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出现,所有人都怔了下。明华章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走到明华裳身前,暗暗瞪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将她挡住:“舍妹顽劣,让国公和京兆尹见笑了。”
成国公皱眉,面露不悦,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招惹他了?京兆尹上下打量,隐含审视:“这是谁?”
“这是……”
“我是明少尹的妹妹,镇国公府二娘。”明华裳赶在明华章前,抬高声音压住他的话,“我来给二兄送吃的,无意撞上京兆尹破案,并非有意打扰官府办差。但我听说了程三娘子的遭遇后,十分难受,我和她相识一场,实在不忍她这样不清不白地走了。成国公,您若是真的心疼她,忍心让她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哪怕日后入土也要遭人非议吗?不如不破不立,将一切查明,抓出凶手,还三娘子一个公道。”
先前京兆尹拉人情关系,明华章晓之以理,成国公都不为所动。死的不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明华裳说完后,成国公沉默了。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连饭都来不及吃就赶紧来接孙女。可是,这一路走来成国公还是听到了许多蜚语,有人说三娘子和人私奔,但对方变卦,未曾赴约,所以她才遇害,还有说她来通济坊偷情的。短短工夫,连她的“奸夫”都被编的有鼻子有眼。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然悲痛,成国公如何能忍受从小宠到大的孙女被人这样指点?所以他十分强硬,不许京兆府的人再去打扰她的清净。可是,这个小娘子的话正中靶心,切中了成国公痛点。
他可以给公府内的人下禁口令,可以给京兆府、金吾卫施压,可是他管得住坊间悠悠众口吗?若是此事不查清楚,三娘就要永远担着私奔甚至偷奸的名声,他们这些长辈情何以堪?她下面那些妹妹们又要如何自处?
明华裳看出成国公松动,趁热打铁道:“成国公,您放心,我可以代替仵作去看三娘。仵作想看什么,我来代劳,之后再传话给他们,绝不会影响三娘清誉。您若是不放心,可以派奴仆跟着我,我绝无二话。”
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了,成国公叹了口气,沉着脸道:“好,老夫暂时再信你们一次。若还查不出凶手……”
不等京兆尹和稀泥,明华章主动上前一步,对成国公拱手:“职责所在,晚辈定当尽心竭力。若还查不出凶手,听凭成国公和陛下发落。”
成国公没说话,最终默认了。明华章带着明华裳去成国公府,国公孙女被杀这么大的案子,京兆尹再当甩手掌柜就说不过去了,他也一同去了公府。
成国公府内,女眷们正沉浸在噩耗中,处处都是哭声。成国公夫人看到一群穿着官服的人来了,目露警惕,京兆尹满嘴官腔,置身事外,明华章只能上前,主动给国公夫人行礼:“晚辈京兆府少尹明华章,给夫人请安。程娘子受害,我等深表同情,但杀害她的凶手尚未落网,长安内任何一位女子都可能是下一位受害者。望夫人配合,允许我等检查令千金身体,为表尊重,我会让舍妹动手,夫人亦可派人旁观。”
明华裳听到这里从明华章身后站出来,端端正正给成国公夫人叉手:“夫人、世子夫人节哀,小女明华裳,曾和三娘子有数面之缘。我想来送程三娘子一程,为她伸冤,还她死后清名。”
成国公夫人看到国公也在,便知道这是成国公同意的。她脸上沉肃,看不出什么情绪,说:“既然是三娘的朋友,那就进来吧,送她最后一程。但三娘还未殓容,还望诸位大人回避。”
明华章拱手:“这是自然。”
说完,明华章就带着京兆府一众官差出门,主动合上门窗。堂内只剩下女眷,都是女子,说话也不必那般顾忌,明华裳问:“夫人,可容我见见三娘?”
国公夫人叹气,说:“她在里面,老大家的,带她去看吧。”
一位脸色苍白、几乎哭晕的夫人上前,明华裳认出来这就是成国公世子夫人,也就是程思月的母亲。明华裳忙扶住世子夫人,步入内室。
室内正中放着一个木板,上面盖着块白布。明华裳叹气,祭拜程思月后,问:“世子夫人,带三娘子回来后,你们可曾给三娘子擦洗或换衣?”
