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萧萧,暮色四合,明华章带着一身寒意从光德坊京兆府回来。侍从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一大摞卷宗:“郎君,您今日在外奔波了一天,该好好歇息歇息,这些档案等明日看也不迟……”
明华章推开门,随手解下披风,淡淡说:“把这些卷轴放在书房……”
明华章说着,放衣服的手一顿,回头,目光像寒刃一般剐向黍离。留在清辉院看门的黍离无可奈何地叉手请罪。
他也劝过,但二娘子铁了心要进来,还不让和郎君说,他实在没办法啊。
明华章看向黑漆漆的屋内,几乎都能感受到深秋地板上漫上来的寒意。他最后重重瞪了黍离一眼,示意他们将卷宗就地放下,立刻出去。
侍从不敢违逆二郎君,行礼后静悄无声退下,合门时都不敢发出声音。明华章将披风收起来,慢慢走入内室。
关门之后,那阵呼吸越发明显。明华章轻轻挑开帘子,果然,她挤在帘子里,已经靠墙睡着了。
明华章的心情气愤又无奈,最后只能化作一道叹息,认命地俯身,抱着她起来。
明华裳只觉得自己打了个盹,中间似乎有些冷,后面莫名暖和起来。她蹭了蹭面前柔滑水凉的衣料,继续睡得无知无觉,最后被一阵饥饿叫醒。
她惺惺忪忪从枕头上爬起来,肩膀上什么东西滑落,她本能拉住,发现竟是明华章的衣服。
明华裳抱着衣服懵了许久,脑子才慢慢醒过神来。
她好像藏在二兄的房间里想吓他,结果不小心睡着了,还在他的床榻上醒来?
屏风后,隐约透出朦胧的光。一道红色背影端坐在后,屏风影影绰绰映出他的身形,看不清五官轮廓,越发显得他身姿清隽,面容如玉。
他翻过一页书,手指经过屏风柔化,愈显修长白皙:“醒了?”
明华裳无法面对这种天崩局面,默默栽回榻上,试图一睁眼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明华章轻笑一声,悠然从容道:“痕迹清理的不错,在终南山那几个月没白待。但你忘了过犹不及,若你在执行任务,现在已经被捕了。”
说谁被捕了!明华裳愤怒地扯掉他的衣服,不服气道:“谁说的,我还能跑能跳,怎么就被捕了?”
明华章定定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的意思是,下次我应该把你捆起来?”
明华裳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幅画面,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兄长床上,双手被缚……明华裳一激灵,赶紧从榻上坐起来,把这些画面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天呐,她在想什么?二兄是一顶一的正人君子,光风霁月,她怎么能这样玷污二兄?
明华章起身倒了茶水,穿过屏风朝她走来。他看到明华裳有些僵硬地坐在榻上,脸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明华章俯身,伸手就要去探她的温度:“怎么了?”
明华裳慌忙躲开,明华章的手一顿,抬眸,定定看着她。明华裳接触到兄长的视线,浑身都烧起来了,一紧张就开始说胡话:“二兄,你怎么在这里?不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明华章看着她躲闪的眼睛,没再坚持,放下手道:“戌时回来的。喝点水吧,嘴都干了。”
明华裳这才意识到刚才他只是给她递水而已,她讷讷接过,小口小口啜饮。明华章站在榻前,盯着她逐渐水润的红唇,冷不防问:“你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餐点?”
明华裳喉咙一呛,险些被水噎死。她知道二兄最是正经不过,绝不是那个意思,但这话……听起来为什么这么奇怪?
明华裳尴尬地笑,手指不住扣指甲:“我本来给你准备了惊喜,想吓你一跳再传膳,谁知道……”
她这个不争气的,竟然睡着了。
明华章看着她轻轻笑了,意味不明道:“确实很惊喜。”
明华裳觉得这一晚上大概把她一辈子的脸都丢光了,更可耻的是她还饿了,她竟然有脸饿!
明华章早就让厨房准备了好克化的膳食,如今见她清醒过来,便让人摆饭。
明华裳心想脸都丢完了,别再为难自己,该吃就吃吧。她自暴自弃地喝着百合莲子粥,明华章本来天黑不食,但看她吃得实在太香,没忍住也喝了半碗。
饭后,侍从将碗筷撤下去,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明华裳正想着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明华章已走到书案后,对她招手。
明华裳那些七上八下的小心思霎间破灭,她就说么,二兄是最正经、最君子的人,眼睛里只有案情,怎么会有其他心思。她提裙走到案边,问:“二兄,怎么了?”
明华章递给她一张纸,说:“这是你要的楚君画像。你提出凶手可能不止一人后,我又去了趟义庄,二查楚君的伤口。她的小腿从关节齐齐斩断,断口处骨头都被砍碎了,可见执刀之人是用蛮力硬砍下来的,和黄采薇主仆的伤口风格截然不同。我检查完骨头后,顺便帮你将楚君的脸画下来了。”
这是明华章比照着死者面容画出来的,是目前条件下最接近真实的了。明华裳接过,认真看了会,问:“黄采薇长什么样子?”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明华章道,“我已派人给国子监祭酒送信,提出想问问当年黄采薇的事,但祭酒还没有回复。等他同意后,我找个借口,带你一起登府。当年给女乞丐殓尸的仵作地址我也查到了,你想要知道什么,整理一个单子出来,我派人带去家乡寻他。”
明华裳连忙点头,手忙脚乱找笔。明华章从山枕上拿起一只,润好了墨递给她。明华裳接过,她低头勾勾画画,明华章就坐在旁边,握着卷宗看。
刚才她醒来时,他似乎就在看这些。明华裳好奇地瞥了一眼,问:“二兄,这是什么?”
