净慧房间在何处?”
立刻有小沙弥上前给明华章引路,明华章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身问:“住持,无意冒犯,但敢问佛宝到底是什么?”
住持眉须未动,停顿了瞬息,合手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佛宝,自是驱散邪魔,超度世间冤情债主放下执念,离苦得乐,往生极乐之法器。”
明华章不为所动,他盯着住持的眼睛,不依不饶问:“所以佛宝是什么?”
住持不说话,明华章也不退让,颇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
如果是往常,住持不会怕一个俗世官员,但现在普渡寺牵扯到命案中,稍有不慎可能会牵连全寺,住持最终退了一步,如实说道:“是骨号、骨笛。”
明华章眉梢抬起,立即追问:“什么骨头?”
住持念了句南无阿弥陀佛,眉目低垂,慈悲平静说道:“施主所捐人骨。”
饶是早有准备,听到这话明华章也意外了刹那,才道:“佛家以慈悲为怀,用人的骨头做法器,算哪门子慈悲?”
“施主自愿而为,皆是功德。”住持低头念佛号,道,“身心都是幻,非真非假,无生无灭。生死只是对凡夫而言,佛无有生死,皆是表法。”
明华章紧盯着他:“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自愿的?”
“少尹,老衲乃出家之人,不造杀孽。”住持泰然自若,道,“骨号、骨笛只取死人之骨,枉死的少女、难产而死的妇人或战死者的骨头最佳。一尸两命者怨念最深,战死曝荒者着怒凶狠相,所以才会将他们的骨头做成法器,助其解除执念,往生极乐。若少尹怀疑,尽可去查,普渡寺所藏佛宝皆是各施主虔心捐赠,从无杀生害命之孽。”
明华章定定看了他一眼,道:“住持可否方便写下捐赠人名单?毕竟人骨不同寻常,唯有问过亲属,我才敢确认是捐赠,而非谋杀。”
屋内的小沙弥露出不悦之色:“大胆,我们住持乃是得道高僧,多少香客不远千里只为见住持一面,你竟敢这样对住持说话?”
“我知道主持佛法高深,可惜在下是京兆少尹,只信公理,不信神佛。”明华章语气从容平淡,于无声处有惊雷,“住持犹豫这么久,是心虚吗?”
沙弥们都露出愤愤之色,住持平静地念了句佛,说:“老衲所作所为都有佛祖指引,问心无愧。既然少尹怀疑,老衲写便是了,只不过捐赠佛骨的不乏高门望族,这些施主恐怕并不希望被探听先人隐私。”
明华章轻轻笑了一声,说:“谢住持提醒,住持只管写就是了,若有人问责,我一力承担。”
碰到明华章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硬茬,住持也没办法,只能取笔写下捐赠佛骨的家族名单。明华章也不着急离开,就站在旁边,耐心等着住持写完。住持放下笔时,明华章不紧不慢道:“住持,我会一一拜访捐骨人家,名单上应当是齐全的吧?”
住持顿了顿,温和慈厚地合手:“自然。”
明华章收起名单,一言不发走了。他可没有不能得罪人、不能冒犯佛祖等顾忌,那个逃跑的和尚“净慧”、来路不明的佛宝,他会一一彻查到底。
明华章进普渡寺时就让人将净慧的房屋围起来了,他听到普渡寺失窃,就兵分两路,他带人去住持那边查佛宝,另一路人搜查净慧的房间。
明华章走过来,衙役见到他纷纷行礼,明华章扫过屋里乱七八糟的被褥细软,问:“有什么发现吗?”
“回禀少尹,屋内值钱东西都不见了,看来是蓄谋逃跑。没发现净慧的踪迹,但在他床下发现了这个。”衙役跑过来,呈给明华章,“少尹,您看。”
明华章接过那枚银锭,反过来,看到了庆州的官府铸印。
此时银矿开采有限,银子并不在市面上流通,绝大部分都上贡给朝廷做银器礼器,这么大锭的银子更是官营司独有。私人藏有银锭,要么是官商勾结走私,要么是强盗打劫官银。
旁边的衙役道:“这么大块的银子,他一个和尚怎么会有?”
“什么和尚,没看见上面的官府铸印都没融掉吗,他肯定是逃犯或者强盗,抢了和尚的文牒,流窜到长安的。难怪他敢杀这么多人,原来本身就是恶棍。”
“那他为什么不带着银锭走?”
“没见是从床底下掏出来的吗,多半是他逃跑的时候急,掉了一个。”
“原来是个江洋大盗,竟然在佛寺里藏了五年,真是可怕。”
衙役们你一言我一语,虽然义愤填膺,但眉宇都轻松了些。没头苍蝇一样忙了两个月,终于找到人了。明华章看着银锭,又扫过净慧的屋子,说:“来人。”
所有人立刻停下说话,抱拳道:“少尹。”
“张五,你带着五个人,拿着这锭银锭去庆州,询问庆州刺史五年前是否有劫匪抢走官银,尚未落网。如果有,把所有资料一并带回来,最好让当地人画一副像。赵廉,你带着剩下的人,去周围搜山。”
众人应诺,张五清点了人手走了,赵廉问:“少尹,不盯着官道吗?”