世子夫人抽泣着摇头:“尚未。”
明华裳微松了口气,不幸中的万幸,女眷们沉浸在悲痛中,还没有给程思月擦身。明华裳在征得世子夫人的同意后,上前解开程思月的衣服。
她刚才说服京兆尹、成国公时,说是由仵作远程指导,她来动手,其实明华裳自己就学过粗浅的验尸知识,只要不开刀,她的储备足够。她解开衣服后,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程思月的皮肤上面青紫交加,胸、背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腿间更是惨不忍睹。世子夫人承受不住地撇过头,呜呜哭了起来。明华裳听着哭声难受,但还是忍住,继续检查程思月的身体。
她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但手腕上有深可见血的绑痕,伤口还沾着细小的麻绳碎屑,像是曾被绳索缚住。明华裳小心夹出碎屑,放入证物盒中。明华裳翻开程思月的眼睛、嘴唇,注意到眼睛上有点状出血。
是窒息死亡?明华裳去翻她的手指,轻轻咦了一声。
她的指甲上有紫绀痕迹,符合窒息征兆,但更重要的是,她右手中指不见了。
明华裳忙问世子夫人:“夫人,三娘双手正常吗?”
“当然。”世子夫人说,“她的手指长得特别好看,又细又长,她平常最是爱护那双手了。”
那这节指头是意外断裂还是凶手所为?明华裳凑近去看,注意到断指处的切口非常利落,手筋被割断,关节是整整齐齐分开的。
处理关节这么干净,那就说明是凶手特意取走的。明华裳不期然想起黄采薇案整齐剔除的胫骨。
但为什么是手指?手指中为什么又是中指?
明华裳仔细检查后,又认真地帮程思月将衣服穿好。她出去和仵作汇报结果,当着成国公和明华章的面,仵作不敢指挥明华裳,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能补充的,仵作谢道:“明娘子检查的很仔细,没什么遗漏了,辛苦娘子。”
“我应该做的。”明华裳说,“这个凶手残暴不仁,泯灭人性,抓到他是为民除害,我合该出一份力。”
明华章说道:“等回府后,我会让舍妹口述,我亲自来书写验尸文书,还请京兆尹、成国公放心。不知可否请成国公通融,叫三娘子身边人过来问话?”
尸体都验了,审问也没什么可推辞的,成国公摆摆手同意了。成国公毕竟年纪大了,折腾了一上午,脸上露出明显的疲态,众人见状请成国公暂避休息,京兆尹顺理成章陪着成国公去书房,将盘问这类辛苦琐碎的跑腿活扔给明华章。
明华章脸上没有任何怨怼气愤,他还是那样从容不迫,沉着稳重,先是给众多衙役分组,然后根据各人能力分配不同任务,时间、地点、内容交待的清清楚楚,有条不紊。众官吏一一领命离开,最后,明华裳凑上来,期待问:“二兄,我呢?”
明华章淡淡瞥了她一眼,说:“我想让你回家,你觉得呢?”
明华裳眨眨眼,大眼睛吧嗒吧嗒望着他,不说话。明华章无奈叹气:“行吧,你留在这里陪程夫人说说话。无需刻意打听什么,顺从你本心,宽慰宽慰她们就好了。”
明华裳应下,真心说:“二兄,你真是知人善任。”
明华章冷淡扫她:“这里没人,不用给我戴高帽了。”
明华裳噘嘴,轻轻哼了声:“人家明明是真心夸你,不识好人心。”
京兆府办案,但明华裳却一路跟随,放在外人眼里十分醒目且扎眼。明华裳一概推脱为她来给兄长送吃食,凑巧撞到认识之人的命案,她不忍心程家娘子受害以及想为兄长分忧,就跟过来看看。
外界早就知道他们两人是龙凤胎,如此形影不离倒也说得过去,没人对她一个小娘子多做为难。明华章耳提面命让招财寸步不离跟着明华裳后,就去忙他的事了。明华裳回到正堂,继续陪成国公夫人、世子夫人说话。
成国公夫人因为精力不济,去后堂休息了,世子夫人脸上敷着粉,很明显刚才又哭过。明华裳一出生就没见过母亲,她见到世子夫人,忍不住想她的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
这般代入后,明华裳心里更难过了。她干巴巴说着节哀顺变,但她心里知道,没有哪个母亲可以对惨死的女儿节哀。她静静陪世子夫人坐着,等对方情绪稳定一点后,明华裳才问:“夫人,昨日三娘子因何出门?”
说起这个世子夫人又是恨又是气,道:“没人让她出门,是她自己偷跑出去的!”