“普渡寺三十三个和尚所有的文牒资料。”明华章说,“你走后,我又回普渡寺看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今日偷窥我们的人。他们的证词天衣无缝,我原本觉得或许凶手不是普渡寺内的和尚,但今日上午竟然有人偷看我们。这让我推翻了猜测,这群人里肯定有问题,我打算一个个查他们的身份背景,不信查不出来。”
明华裳咋舌,不可置信道:“我只是下午睡了一觉,你竟然办成这么多事?”
“没有办成。”明华章淡淡纠正,“只是开始查而已,离破案远着呢。”
明华裳无言以对,再一次感受到咸鱼和卷王的差距。
明华章要一一核查普渡寺和尚的身份度牒,工作量极大,明华裳很有自知之明,不敢留在这里打扰他,起身说:“二兄,那我先回去了?”
明华章抬眸扫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平静颔首:“好。我让黍离送你回去,明日好好在府里待着,凶手还没抓到,外面太危险了,别为了一点吃食就往外跑。”
明华裳无奈应是:“知道了。”
明华裳拿着楚君的画像回屋,明华章怕她偷跑出去,还特意给她留了一卷卷宗,上面记录着楚君身边之人,诸如老鸨之流的证词。此刻黄采薇案、女乞丐案都没有实质证据,明华裳便待在家里,仔细研究楚君案的凶手。
如果仅看楚君的记录,明华裳模模糊糊能勾勒出一个形象,但如果结合前两案,她就十分茫然了。
是团伙作案吗?感觉也不太像。
明华裳反复推翻重画,最后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了。她需要更多受害人的信息,然而去找老仵作的衙役刚刚出发,还没有回来,黄家那边明华章交涉好几次,黄祭酒都不愿意见他们。
国子监祭酒管着众多监生,每年主持仪式,祭拜孔庙,是顶顶清高显要、受人尊敬的职位,他的女儿却以那样不堪的姿态死亡。黄祭酒深以为耻,平时都不许夫人、侍女提及黄采薇,明华章却想要重提旧事,登门问话,祭酒怎么能忍受?
别人或许要看镇国公府和京兆府的颜面,国子监祭酒却不需要。黄家大门紧闭,拒绝京兆府的人上门,就连明华章下朝后主动去找祭酒说话,都被黄祭酒甩了冷脸。
京兆府吃了闭门羹,案件就这样停滞下来。不知不觉,十天过去了。
长安中谣言发酵的越来越难听,京兆尹屡次催促进度,甚至连刑部也过问了。明华章越发忙碌起来,他每日刚开坊门就出门,晚上都快宵禁才回来,一天要跑好几个地方,连明华裳都见不到他。
国公府里,明老夫人再一次抱怨明华章不该去京兆府。四品少尹听着风光,但事多责任大还不讨好,如果明华章听她的话去了集贤殿、弘文馆之类的清流之地,哪用像现在这样,顶着严寒酷风在外奔波?
明老夫人说完后,二夫人、三夫人都连连应和。明华章是公府唯一入仕的男丁,他的仕途直接关系着明妤、明妁两人的婚事。
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明华章也步了前几任京兆尹的后尘,早早就被革职查办,那全府女眷的生活都要跟着大跌。二夫人、三夫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明妤、明妁呢?她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延寿堂内一片凄风苦雨,大家都愁眉不展。在这种时候嫡庶之分根本无关紧要,大唐女儿和娘家十分紧密,娘家兄弟出息,哪怕庶女嫁人后也能过得舒心;如果娘家没人,哪怕是带了丰厚嫁妆的嫡女,婆家卖了你也无人声张。
这也就是任遥明明身为平南侯府唯一的女儿,任老夫人仍然忙着过继庶子的原因。在这个女儿没有继承权的时代,一切荣辱都要寄托于男人。前半生是父亲,后半生是儿子。
明华裳在延寿堂越听越难受,她坐不下去,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出门后,招财追在她后面,问:“娘子,您怎么出来了?”
“不然呢?”明华裳反问,“坐在那里听她们怨天尤人,指望天上出现一个神,将镇国公府拉出来吗?二兄去了京兆府是事实,凶手没找到也是事实,与其抱怨既定事实,不如想办法改变现状。”
道理招财也懂,但是,京兆府查了四年都找不到凶手,她们能做什么呢?招财安慰明华裳道:“娘子,您放心,二郎君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明华裳抿着唇,没有说话。在她看来,招财盲目乐观,和延寿堂里盲目悲观的明老夫人、二房三房之流没有区别。明华裳沉着眉,不断思索她的画像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找不到凶手,忽然一个仆妇慌慌张张跑进来,惊恐道:“娘子,您可不敢出门了,长安里又发生命案了!”