明华章攥紧手指,负手而立。他眸光幽深黑沉,仿佛笼罩着蒙蒙雾气,一眼望去看不清深浅:“不用。如果他真的是劫匪,绝不会冒险走官道,山路才是他的首选。如果我没猜错,应该会在山里发现他。”
赵廉一想也是,应了一声就走了。等人都走后,明华章独自站在清寒简陋的禅房,无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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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音寺证实普渡寺净慧和尚是人假冒后,京兆尹十分重视,派出大量人手在南郊搜查,甚至请来了北衙禁军。终于,三天后,在一个狭窄险要的隘口下,找到了一具摔成肉泥的尸体,看衣着打扮正是假净慧。
找到尸体的是京兆尹的人手,率先通知的也是京兆尹。等明华章接到消息赶来,现场已全部被京兆尹接手,明华章这个最先发现线索的人,反倒成了外人。
明华章被京兆尹的人挡在外围,隐隐约约听仵作验尸:“多处骨头断裂,没有外伤,是摔死无误。”
京兆尹抚着胡须,自得道:“看来是他逃跑途中不慎落崖,这么说,凶手就是他!”
明华章皱眉,案件原貌还没有还原出来,京兆尹下结论竟如此粗暴武断?在一片拍马屁中,明华章声音清澈冷淡,格格不入问:“仵作,他身上可有敲击伤或迷药残留?如果有人将他敲晕了,或者用迷药迷倒,再推下山崖,尸体看起来也是摔死的。”
众随从奉承的话音一顿,纷纷看向明华章。京兆尹脸上有些过意不去,一脸威严地命令仵作:“看看死者身上有没有敲击、扭打痕迹,身上有没有可疑之物。”
仵作照做,片刻后回道:“回京兆尹,他致命伤为后脑骨头碎裂,枕骨断成碎片刺入脑内,应是下坠过程中撞到石头,若人力袭击,很难砸出这么深的伤口。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外伤。他身上除了骨笛、度牒,没有其他东西,小人用银针验他口鼻,银针并未变黑,口腔内也没有异味,应当不是药物所致。”
京兆尹劳神在在说道:“可以排除敲击和用毒,此处在深山,他一个假冒的和尚,应当不会喝旁人递过来的茶水食物,下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看来,他确实是摔死无疑。”
两旁的人立刻吹捧京兆尹心细如发、思路缜密,然而,这不过是照搬了明华章的怀疑罢了。明华章注意到京兆尹的人总是若有若无挡在他身前,明华章只觉得荒唐,案子还没破,便已经想着抢功劳了?
他们把这些心思放在查案上该有多好。
明华章不想留在这里看京兆尹摆官威,他默默退出人群,朝尸体坠落的地方走去。
这里是一处乱石滩,上面是一条羊肠小道,乱石嶙峋,崎岖不平,很容易踩滑。假净慧就从一个坡道上滑落下来,摔在碎石块上,京兆尹带人过来后,嫌弃山崖下不好走,命人将假净慧的尸体搬到平地上了。
尸体边围满了人,真正的案发地却空空如也。明华章仔细查看石头上的血迹,过去了三天,血已经变成黑红色,和霜一起凝固在石面上,看着十分骇人。其中有一处血液极为浓稠,明华章戴着手套,小心地搬起石头看。
形状和假净慧后脑伤口吻合,应当这就是致死凶器了。明华章叫衙役来,让他们在这个地方留下标志,将石头作为证物带回京兆府。
衙役围在石滩上忙碌,明华章退后一步环顾四周,注意到一块白色的碎片。
明华章捡起来,入手之物光滑白皙,材质似石又似玉,明华章很快就辨认出来。
这是骨头,准确说,是人骨。
假净慧的坠落点附近为什么会有人骨呢?明华章在附近找,竟然找到好些断裂的骨头。
明华章拿起其中比较完整的一截,这回可以明显认出是腿骨。普渡寺住持说假净慧偷了佛宝逃跑,看来,这些就是所谓佛宝了。
明华章看着手中细长莹白的胫骨,不由抬头,望向山崖。
赵廉从后方过来,说:“少尹,尸体在那边,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明华章收回视线,神色清冷平淡,说:“随便看看。尸体那边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有,这里太冷了,仵作不好查,京兆尹已经下令将尸体拖回义庄,接下来要去普渡寺问话。”
“问什么?”
“能问什么,自然是假净慧的身份。”
明华章应了一声,没有后话了。赵廉小心看着明华章脸色,说:“少尹,你莫非在介意案子的事?确实,能发现假净慧全亏你让人查度牒,此案能破你的功劳最大,但这种事……”
赵廉脸色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和明华章说。这是官府潜规则,新官上任后给前辈办事,等自己熬成老资历后,就可以受下面新人孝敬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历来都是如此。
明华章神情淡淡,他抬头望向山崖,像没听到赵廉的话一样,说:“赵廉,你觉得从这么高的山崖上摔下来,骨头能摔碎吗?”
“当然能。”赵廉想都不想说,“这个高度,都够摔成粉身碎骨了。”
“那是因为人身上有血肉重量。”明华章轻声喃呢,“如果没有重量,是一根干枯的骨头呢?”
赵廉皱眉,他没经历过这种事,没人会只长一根骨头不长肉。赵廉道:“应当能摔碎的吧,假净慧带着佛宝逃跑,不慎摔下来,不就把那么多骨笛、骨号摔碎了么。”
明华章盯着石缝中的骨头片,未曾说话。赵廉见明华章脸色不对,道:“少尹,你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他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又是抢官银又是冒充和尚,他干出杀人剖骨的事很正常。我们查了这么久,其他人都好好的,就他逃跑了,如果不心虚他跑什么呀?少尹你放心,肯定不会冤枉他的,你没必要抓着细枝末节较真。”
是他太较真了吗?明华章盯着手中的碎骨不言,突然对赵廉说:“取证物袋来,把石滩上所有骨头片,无论大小,全部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