明华裳挑眉,十分意外:“偷跑?”
“没错。”世子夫人说道,“她借口要习字,将所有丫鬟都赶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偷跑了。还是等晚上吃饭时我才发现不对,我逼问丫鬟才知,她竟然上午就不见了。我赶紧让人找,折腾了一宿没睡,结果第二日却听说……”
世子夫人又勾起了伤心事,掩面哭泣。明华裳叹息,问:“那伺候三娘子的丫鬟呢?”
“还在院里跪着呢。”世子夫人气得咬牙,“要不是她们伺候不力,隐瞒不报,月儿怎么会出事?”
明华裳对此不好评价,她顿了顿,轻声问:“夫人,可否允我去见见她们?”
明华裳进入程思月生前的院落,一排丫鬟跪在石板上,这么冷的天气,她们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冻得瑟瑟发抖,有些都已经晕过去了。
丫鬟们见到有人进来,抖得越发厉害,以为夫人要发卖她们。明华裳暗暗叹气,说:“你们不用紧张,我奉京兆府少尹所托,来和你们问问话。”
明华裳在屋里缓慢踱步,仔细查看程思月的用具。一个丫鬟模样的人站在墙边,她浑身打摆,站都站不稳,却还战战兢兢给明华裳行礼:“奴婢给大人请安。”
明华裳叹道:“不用叫我大人,我只是随便问问。三娘子生前喜欢在这里写字吗?”
丫鬟听到“生前”两个字,面容凄苦,点头道:“是。”
“昨日她为什么要打发你们出去?”
丫鬟同样茫然:“奴婢也不知,三娘子以前也常常关起门练字,奴婢只以为和往常一样,并不知娘子会溜走。若奴婢知道三娘子要出门,绝对不敢隐瞒夫人。”
类似的事明华裳也干过,她知道这种事只要当事人愿意,丫鬟就算三头六臂也看不住。明华裳问:“你们可知她为何出门?”
丫鬟摇头,显然是怕明华裳迁怒,眼神瑟缩无措。明华裳换了个问法,又道:“这几天,她可有什么异样?”
“异样?”丫鬟茫然思索了良久,迟疑说,“前天娘子去花园里走了一趟,回来后便很高兴,一晚上都在试衣服。若说其他的,似乎就没了。”
试衣服?明华裳仿佛感觉到什么,问:“三娘子今年多大,可曾定亲?”
“娘子今年十六虚,亲事尚未说定。”
“她有心仪的郎君吗?”
丫鬟面露难色,道:“明娘子,我们三娘子是最温吞听话的性子,不会私定终身的。”
明华裳知道这种事大家族都很避讳,她没再执着这个话题,找补道:“我就是随便问问。那她有关系要好,近期来往很频繁的朋友吗?”
丫鬟还是摇头:“三娘子性子温柔乖巧,手帕交虽有,但也仅限于宴会上说说话,私底下没多少来往,远不如和大郎君亲近。”
明华裳捕捉到一个新名字:“大郎君是……”
“是三娘子的嫡亲兄长,如今在国子监求学。”
明华裳正要详细问程府大郎的情况,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明娘子,少尹来了。”
二兄来了?明华裳忙推门出去,她开门时,看到树梢上一只鸽子展翅飞走。明华裳心中奇怪,程思月养鸟吗?似乎没在她屋里看到鸟食。
但明华章已等在门外,明华裳转瞬就抛开这个念头,快步朝他奔去:“二兄!”
明华章负手站在院门外,寒意萧索,他像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明华章拉住她手腕,边走边道:“我们要走了,我这就送你回府。”
明华裳惊讶:“你们要去哪里?”
“国子监。”明华章简单扼要说,“刚才成国公派人把程大郎君从国子监内叫回来,我们这才得知,昨日程思月去了国子监。程大郎说他是中午散课时看到程思月的,他明明雇人将她送回府,不知为何她却中途失踪了。现在我们要去国子监问话,无暇照顾你,我先送你回去。”
明华裳一听,立刻道:“这么重要的线索,还磨蹭什么,你赶紧去忙国子监那边,我自己带着招财他们回去就行。”
“不行。”明华章断然否决,“程三娘子就是在回家中途失踪的,现在凶徒还没找到,你让我如何放心?我亲自送你回去。”
程思月死前去了国子监,可以说这是接手案件以来最重大的收获,说不定凶手就在国子监内。京兆尹、成国公都盯着,如果明华章在这种关头不奔赴现场,反而忙着送妹妹回家,那他之前付出的努力就白费了,更甚者会影响他的官名,被御史弹劾。
两人谁都不肯让步,对峙了片刻后,明华裳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二兄,不如这样,你去国子监,我就留在成国公府,陪夫人聊聊天,顺便打听程思月的事。等你忙完了,来成国公府接我怎么样?”
明华章一怔,皱眉道:“你从前和程家不算熟,留你一个人在程府……”
“没事。”明华裳豪气冲天地挥手,“人和人都是处熟的,待一会就认识了。”
明华章无言以对,再一次对明华裳的社交能力感到恐怖。他叹气道:“那好吧。要叨扰成国公府这么久,太麻烦人家了,你随我去国公夫人那边,和夫人说一声。”
成国公夫人没想到那位年轻俊朗的少尹走了没多久,竟然又回来了。这次他身边带着妹妹,郑重给她行晚辈礼:“夫人,我要去国子监问话,无法照顾舍妹,有劳夫人帮我照看她一会,等那边事了,我立刻来接她。有劳夫人了。”
成国公夫人有些惊讶,成国公府这么多丫鬟仆妇,照看一个娘子不过顺手的事,但明华章如此郑重地来说,可谓给足了礼数。
成国公夫人目露赞许,早就听闻明家这一代出了个好苗子,如今看来,镇国公确实把儿子教养的很好。难怪他多年不再续娶,一心一意扑在独子上。
这样芝兰玉树、踏实沉稳,遇强权不畏威,遇小节不失礼的郎君,确实值得倾全族之力培养,至于有没有其他儿子,根本不重要了。
明华章的年纪和她的孙子一般大,成国公夫人越看越满意,说道:“你一心一意帮三娘查案,是老身该感谢你才是。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孙女成天抱怨闷,正好二娘子来了,让她们姑娘家说说话。你放心去吧,有老身看顾二娘子,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明华章这就放心了,再次行礼说:“多谢夫人。晚辈还有一事,恳请夫人在我来之前,无论如何不要让她出门,即便她自己提出回家也不行。”
成国公夫人心中了然,长安接二连三闹出命案,如今府里有小娘子的人家都人心惶惶,明华裳的年纪和程思月差不多大,难怪明华章放心不下。
对外不卑不亢寸步不让,对家里人却能细心相待,这种郎君实在太罕见了。他们府上的大郎是出名的疼妹妹,可是昨日看到妹妹偷跑出来,也不过是雇车送她回去。
当然,这也不能说程大郎不对,毕竟个人前程最重要,他要忙自己的事,怎么可能对妹妹亲力亲为?
由此,才越发显现明华章的可贵。成国公夫人不禁叹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听说你们还是龙凤胎?难怪。”
明华裳从进门后就安安静静当挂件,听到成国公夫人说龙凤胎,她心虚,不由用余光扫了眼明华章。
他敛下眸子,面容平静到漠然,看不出在想什么。他再次对成国公夫人道谢,转身对明华裳说:“等我来接你。”
明华裳乖巧点头,他最后看了明华裳一眼,就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他走后,成国公夫人赞道:“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他说得少,做得多,便是很多大男人都比不上他有担当。他当真只有十六岁吗?”
明华裳与有荣焉,低眸轻轻笑了:“当然。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可惜再好也是别人家的郎君,程家如今死了女娘,没法靠说亲来下注,成国公夫人十分遗憾,道:“明娘子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老身派人去镇国公府通传一声,这个关口,别让你家中长辈误会。”
其实明华裳出门的时候给家里留了信,她见到明华章时,明华章立刻就派人回府,告知明华裳和他在一起,镇国公府并不会不知她的去向。但这终究是成国公夫人的好意,明华裳没有推辞,笑着道谢。
明华裳笑起来又甜又糯,像阳光晒到人心里,极大抚慰了成国公夫人丧孙女之痛。明华裳陪成国公夫人说了会话,又依次去找世子夫人、程思月的姐妹,甚至还有内宅仆妇。她充分发挥自己长得美笑得甜的优势,才一下午的工夫,就和程家上下打成一片,完美融入,几乎能拎包住下了。
就连招财看了的不得不感叹,幸亏她们家娘子懒,要不然,全长安都是她鱼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